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清明。步元敖把馬栓在不遠處的樹上,緩步走近蔚藍的墳。正色草色青蔥的時節,蔚藍墓旁的花也都開放了,沾著溫潤的雨絲很是美麗。已經兩年沒來幫她整理了,看來姝姝和她丈夫守護的很精心。這片墳地他早已買下,重新修整,旁邊的無主孤墳並沒遷出,就讓他們陪伴著蔚藍吧。細雨打濕他的頭發,他笑了笑,不對,蔚藍一直陪伴著他才對。這兩年,他一直南行,到了嶺南的天涯海角,他看到的,她一定都看到了。“步大哥?是步大哥嗎?“一個年輕的驚喜聲音響起。步元敖回頭,自己想得太專注了,竟連馬蹄聲都沒聽見。姝姝的丈夫瞿景箐一臉驚詫地快步走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真的是你,步大哥!你終於回來了!”步元敖看著他微微笑了,“嗯,我回來了。這一路經過咱們不少分號,我都聽各地的掌櫃說了,這兩年你把攸合莊的生意打理得很好。”瞿景箐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你當初教得好,而且給我留下不少得力的幫手。”步元敖點頭,沒再說話,又去看蔚藍維護得很好的墳塋。瞿景箐從馬背的袋子裡拿出不少祭拜用品,“今天清明,我來看看蔚藍姐,姝姝最近病了,嚷著要來,我沒答應。”步元敖幫他擺好供果,“謝謝你們這兩年幫我把這裡照顧得這麼好。”瞿景箐皺眉,“步大哥,你說哪裡的話?雖然我沒能見上蔚藍姐一麵,但聽姝姝說了你們的事,我由衷敬佩蔚藍姐這樣的女人,心甘情願幫她照管這些身後事。”步元敖微笑著點了點頭,當初為姝姝挑上他做相公真是太幸運了。“步大哥,祭拜完了,我們快回莊裡吧,這兩年你少有書信,我和姝姝都著實惦記!”瞿景箐感慨地說,“姝姝要是見到你,還不知道怎麼高興呢!說不定病就好了。”步元敖跟著他一起上了馬,家……已經兩年沒回來了。姝姝聽下人通報後,不顧病中身體還虛弱,一路小跑著來到廳裡。步元敖看她麵黃肌瘦不免有些責備:“你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病成這副模樣?”姝姝看了眼風塵仆仆仍俊美耀眼的他,歲月增添了他的沉穩,卻沒掩去他的風采。他黑了,也瘦了,他何嘗好好照顧自己?這話當著瞿景箐的麵,她都說不出口。五年前,元敖得知蔚藍姐死訊,回來大病了一場,病愈後就遣散了所有的妾侍。她看著那些哭泣哀求的年輕女子,個個美貌動人,元敖卻再也不看她們一眼,任隨她們說的多麼懇切,他都不為所動。姝姝就知道了,她和元敖的婚事,已經不再可能了。元敖今生今世是屬於蔚藍姐的,她早該明白了。 當過了段時間,元敖說起為她再定婚事,他們倆從此就以兄妹相稱,姝姝毫不意外。她同意了,因為她知道,如果不答應,元敖會因為躲避她,再不與她見麵。元敖為她仔細挑選上了世交瞿家的二公子瞿景箐,瞿家也同意兒子入贅攸合莊。姝姝隻是沉默地順從,蔚藍姐死後,她也心灰意冷疲憊不堪,隻求敷衍平淡地生活下去。與元敖成為兄妹也無所謂,隻要還能相伴相守……就可以了。成親後的她,被瞿景箐的活力和真誠感動,幾年下來,雖然沒有元敖和蔚藍姐之間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戀,也覺得相濡以沫,相依為命。可對於元敖……在她心裡一直是非常特殊的,至少當著瞿景箐,她不能完全把他當成哥哥一樣,甚或顯得有些生疏。“這回……你可要多在莊裡待些時候。”她有些抱怨地說。元敖笑笑,沒有說話。柴霖等老仆人都趕過來向步元敖請安,說起幾年不見,不免感慨唏噓。廳裡的氣氛一時有些沉悶,柴霖突然拍了下自己的頭,“看我這記性!人老了,就是丟三落四的!瞿爺,您派我打聽的那位神醫今天有了消息,好像在三天路程外的什麼小鎮上落腳。爺回來我太高興了,都忘了對您說。”瞿景箐十分驚喜,“今天可算是雙喜臨門。姝姝,你快些去準備,我們這就動身去找那位神醫吧。聽說他脾氣古怪,居無定所,好不容易打聽到了行蹤,千萬彆再錯過。”