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那裡隻有風吹過 夜遙 2390 字 1個月前

沒合緊的窗扇被風吹著猛地拍打在窗框上,發出‘叭’地一聲響。 有了些年頭的深紅色木地板上放著張咖啡色真皮沙發,穿著軍裝躺在沙發上的年輕軍人很不舒服地翻個身,蜷著的一條長腿伸直後從沙發邊滑下來,踢倒了放在沙發邊的兩隻空酒瓶,清脆的叮當聲在地板上滑滾出很長一段。 應該已經是深夜了,天空卻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大片大片的濃雲翻湧滾動,從窗外吹進來的風越來越大,窗邊掛著的兩幅窗簾被吹成兩隻急欲飛翔的翅膀,屋裡濃重的酒味也被吹散。 要下雨了,在這個夏天的夜裡。那一天好象也是這樣的天氣,外婆的喪事辦完之後,回到家裡的媽媽身邊多出了個瘦瘦乾乾的小黃毛丫頭。 媽媽告訴他小丫頭是他的表妹,以後就要住在這裡了,一家人要互相照顧互相關心。 小丫頭的名字叫辛未,她屬羊,辛未年生的,所以就叫辛未。這名字起的實在是很順手拈來。不過想想他的名字也好不了哪兒去,因為在寧城生的,所以就叫寧生,那如果是在肥東生的怎麼辦?在雞西生的又要怎麼辦?父母到底是有多麼漫不經心,才會給孩子起這麼隨便的、不花一點力氣的名字。 其實樂寧生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個號稱為表妹的妹妹了,他都這麼大了,又機靈,鬼點子也多,連猜帶估和打聽加刺探,多多少少知道了一點大人們的情怨情仇。 雖說孩子是無辜的,但是他對辛未就是有一種很自然的排斥,她的親媽媽好好地外國活著,為什麼非要跑到他家裡來礙眼礙事?樂寧生從小被爺爺奶奶慣壞了,又任性又頑劣,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他對待討厭的人從來都是想儘辦法整治。 那個時候家裡住的小樓剛裝修不久,電路全都是重排的,樂寧生整治辛未的手段之一,就是把通往辛未臥室的那一條電路的保險拉掉了。 爸媽在家裡呆的時間不多,絕大多數時間這幢小樓裡隻有他、辛未和保姆,那個臭丫頭又是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的悶葫蘆,受了欺負也不敢吭聲,保姆更是不聞不問,沒人知道她自從進了樂家門就沒有過過一個明亮的夜晚。 暑假的時候還好,開學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和鄭鐸他們幾個出去玩到很遲才回來的樂寧生遠遠看見自家二樓的某扇窗後閃動著搖曳暗淡的光,他衝上樓粗魯地推開辛未房間的房門,看見了書桌上點的一枝蠟燭。 書桌邊正在埋頭做作業的辛未慌張地站起來,昏黃燭光照在她短袖睡衣外細瘦的胳臂上,也照在她半側著身時溫和柔軟的臉頰上。 他虎著臉借著酒意大步走過去一口吹滅蠟燭,拿起來就要走,辛未急切地伸手阻攔,抓住了樂寧生的手腕,剛熄的蠟燭上一串燭油滴在她手背上,她燙地猛一哆嗦,但還是不鬆手:“彆拿走好不好明天要交作業” 他當然還是把蠟燭拿走了,他才不會管她交不交作業。他就是要讓她難過,要讓她沒辦法隻能在房間外麵做作業,讓彆看見了以後都知道是他害的。 他就是要讓爸爸媽媽生氣,讓他們知道自從這個臭丫頭來了以後他就不快活,家裡就雞犬不寧。 