康恒明大軍逼近和陳康遇刺的消息傳來,固上城內外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護聞行營周邊,商販們圍著士卒打探出兵的消息。
駐屯大軍出發,有時需要腳夫搬運貨物,坐商的貨物要提前清盤。軍士們各有消息,團練兵更是說法不一,但總得來說,戰爭的陰雲濃濃地籠罩在固上城的周圍。行營裡麵,團練兵大多數心事重重,仿佛明天就要上生死戰場似的,軍士們則務實得多,忙著安排上戰場前的諸多事務。王童登、杜吹角等將領們則加緊操練士卒。趙行德已經多次安排,眾將都估計大戰在即,陳康遇刺隻是加快了戰事的步伐。
八月河中,眼下正是秋高馬肥,天氣已經明顯降溫,再過一些日子,就是漫天飛雪的時節,屆時道路會極其難行。固上的深秋不似中原那樣喧鬨,有的隻是一片緊張。隨著軍令傳下,固上城大軍準備出征的節奏驟然加快。河中原有軍士和蔭戶團練兵都自備了厚實的裘皮棉襖,而大量工徒出身的團練兵則身無長物,他們禦寒的衣物全部要在出征之前征集準備完成,固上城周圍的寒衣的價格幾乎漲了一倍有餘。
大軍紮營固上城這些時日,關東出身的工徒和關西的軍士蔭戶相處已十分熟悉,就連固上城周圍做買賣的小販和營中軍卒也混熟了,連帶固上城周圍形成了數個不大不小的市場,甚至連茶攤子、戲圍子都開起來了。不知何時開始,市井流傳關於趙行德在關東諸多戰事的話本,正適應了當下的情形,也不知為何,竟在軍營內外流傳開了,關東關西的軍卒,無論從前是否跟隨趙行德打過仗的,也許是為了安撫自己大戰前惴惴不安的心理,愈發將趙行德這個行營大帥敬若神明。
牛馬市旁邊熱茶攤子剛散去一場說書話本,軍卒和百姓臉上還帶著興奮和熱氣。
這說書先生講的是趙上將軍率部北伐,收複河南的故事,不但在來自關東的團練士卒引起了共鳴,也讓飽經戰亂的河中蔭戶感同身受。恰好上將軍執掌護聞行營,眾士卒聽書興奮之餘,心下也有些寬慰。三三兩兩人,有的還一邊走一邊議論甚至爭論。
“北伐的事情,哪有那麼簡單!”許孝蘊一邊走一邊搖頭,他是親曆者之一,低聲抱怨,“前方後方,無不牽動,這些說書的,簡直要把陳相、鄧相都說成是泥塑木雕了。”
“黎民百姓,哪裡分的那麼清楚?”馬援笑道,“話本不都是這個套路?”
許孝蘊號稱“鐵麵禦史”,過去常與人冷臉,但在護聞行營這個特殊的環境裡,到是和馬援、馮糜這幾個身份相類的宋國幕僚軍官熟悉起來,平常有些腹誹也不藏著,幾個人平常各忙各的,閒下來時,便邀約聚上一聚,說說關東官話,聊解思鄉之情。
“看著熱鬨,”許孝蘊搖搖頭,“樹大招風,對趙大人並非好處。”
他站起身,象征性地撣了撣衣袍屁股上的灰塵,隨軍日久,潔癖早不複存在。
“說起來,”馮糜感慨道,“你們有沒有覺得,統帶大軍這些日子,趙大人也越來越像是廟堂裡的神像一樣,越發威嚴,讓人心生敬畏,可是不容易讓人親近,”他頓了一頓,似乎覺得話語中有所不妥,“可仔細想來,趙大人坐臥出行,接人待事,和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剛才聽許大人一說,到仿佛是這滿營裡的軍民從心底裡對他奉若神明,就好像給廟裡的菩薩塗上一層層金身似的,他人雖然沒怎麼變,但旁人眼中的趙大人卻已經不可親近了。”
“奉若神明,望若神明啊!”馮糜嘿然一聲,將杯中一飲而儘,不再說話。
“不止你一人覺得,隻不過,如此才是應該吧,”馬援點點頭,搖頭道,“這大營內外軍民超過十萬人,趙大人日理萬機,接觸將官軍卒何止千人萬人,他再待兵如子,總也是個活人,不能真正像個菩薩一樣,分出千手千眼。普通士卒見上將軍一麵已是難得。這大營中多少事,蒙上將軍垂問,將佐稟告事務,多數隻能有三言兩語的吩咐叮囑,看似高高在上,其實是上將軍日夜繁忙,實在是顧不過來。”他嘿嘿笑了兩聲,“說句犯上的話,上將軍若真是學吳起吮疽的樣子,我等也不敢再親近他。”
“說什麼怪話呢?”許孝蘊反而怕了,笑罵道,“也不怕大人扒了你的皮。”
另二人隻嘿嘿一樂,他們三人自跟隨趙行德以來,可謂出生入死,彆的不說,光在水師遇到狂風暴雨,就有多少回,自量和趙行德早已超出普通上官和僚屬的關係,這幾乎怪話,彆說是背後,就是當著趙行德的麵前也說的。
許孝蘊見二人不以為意,臉色一正,低聲道:“你以為隻趙大人如此麼?”