步元敖聽了,心微微一動,“這位神醫姓什麼?”瞿景箐皺眉搖頭,“這就不太清楚了,都叫他金刀先生,據說醫術出神入化,善使小金刀為病人切開傷口診治,手到病除,現在聲名響亮得很。”步元敖微微一笑,姝姝也笑了,“你越說,我就越覺得熟悉。我這就去收拾,正是踏青遊玩的季節,元敖哥哥如有興致也跟我們同行吧,說不定還能見一見故人。”元敖點頭,趁姝姝離開廳堂,小聲問瞿景箐:“她的病嚴重到要去找名醫醫治了麼?”瞿景箐臉一紅,又怕步元敖擔心不敢隱瞞,“不不,隻是總愛傷風發燒而已,是體質虛弱所致,不是大病。我們找神醫想看的……是我們一直沒有孩子。早兩年也不著急,漸漸我和姝姝年紀都不小了,難免心裡就沒了底。”步元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原來如此。一路行來頗為順利,沿途景色怡人,三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勞頓。到了之前打聽到的小鎮,再問金刀神醫的下落,鎮上人都說神醫為了采藥方便,住到山中的小村子去了。步元敖還特意問一個讓神醫治過病的人,神醫姓什麼。那人不很肯定地說:“好像姓閔。”步元敖和姝姝聽了,都有些悵然,五年後又重遇故人,不知道這段歲月會把閔瀾韜變成什麼模樣?還在默默思念那個逝去的人,還是已經開始了全新的生活?道路逐漸難行,三人隻得把車馬寄放在山腳的小茶寮裡,步元敖仰頭遠眺半山腰的小村落,閔瀾韜也有些變了……以往按他的性格,絕不會與人相鄰,必定要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獨居,他是不喜歡和人們交往接觸的,沒想到如今也會落腳在人群聚居的村寨。上山的路不算崎嶇,也頗陡峭。因為山裡有村落的關係,上下往來的山民絡繹不絕,他們看見步元敖和瞿景箐夫婦都會意的笑笑,熱情些的還會主動問:“也是來找閔先生看病的吧?”步元敖似笑非笑的挑了下嘴角,閔先生?看來,閔瀾韜真的變了很多,竟然能讓人這麼親切的提起他了。進了村,淳樸的山民對他們也非常友好,甚至不用他們主動問路就會笑著為他們指“閔先生”的住所。瞿景箐笑,“看來這位神醫人緣很好麼,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古怪。”步元敖皺了皺眉,或許他真的弄錯了。小小的茅舍與其他村屋並無二致,竹籬圍的小院裡有一株桃樹正開著繁茂的粉紅花朵,為簡陋的房舍增添了些許詩意,主人家喂的雞鴨發出熱鬨的叫聲,一個嬌小身材的村婦正在喂它們。步元敖的眼睛剛看向那抹荊釵布裙的影子,她已經發覺有人轉過身來,向他們微微一笑……一切都停止了,心跳,血液,聲響,時間……眼睛因為無法置信而瞪的大而顯得空洞,身體卻在劇烈搖晃,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要溺斃的人,他甚至忘記了呼吸。瞿景箐並沒發現步元敖的異樣,他隻顧驚訝在這樣偏僻的山村裡竟會有這麼美的女人?!她穿的樸素,即使彆的女人穿著最華麗的衣裙也不能比她高貴,她微笑地看著他們,那笑容就好像暗夜裡的星光一樣美麗耀眼,象泉水一樣清澈婉約。隻要看著這笑容,一切悲苦便消退了。“你們……”她含笑看著他們。“是來找我相公看病的麼?”血,原本已經凝固的血全湧進腦袋!步元敖無法自控地踉蹌了一下,她的相公?!步元敖瞪著她看,眼睛裡濕漉漉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淚,一片模糊,他用力地眨,想看得清楚些。真的是她麼?如果真的是,她怎麼可能用這樣平靜的笑容對著他?他對她來說,難道已經是個被淡忘的陌生人麼?步元敖不自覺地揪住自己衣衫的下擺,這是個長得很像蔚藍的女人?或許是閔瀾韜在行醫遊曆中發現的。蔚藍不可能忘記他,無論如何不可能。但是……元敖覺得喉嚨都泛起了血腥味,除了蔚藍,怎麼還會有人擁有這麼清澈的眼神,這麼美好的笑容?