但是辛未沒有讓樂寧生如願,她一次也沒有在外人麵前表露出受欺負的樣子,不管樂寧生做了什麼她都很漠然地不加理會,仿佛被戲弄被陷害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之後她也沒有在房間裡再點過蠟燭,刻意觀察的樂寧生在很久之後才發現辛未的新對策,於是趁著辛未不在家的時候,把她放在枕邊那隻大號手電筒裡的小燈泡給旋了下來。 然後樂寧生第一次發現自己看走眼了,這個小黃毛丫頭腰杆還沒有他的大腿粗,那天晚上居然穿著睡衣背著書包推開了樂寧生房間的門。 正在玩電動遊戲的樂大公子愣怔地看著他的小妹妹走到他的書桌邊,往椅子裡一坐,擰亮台燈拿出鉛筆盒,一句話也不說地開始做作業。 他洗過澡光著膀子光著腳坐在地板上,盯著辛未認真的側臉看了好半天,臉上燒得厲害,不得不直起脖子大聲嚷道:“你到我房間來乾嘛?門也不敲!你懂不懂禮貌?給我出去!聽見沒有!” 辛未埋頭寫她的作業,整齊的劉海蓋過眉毛,屋頂的燈光在她亮滑的發絲上鑲了一道彎彎的光圈:“我房間沒燈,你房間有。” 樂寧生氣不打一處來,從地下跳起來:“我房間有那是我的,滾你自己屋去!”辛未寫完一題,放下筆扭頭看向樂寧生:“你不把我房間燈修好,我天天到你這兒來寫作業。” “你敢!”樂寧生向她走近兩步,辛未大大的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隻和他對視了片刻,就繼續忙她的作業了。 樂寧生從來沒有象這樣被一個毛丫頭晾得沒話說,他狠狠的威脅絲毫沒能動搖辛未,這個晚上,辛未做作業做到夜裡十一點,完勝收兵,回房睡覺。 樂寧生怎麼可能被這一招打敗,辛未房間的電路就是不給她連上,他倒要看看這個丫頭是不是真那麼橫,敢在他頭上動土。 辛未畢竟是初中,放學一般都比上高中的樂寧生早,等到他回到家裡,上了鎖的鵲巢也已然被鳩占。樂寧生惱怒地一巴掌拍在書桌上,辛未的粉紅色鉛筆盒被震得一跳:“你怎麼進來的!你偷我鑰匙!” 辛未打開鉛筆盒取出直尺:“我沒偷,是你自己把鑰匙放在門框上的。”樂寧生性子比較粗,身上帶的錢啊鑰匙什麼的總愛丟,一般的東西能不往口袋裡放他就儘量不放。 房間的門原本也不鎖,現在為了提防辛未臨時鎖上,他也習慣性地把鑰匙隨手放在門框上方。 聽辛未這麼一說,他快步走到門口抬手一摸,鑰匙還在那兒放著。把鑰匙收進口袋裡,他氣惱地揪住辛未的後脖領把她揪出房間,桌上那一堆也摞巴摞巴全給扔了出去。 心裡憋著一股氣的樂寧生給鄭鐸打了個電話,哥倆約好在外頭吃飯順便再玩一會兒。十點鐘回家的樂寧生氣得差點一跤跌倒,他房間的門不知怎麼地又打開了,辛未依然坐在他的書桌前。 聽見他氣衝衝的腳步聲,她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嶄新的鑰匙放在桌上:“我配的。” 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被沒收一把鑰匙的辛未,每天都能打開樂寧生的門,再在他麵前亮出又一把鑰匙。 樂寧生有點惱羞成怒了,依他的脾氣早幾天就該一板磚拍這丫頭腦袋上,死活忍到現在這丫頭居然得寸進尺不知道馬王爺幾隻眼!他咬著後槽牙森森地說道:“你到底配了多少把?一起交出來。” 辛未把手伸進沉甸甸的口袋裡撥了撥,裡頭也不知道裝了多少鑰匙,一陣金屬片撞擊的嘩啦響聲:“我在大市場批發了一大串鑰匙胚,也沒數有多少把,好象有很多。”   