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盜夢偵探 筒井康隆 1776 字 29天前

“粉川,喂,粉川!”能勢龍夫照例在業界聚會上露個臉就想抽身,結果在沿著酒店走廊去向門廳的時候,忽然看到粉川利美從旁邊一處宴會廳的門裡出來,立刻出聲招呼。粉川是能勢大學時候的摯友。個頭很高,身體健碩,十多年前就開始蓄小胡子。能勢發現他和自己兩年前見到他的時候相比瘦了許多,不禁感到很驚訝。“最近怎麼樣?很沒精神嘛。”粉川抬頭微笑回應的時候,能勢問。兩個人的交情早已深得不用在乎一切客套了。“是啊,”粉川苦笑起來,抬頭望著天花板,“果然瞞不過你的眼睛啊。”“廢話,你都瘦成這樣了。今天來這兒於什麼?還穿著難得的便裝。”粉川利美是警視廳的高級官員,也就是俗話說的特權階級的精英之一。他和能勢同一年畢業,通過了高級國家公務員考試,在見習警部補(警部補位列日本警察九級官階的第七位,負責擔任警察實務與現場監督的工作。警部(第六位)、警視(第五位)、警視正(第四位)、警視長(第三位)、警視監(第二位)和警視總監(第一位)均為日本警察官階。另外,官階與職務不同,簡單來說,前者是虛職,後者是實職。——譯者)的位置上乾了半年,然後依次升任警部、警視,再被調去警視廳任警視正,現在已經是警視長了。這也是精英們通常的發展路線。“警視總監(警視總監是日本警察官階中的最高一級,是警視廳的最高權力者,僅有一人。——譯者)讓賢了,”粉川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垂下頭,壓低了聲音說,“警視廳內部開了個歡送會,就在這兒。”“哦,就是那個眾議院的候選人嗎。歡送會開完了?”“唔……”粉川吞吞吐吐地說,“他們還要拉我去喝下一場,我推掉了。”他好像很是消沉,連能勢的臉都不敢直視。這家夥病了吧?能勢想。“走,咱們去Radio Club,”能勢以不容分辯的語氣說,“我也是剛從酒桌上逃出來。”不能這麼扔下粉川不管,能勢心中暗想。上大學的時候,能勢很喜歡和一幫朋友泡夜店,經常喝得爛醉,隔三差五就會跟無賴地痞乾架。那時候多虧有這位劍道四段的粉川在身邊,化解了一次次的危機。要是沒他的話,自己恐怕早就連胳膊腿都保不住了。現在回想起來,能勢常常還會有不寒而栗的感覺。“還是算了……”粉川似乎沒什麼興致。按理說,能勢的邀請他應該不會拒絕才對。然而麵對這位本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粉川卻幾乎一言不發,能勢感到其中很不正常。“哎呀,難得遇上,就坐一會兒,行吧?我叫的車正在外頭等著呢,咱們坐車過去。陣內和玖珂也很想你啊。”“是嗎……那好吧……”在去六本木的路上,能勢從沉默寡言的粉川口中得知他在半年前已經升任警視監了。“哎,已經變成三星了嗎?那可要恭喜你了。下回就該是警視總監了吧。”這位昔日好友正在向社會上層攀登,甚至可以說是正在步向巔峰。對於能勢而言,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種欲哭無淚的感慨。就在這時候,粉川歎息了一聲。那聲音有著異樣的深沉,能勢不禁覺得像是出自粉川的心底,並且帶出了無儘的悲哀和悔恨,甚至還有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絕望和拒絕。能勢的直覺告訴他,這應該是有關晉升的煩惱。他感到自己需要傾聽粉川的傾訴,想辦法挽救這位對自己來說無可替代的朋友,同時也是即將屹立於社會頂峰的重要人物。Radio Club播放的依然還是“Laura”、“Fool”一類充滿了懷舊氣息的樂曲。柚木裝飾的室內保持著令人懷念的暗紅色氛圍。這裡沒有一位客人,寂靜得一如既往。“您……”玖珂看見粉川,臉上顯出猶如佛像一般的笑容,重重點了點頭,“粉川先生,好久不見了。”“我們一直恭候您的再度光臨。”吧台後麵的陣內也招呼道。淺黑色的臉上露出潔白得引人注目的牙齒。平日裡兩個人喜歡坐在吧台前,帶上陣內一起邊喝邊聊,然而今夜隻想兩個人促膝長談。直覺很準的玖珂一看兩個人的模樣就猜中了幾分,直接將他們帶去了靠裡的座位。整個酒吧隻有那裡才有點包廂的樣子。“好了,怎麼回事?”十二年陳的野火雞威士忌加冰端上來之後,能勢單刀直人地問。“也沒什麼……就是晚上睡不著。”粉川的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然而笑容一直都沒有變化,反倒讓能勢覺得那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我就是問你睡不著的原因。”粉川顯出詫異的神色說:“沒有啊。”“咦,找不到原因嗎?”粉川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咀嚼能勢話裡的意思,然後挺直身子,慢慢搖了搖頭,“沒什麼找得到找不到的,根本就沒有原因啊。”