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切都銘刻在他心中,不會有半分舛錯。的確是她呀……“相公,又有人來找你。”她大概見多了求醫的人,忍著笑意向茅屋裡喊,甚至有些頑皮。“不看!不看!”閔瀾韜發脾氣的大喊,有些像耍賴,“煩死我了!蔚藍,我們搬家,這裡沒法住了!”蔚藍?!步元敖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喉嚨火燒一樣疼。他不得不咬緊牙關才能控製住自己不發瘋般大吼,他想喊,他想撲過去一下把正一臉幸福走出來的閔瀾韜撕成兩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初親口告訴他蔚藍已經死去的人,現在成為了蔚藍的相公?!當初他阻止他挖開蔚藍的墳見她最後一麵,竟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陰謀麼?閔瀾韜偷走了蔚藍,他怎麼狠得下心?閔瀾韜愣在門口,臉色猛然青白,這一刻……終於還是要來,終究還是躲不開!兩個男人互相看著,呼吸都逐漸加快,可是他們誰都沒說話。姝姝雙腿一軟,摔倒在地上,瞿景箐嚇壞了,趕忙去扶她。蔚藍見狀慌忙放下手中的竹篾,幫瞿景箐拉扯姝姝站起來,擔心地說:“這位夫人病的很重麼?”姝姝熬過驟然而來的心悸驚痛,慢慢穩定,她拉著蔚藍的胳膊,太真實了,眼前這個人絕對不是幻化虛影。姝姝一下子就流了一臉的淚,“真的是你麼?蔚藍姐?真的是麼……”步元敖也轉過頭來恍恍惚惚地看她,心中太過淩亂,甚至無法聚攏眼神。他怕把眼前的人看得太清楚,唯恐是夢,又怕是真。“你們……認識我?”蔚藍十分意外,不確定地看看姝姝又看了看步元敖。這個陌生男人的眼光讓她有些害怕,竟然會一陣心慌。她求助地看向閔瀾韜,閔瀾韜臉如死灰,但已經定下神來,冷聲道:“都進來吧。”蔚藍擔憂地看著閔瀾韜,“相公,你怎麼了?”突然臉色這麼壞?步元敖噗地吐出一口血,她每喊閔瀾韜一聲相公,就好像活生生在他心頭挖走一塊肉,血肉模糊的一團每在腔子裡跳動一下都疼的撕心裂肺。“啊……”蔚藍驚叫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去攙扶搖搖欲墜的步元敖,總覺得靠近他會有奇怪的感覺。原來這位好看的公子也生病了,她有些憐憫,“都快進屋吧,讓我相公看一看。”瞿景箐如陷五裡雲中,蔚藍?不是步大哥的亡妻名字麼?看姝姝的神色,這裡似乎有巨大的隱情,他還是緘口為妙,彆再弄巧成拙。“蔚藍,你家又來客人啦,這個給你!”幾個村婦各自拿著盆盆碗碗笑著走進院子。“給客人做幾個好菜吧。”婦人們笑,各自把東西塞到蔚藍眼前。蔚藍也笑起來,感謝著收下村民的饋贈,“呀!這麼新鮮的野菜!”她驚歎起來,“大富嫂,明天帶我一起去挖吧。”“好啊,好啊。”婦人們也都雀躍起來,“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去,你家閔先生不是最喜歡吃這種菜嗎。”“嗯——”蔚藍笑,回頭笑著瞥了閔瀾韜一眼,像看孩子一樣,“我家‘閔先生’就愛吃它呢。”步元敖反而鬆開了抓著衣擺的手,渾身沒了半分力氣,他覺得自己沒有倒下去,靠得僅僅是對閔瀾韜的怨恨。閔瀾韜冷著臉看著他,恨吧,怨吧,就算下地獄,就算天天被內疚的火炙烤,他也不後悔!“都進屋坐吧,喝口水。”蔚藍殷勤地招呼著。閔瀾韜轉身走進簡陋的茅屋,步元敖腳步緩慢地跟在蔚藍身後,如遊魂般也走了進去,他想看看她是怎麼生活的。村婦們還在竹籬外招呼,“彆忘了明天早點起!”蔚藍回頭向她們笑著揮手,“好——”步元敖愣愣看著她臉上的笑容,這麼開懷的笑容讓他已經湧到嗓子的質問都壓了下去,無論如何,這幾年,閔瀾韜似乎讓她過得很幸福。和村子裡所有的房屋一樣,這座簡陋的茅屋顯得非常樸素,但隻要有了蔚藍,再普通的地方,也會顯得溫馨。所有的布簾都洗得乾乾淨淨,陳舊的木桌子不知道是從哪買來的幾手貨,但被擦洗得一塵不染。