樂寧生一手摁住辛未的肩膀,另一隻手伸進她口袋裡抓了一大把,拿出來看看居然真的全都是配好的鑰匙。 樂大少爺一揚手把鑰匙全從窗口扔出去,辛未和她的書包課本一起被趕出他房間。一腳踢起房門再反鎖好,氣得直喘粗氣的樂寧生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想著想著突然笑了。 他躺到床上,看著高高的天花板無奈地搖搖頭,樂不可支地笑出了聲。 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倔脾氣的女孩,真看不出來辛未那個柴禾妞的小身板裡有這麼多勇氣,雖然她還是很討厭,不過到底和他一個爸爸,血脈裡遺傳的倔犟一般無二。 象這樣貓捉老鼠般的遊戲持續了很久,久到樂寧生已經把每天和辛未的交鋒當成了一種習慣,他想著點子對付那丫頭,然後在心裡好笑地等著看她如何應對。 久到突然有一天,他等到深夜也沒有等來今天的辛未。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踅摸了好幾圈之後,樂寧生大步走出房間,推開了相鄰的辛未的房間門。 屋子裡沒有燈,窗簾也拉著,漆黑一片。有個奇怪的聲音軋然而止,借著門外走廊裡的燈光,樂寧生走到床邊低頭看向床上從頭到腳都縮在薄被底下的辛未。 她沒睡著,他知道,可是大熱的天她一動不動地窩在被子裡乾什麼?兩個人就這樣僵持地一躺一立,直到又一聲哽咽壓抑不住地逃出辛未唇邊。 樂寧生眉頭一皺,飛快揭開被子扳過辛未的臉,看不清,但指尖分明觸摸到了濕濕的皮膚。 “你哭了?哭什麼?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沒見這小丫頭哭過,她不是挺犟挺牛的嘛,現在出了什麼事居然躲在被窩裡掉淚?樂寧生一連追問好幾遍,辛未的啜泣聲更加明顯,可就是不說為什麼。 她越是哭,樂寧生就越是急,他一歪身坐在床邊,乾脆把辛未揪起來扶著她兩隻瘦尖瘦尖的肩膀連聲催問。 辛未兩隻手背輪番在臉上抹來抹去,被問急了,她哭著抓起枕頭向樂寧生身上拍打:“出去出去你出去” “你不說我就不出去!”樂寧生的倔犟犯起來一點也不比辛未遜色,他搶過枕頭扔到一邊,手指捏住辛未的下巴讓她抬起頭。 下巴被捏著,小丫頭咬紅的嘴唇微微張開,又有幾串淚水從她的大眼睛裡落下來,她掙不開樂寧生的困縛,隻能無助地重複:“出去出去出去這是我房間你出去” 樂寧生咬牙笑:“你到我房間的時候怎麼總賴著不走?現在想讓我走了?沒門!快告訴我怎麼回事,有人欺負你了?學校裡的還是大院裡的?誰?告訴我我收拾他去!”辛未吸著鼻子:“沒有。” “肯定有!看你哭的醜樣!跟我犯脾氣的時候那倔勁兒哪去了?躲在被窩哭,臉都讓你丟儘了!到底為什麼哭?難不成是我欺負你了?我可沒欺負你,淨是你欺負我來著,你還好意思哭!” 一個拚命問,一個不肯說,糾來纏去在房間裡磨了足有一個多鐘頭,最終辛未哭泣的原因讓樂寧生有史以來極其難得地鬨了個大紅臉。 原來,初二小女孩的初潮來了。樂寧生在聽懂了辛未含糊羞澀又害怕傷心的話以後,觸電一樣縮回手蹦離床邊,連退兩步僵硬地看著她,鬼使神差地說出了一句以後讓辛未笑話了他很久的話。 他象個犯錯被抓了個現行的孩子一樣,紅著臉無力地辯解道:“這可不怨我,不是我弄的。”