能勢當初患有焦慮症的時候曾經查閱過大量精神病理學相關的的書籍,聽到此刻粉川這麼說,他腦海裡當即出現了“抑鬱症”三個字。不過,單憑找不到原因這一點就斷定粉川得了抑鬱症,顯然為時過早,而且能勢還記得精神醫學上的一大禁忌乃是不得將病名告訴患者。“感覺怎麼樣,都還好吧?”“身體嗎?”粉川反問了一句,斟字酌句地說,“每年都有一次定期體檢……”他點點頭,像是顯示自己對此很有自信一般,“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那倒也是。”能勢知道粉川是個近乎禁欲的家夥。“我怎麼覺得你像是在審訊我啊。”能勢放聲大笑,然而粉川臉上依然隻掛著淺淺的微笑。“睡不著覺可不好辦啊。”粉川也終於難得地顯出悲哀的神色,點頭附和說:“是啊,很頭疼。睡覺完全找不到規律,也沒有什麼食欲。”“食欲也沒有嗎?”能勢終於明白粉川為什麼瘦成這樣了,“那可連工作都會受影響了啊。”“是啊,”粉川用自嘲般的語氣說,“幸虧我通過了公務員考試,隻要不犯什麼大錯,總能按照固定的程序升迂。”“是麼……”能勢靜靜地望著粉川。他知道警視廳絕對不是像粉川說得那麼輕鬆自在的一個地方。如果不是非常優秀的人物,很容易就會犯下粉川口中的“大錯”。兩個人默默喝乾了杯中的酒,玖珂無聲地捧上第二杯加冰威士忌,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工作還順利吧?”“一般吧,”粉川的臉上顯出不願多說這個話題的意思,但還是勉強開口說,“警視總監在任的時候有很多政府的人脈關係,可是接任他的副警視總監為人就很粗俗,而且還不會說話,所以很多廳裡廳外的應酬就會讓我去,多了很多事。”“因為你一表人才嘛。”粉川相貌堂堂,很有男子氣概,恰是所謂日本好男兒的形象。能勢打量著他的模樣問,“你很頭疼這些嗎?”“唔,妨礙我的本職工作了啊,”粉川說,“而且我也算不上會說話的人。”“那恰恰是你的優點啊,”能勢笑了起來,“不會誇誇其談,甚至有點沉默寡言。警視廳要的正是這樣的人嘛。”粉川沒有搭話。很明顯,他對自己並不滿意。過了一會兒,粉川開口說:“要是在本職工作上能乾出點成績倒也罷了……”“咦,你不是有成績的麼?”能勢有點驚訝,他試圖回想自己這位好友昔日的豐功偉績,“上北沢的那起連續槍擊殺人案什麼的。”“破案的隻有那一件,”粉川苦笑著說,“翻來覆去能說的隻有那一件事,這個也挺讓我尷尬的。”“我說你這家夥,對自己要求也太高了一點吧?你自己不是剛剛才說過,什麼都不用做也能升官的嗎?”粉川再度陷入沉默。能勢感覺到單靠自己對付不了粉川的病症,他小心挑選措辭向粉川問道:“難以人睡、食欲不振,這些應該是由於精神緊張導致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吧?”“好像是吧。”粉川無精打采地點頭同意。“那,你沒打算找個地方看一下?”“是啊,一直這麼下去是挺難受的……”對於能勢的熱情,粉川的眼中泛起一絲戒備。“既然如此,交給我來安排如何?”“幫我找精神科醫生嗎?”粉川感到事情蹊蹺,打量了能勢一下,搖搖頭說,“還是打算給我做個精神分析什麼的?不行喲。我要是去那種地方的話,一旦被人知道……”“我明白,我明白,”能勢重重點了點頭,“恰恰就是因為我明白,所以才說交給我來安排。難不成你以為我就是隨便這麼一說,根本不考慮你的立場嗎?放心吧,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人知道。你哪怕就當做被我騙了一回,去見一次我給你安排的人如何?”“你說得倒是很有信心嘛,”粉川笑了起來,似乎放下了戒心,“是誰啊?”“是個精神醫師,”能勢倚在桌子上,湊近粉川,“帕布莉卡,這個名字聽說過嗎?”“好奇怪的名字,沒聽說過。”粉川又恢複了漠不關心的模樣,搖了搖頭。看起來他沒聽說過在社會上層人士中這個口口相傳的流言。“那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家名叫精神醫學研究所的財團法人?”“啊,那個我知道,”粉川略略顯出一點興趣,看著能勢說,“那家研究所好像有個附屬精神病院,技術能力在日本首屈一指,其中還有兩個醫生是爭奪諾貝爾獎的熱門人選。”“對,就是那個。你知道那家研究所的所長島寅太郎嗎?他是我高中時候的好友,大學時候念的是醫學院。”“我可沒有醫學院的朋友。”粉川說。“那個叫帕布莉卡的姑娘,就是島寅太郎一手培養起來的。她可是個很優秀的精神醫師啊。”“姑娘?”粉川臉上頓時露出明顯不放心的表情。能勢知道粉川一直都對女性抱有不信任的態度。“我的病就是她治好的。島寅太郎介紹我認識的。”粉川“嗯?”了一聲,似乎又被激起了興趣,隨後又一臉嚴肅地問能勢,“你得過病?精神病?”“不用擔心,隻是很輕微的焦慮症。”能勢開始向粉川說明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