步元敖默默地看著殘破窗台上放置的一束山裡采來的新鮮野花,不用問也知道,這幾年居無定所,她和閔瀾韜不會有什麼固定家當,但每到一處,她都儘力營造家該有的溫暖。蔚藍給每個人都倒了水,碗照例很殘舊,但每一個都乾乾淨淨。除了瞿景箐正常的向她道了謝,姝姝和步元敖都說不出話,隻盯著蔚藍看,把蔚藍看得有些難為情。她有些抱歉地說:“你們是不是認識我?”沒有人回答她,被她遺忘,已經是最大的懲罰了,步元敖不忍麵對,姝姝也無意在他的傷口上撒鹽。“我前幾年傷到頭,過去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你們不要見怪啊。”蔚藍笑笑,回頭招呼閔瀾韜,“快給這兩位看看吧,他們這麼大老遠的趕來,似乎又是故人。”姝姝皺眉,蔚藍姐很奇怪,一般失去記憶的人不是對過去非常好奇麼?可她絲毫沒有追問的意思,甚至不問他們怎麼會認得她,曾是什麼關係。步元敖這時終於開了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在看病之前,我想先和閔先生敘敘舊。”閔瀾韜垂著眼,嗯了一聲,徑自走出小屋,沿著山路向山上走,步元敖也沉默跟上,直到山頂的一棵大樹下,兩人才停下腳步。閔瀾韜看了會兒山下的景色,才說:“蔚藍已經忘記了你,她現在是我的妻子。”步元敖扶著樹乾,閔瀾韜這一擊異常沉痛,差點擊潰了他。不用他再追問,閔瀾韜自己就說起了當年的秘密,這五年他雖然幸福,但這個沉重的秘密仍無時無刻壓在他心底,今天終於能說出來,他也感覺解脫。“當年我並沒把握能把蔚藍救活,所以沒敢給你和她留下希望,事實上的確很驚險,她一度失去了心跳和呼吸,我想她最後能挺過來,緣於她堅韌的性情。”閔瀾韜說到這兒,有些驕傲,他的蔚藍值得他驕傲。步元敖木然地聽他說,什麼話都沒有了,那是段他失落的時光,卻徹底地改變了命運。“我醫治了她很長一段時間,她才漸漸好起來了,大概是腦袋失血過久,自她清醒過來,就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我……”他也沒有認真診治她的失憶,這是上天對他的恩賜,如果說之前他還有一絲絲告訴步元敖真相的想法,蔚藍的失憶讓他打定了主意,老天爺這麼安排,就是要把蔚藍賜予她吧。“我就帶著她四處行醫遊曆,這不是她曾經非常向往的生活麼。”“你不覺得殘忍麼?對我,也對蔚藍。”步元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平靜,剛才滔天的憤怒不知何時竟然熄滅了,大概是剛才蔚藍的那個笑容。“步元敖,既然今天我們遇見,勢必要有一個了結。”閔瀾韜仰天一笑,有些豁出去了,是的,他躲了五年了,被心底的愧疚感逼迫的不敢靠近蔚藍的故鄉。偶然聽說蔚藍的母親去年過世了,他總覺得應該帶蔚藍去看看,雖然都不能告訴她去祭拜的是誰,但他覺得如果不這麼做,有朝一日蔚藍清醒了會怪他。怪他……她要怪他的何止是這一樣呢?“我不阻止你對蔚藍說出一切,她怎麼選擇,我都認。”步元敖反而更沉默了,現在對蔚藍說出一切麼?打擾她自以為平靜的生活,撕裂她幸福的笑容,其實閔瀾韜說的對,這五年來她過的生活正是她向往的,隻不過陪在她身邊的不是他而已……他放她離開的時候,不也是希望她能這樣生活麼?現在他怎麼忍心剝奪了這一切呢?“閔瀾韜,我真的很恨你。”他喟歎,“可是為了蔚藍……我又能把你如何呢?如果……如果你覺得虧欠了我,就留我在蔚藍身邊,我……我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會說,我隻想每天看見她,看見她活生生的,就可以了。”他閉上眼,流下了兩行眼淚,再卑微也不要緊,她活著,她還微笑。閔瀾韜聽了他的話震撼不能成言,沒想到步元敖竟然選擇隱忍?!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想起五年前蔚藍笑著對他說的話,他不懂,是因為他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