風雨夏夜,窩躺在沙發上的年輕軍人半夢半醒地回想起這一句,還是忍不住彎起嘴角笑了。 笑容很短暫,重新浮現在他英俊臉龐上的依舊是難以拂散的愁容。他緊閉起眼睛把眼眶裡突然湧起的熱意按捺回去,酒這東西真不是個好東西,它讓他差一點就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沉重的房門被一隻手輕輕推開,一雙穿著精巧皮鞋的腳慢慢走進屋裡。她走得很小心,但是鞋跟和木地板接觸時還是在深夜裡發出很驚人的響聲。 樂寧生扭頭看過去,笑一笑,把頭又扭向沙發背的方向,甕聲甕氣地說道:“媽,你怎麼來了。” 媽媽走到沙發邊,心疼地看著兒子狼狽頹廢的模樣,她搖搖頭歎口氣,彎下腰愛憐地摩挲著樂寧生的額頭:“我不來,你打算在屋裡再醉多久?”樂寧生笑道:“我沒醉。” “沒醉怎麼不接你爸的電話?”“不想接。”“寧生,媽是來接你的,跟媽回北京去,好嗎?” 樂寧生低沉緩慢地說道:“不好。”媽媽的眉頭皺了皺,她蹲下來耐心地勸解道:“彆孩子氣,你還想惹你爸生氣嗎?” 樂寧生笑出了聲:“惹他生氣又怎麼樣?大不了再回西藏去唄。媽,我給你說個笑話,我剛到我們駐地的時候哪兒都不熟,就看見遠處是山,近處是一片荒地,荒地中間一排平房。我問老兵,咱們這兒有宿舍有廚房,那廁所在哪兒呢?老兵帶我走到屋外,用手三百六十度一劃拉,說,咱們這兒,除了宿舍和廚房,所有的地方都是廁所。哈哈哈,好不好笑?” 媽媽心裡一陣酸楚,握住兒子的手:“寧生彆怪你爸爸,他也是為你好”樂寧生閉起眼睛搖搖頭:“我不怪他,一點兒不怪媽,你也彆怪我,你兒子就這麼點兒出息我不想升官不想發財,隻想跟未未在一起,哪怕一輩子留在駐地不回來也無所謂。媽,你已經把我們分開了一次,彆再分第二次,我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 夏天雷雨多,關門關窗呆在屋子裡又悶得慌,辛未下床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一條小縫,外頭的風雨從縫裡飛竄進來撲打在臉上身上,頓時清涼了很多。 剛回來沒幾天的李大剛又走了。這次不是到外麵去跑船,而是到了離島不太遠的一塊小礁石上,王老大介紹的活,幫他一個朋友看養海魚的深海網箱。 網箱浮在礁石邊的海麵,在石頭上建了個臨時的簡易窩棚,住在那裡看一個月,每天隻要灑灑食藥,再幫著來拖魚的人乾點活就行。 李大剛乾這個活不是為了掙外快,而是為了安全考慮,畢竟是他出麵讓幾個偷油的人都被抓了,那幾個人裡有當地人,為了防止親戚朋友向他報複,王老大就讓他到網箱上去暫時住一段時間。 隻是他走的時候沒有象上一次那樣仔細繁瑣地交待告彆,隻草草說了幾句話,拎起幾件衣服就走了。 辛未眼睫上沾了雨水,變得有點深重。隔著漫天雨霧看向夜晚的天空,這樣的天氣裡,李大剛一個人在海麵孤獨的一小塊礁石上,那窩棚會不會漏雨?他會不會被風吹到海裡去?明天一定要跟王老大說說,找條船送她到網箱那兒去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雨過天晴,吃早飯的時候辛未向王老大提起了這件事,王老大一口答應,明天陪她一起去看李大剛。吃完飯和王嫂一起出攤,滿心都牽掛著李大剛的辛未沒想到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