“以許某所見所聞,陳相、鄧相,連夏國出來見過一麵的張上將軍,哪個廟堂的大人物不是如此。”他歎了口氣,“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聖人亦不能免俗。像陳相、鄧相、趙大人這種人物,見過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哪能各個都記在心裡。隻不過,若相見得早,特彆是跟隨於未起之時,便是進了他心裡,站住了位置,跟隨得晚,再要擠進去,就非得是十倍百倍的功夫才能。這不不是前麵的部屬多麼能乾,後麵的不堪任用,隻不過人心念舊,先來後到而已。彆說我們這些人跟隨趙先生的,是不是真的有多麼大才乾。哪怕是本朝太祖,所謂義社十兄弟之屬,開府建節的,難道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也隻不過是先來後到罷了。”
他說完這一大段,舉杯將杯中茶湯吟儘,看向二人。
“許兄說的是,我等,”馮糜正色道:“與趙大人禍福與共。”
“這是當然,”馬援笑道,“心裡明白,揣在肚子裡就得了。”
三人哈哈一笑,剛才把話說開,反而痛快,一起站起身來,晃晃蕩蕩往軍營回去。
八月初五,固上城附近下起了入秋以來第一場雪,寒冷的天氣似乎驟然而至。
隨著鵝毛般的大雪落下,大軍駐地周圍的商販和牧民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許多,白雪皚皚將固上城周邊的山脈和高原全都覆蓋起來。此時尚未入冬,天氣也沒有完全變得嚴寒,但按照往年的經驗,不久之後,在長達四五個月的秋冬季節,大學會斷斷續續的下,而且,這幾年以來,下雪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長。托大夏朝廷之福,河中蔭戶尚能溫飽,漫長的冬天還能接一些工坊放出來的散活兒,若是大夏建立之前,這種凍死人的天氣,荒野上早就是哀鴻遍野了。
大雪也讓固上城軍營裡多了一種肅殺之氣,各種出征的準備愈發緊張。
趙行德的大營裡,眾將領愈發匆匆忙忙出入,一道道軍令從趙行德的中軍大帳傳向各個營盤,又傳向各個營帳,因為天氣轉寒,營中配發石炭。團練軍卒們大部分都是血氣方剛的青壯,輕易舍不得用炭火,隻靠氣血抵擋帳篷外刮進來的寒氣。而經驗豐富的軍士則指導團練兵儘可能多攜帶一些取暖石炭,河中的秋冬行軍,有時候在茫茫戈壁灘裡找不著柴火的時候,可是真會凍死人的。
八月初七這日,趙行德召集眾將,正式部署大軍出征之事,除了趙行德自領護聞行營向康居行軍,正麵迎戰康洪明大軍之外,王童登彆率一部遊離大軍在外,一方麵為大軍前鋒,一方麵也為大軍警戒。因為行軍之中溝通不便,部署完成後,趙行德獨留下王童登再做謀劃,眾將一邊打趣向王童登恭喜,一邊匆匆回去做出兵前的準備。
“康恒明要來,”趙行德沉聲道,“我就迎上去,粘住他,河中破局關鍵,還要仰仗你。”
“不是為大軍左右清掃道路麼?”王童登眼神微亮,又有些疑惑道。
馬援則暗暗想到,護聞行營大軍八萬人,而康恒明大軍十五萬人,原本就是敵眾我寡,趙行德這一下又將一萬五千精銳分給王童登,中軍議事之時,眾將原本以為這是為大軍左右遊蕩清掃側翼,眼下趙行德卻似另有打算,如果分兵的話,趙行德本部就僅僅剩下六萬餘人,連康恒明所部兵力的一半都還不到,這仗可怎麼打?
“叛黨起事之後,河中之地人心紛亂,”趙行德道,“但大致說來,康恒明和陳昂將陛下圍困在大宛城,因陛下威望隆重,陳昂不敢委托他人,隻能親自在大宛城下督戰,而康罕之難以倚重,康恒明不得不親自領兵出康居城朝我而來,由此可見,除了他兩個為首的,河中叛黨無人能挑起大梁。這到正是你們的機會。”
“卻又如何?”王童登悶聲道。他乃大軍中的騎將,衝鋒陷陣是把好手。但對戰事大局的把握,卻不若趙行德這樣常年累月獨領一軍在外的,甚至沒有馬援這些參謀軍官出身的敏銳。馬援卻是眼睛一亮,仿佛意識到什麼,卻又模模糊糊,說不出來。
“早先說過,叛黨起事以來形勢,河中乃敵我共有,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打破它。”
趙行德帶他二人走到懸掛的地圖跟前,指著大宛城所在的位置。
“現在陛下將陳昂拖在大宛城下,康恒明又衝著我而來,你部全都乘馬,可以奇兵突進,大張旗鼓,放出消息迷惑叛軍耳目,一說是要進攻康居,搗毀叛黨老巢,一說是要馳援大宛城將陛下救出,而實際上,”趙行德沉聲道,“這兩處敵軍必然防護重重,甚至會排除偏師過來攔截,你們真正要衝過去,定是要一番血戰的。可是,你們卻隻是虛張聲勢,叛軍若來攔截你,你就憑借馬力脫離他,在康居和大宛之間徘徊遊走,仿佛舉棋不定,又仿佛畏戰逡巡一般。而實際上,這段時日,行軍司和軍情司會配合你們,各地忠於陛下的軍士也會為你們提供指引,大軍所過之處,必將河中各地支持叛黨的勢力掃除一遍,交給當地的軍士鞏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