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敦子來到自己研究室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一點。從昨天夜裡到今天早晨,她一直都在看各報社的提問便箋,思考該怎樣回答。下午兩點有一場記者招待會,便箋是各家報社依照慣例事先送來的問題清單。時田浩作不太擅長言辭,所以連他那部分問題通常都需要敦子事先準備好答案。每次記者會上都會冒出一些沒有寫在便箋上的提問,因此敦子還必須自己預想一些很有可能出現的問題及答案。敦子把答案交給柿本信枝,讓她拿去複印兩份送給島寅太郎和時田浩作,然後自己去倒了一杯咖啡。她痛恨記者招待會。每次記者會都是一樣,科學部和文化部的新人記者一個個抖擻精神,臨時惡補一下這方麵的常識,然後翻來覆去淨提些低級得不能再低級的問題。那些都是以往不知道被問過多少次了的,可記者們還是要求敦子當場給他們一個簡單明了易於理解的回答。而且這一回已經傳出消息說,千葉敦子和時田浩作將是本次諾貝爾生理學獎的有力爭奪者,記者會上肯定又會多出一大群社會部的記者。這些人總是會毫不在乎地問一些很敏感甚至是不禮貌的問題,在這樣的問題麵前保護天真的時田浩作通常也是敦子的任務。雖然島所長強調要讓社會看到研究所上升的業績,要給大眾認識到這些研究的重要性,但敦子卻隻能看到記者會上被當作眾矢之的的自己。在敦子的感覺裡,記者們似乎不能認同年輕美麗的敦子擁有超越他們的智慧。他們不願意向敦子請教真正的學術問題,隻是一個勁想方設法要從敦子身上挖掘出日本女性的傳統。真是難為他們了。差五分鐘兩點。事務局的職員進來叫人了。記者會安排在會議室,裡麵已經塞滿了記者和攝影師,至少超過了兩百人。會議室滿是緊張與騷動,已經到了快要沸騰的狀態。主席台的座位安排仍然沿用島所長的意見,還是像過去一樣把千葉敦子的座位放在中間,右邊是時田浩作,左邊是島寅太郎。再旁邊的位子是會議的主持人,事務局長葛城。身著藏青色套裝的敦子就座之後,人就都到齊了。社會部的記者當中有些人是第一次見到千葉敦子,驚訝於她出人意料的美麗,不禁發出“哇”的感歎聲。葛城站起身,宣布招待會開始,並對另外三人作了介紹,隨後島寅太郎站起來瀟灑地致辭。他強調了這次記者招待會乃是應各報社的強烈要求而召開,語氣中不露痕跡地顯露出屈尊俯就之意,同時故意沒有提及時田和敦子入圍諾貝爾獎的事。然而當他的致辭結束,葛城請記者自由發問之後,立刻就有一個像是社會部記者的男子站起來追問這件事,問兩個人各有多大的概率會獲獎。這個問題太過滑稽,主席台上的三個人麵麵相覷,於是那名記者便請敦子回答。“我想這不該是由我來回答的問題。”敦子說。“為什麼?”“因為這不該是由我來回答的問題。”台下有幾個人笑了起來。一位熟識的科學部記者起身道歉,說是不該讓這位初來研究所的社會部記者一上來就問了個最沒水準的問題,然後問時田說:“我想請教時田教授。您獲得諾貝爾獎提名,我猜想應該是由於您開發了PT儀的關係。關於這台機器,之前也曾經問過幾次,但一直都沒有涉及其中的道理。借著這一次的機會,我想再次向時田教授請教一下,不知道您是否能夠為我們簡單做個解說,好讓我們也能明白原理?”這個問題事先已經寫在了便箋上,而且敦子覺得這個問題隻有時田能夠回答。有一種說法認為,包括時田在內,整個世界上能夠理解PT儀原理的人不會超過三個。可是要讓天生不善言辭的時田用通俗的語言對記者們作出能使他們理解的回答,卻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敦子不禁一陣戰栗。想來島寅太郎也是一樣。然而時田浩作已經開始回答了。他磕磕絆絆地說著,好像是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解釋清楚。可惜通常情況下他的解釋一般人隻能聽懂最初的一點點。“唔,從一開始的設想說的話,小學的時候,初中的時候,我一直都是……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宅男’……就是一個勁地玩電腦、打遊戲,後來慢慢地就開始自己寫程序,還有自己弄來半導體元件做些東西。再後來,因為去世的父親曾經說過想要我當醫生,我就去了醫學院讀精神病理,然後計算機還是一直在弄。後來學到腦電圖的時候我就覺得很有趣,所以我就想啊,要是把這個跟這個弄到一起會怎麼樣呢……這麼想來想去的,後來我就想到可以用纖維束來實現無校驗狹縫式的浮點式計算機圖像處理。用這個東西來檢查人腦,除了腦波,還可以把其他很多東西都用圖像的形式顯示出來。”“不好意思,我們總是從這裡開始就聽不明白了,”提問的科學部記者趕緊攔住時田的話,“您說的無校驗狹縫式是指什麼?”“這個嘛,該怎麼說呢……就是狹縫的電子流傳輸效率,也就是那個,狹縫的電子流通電極,同那個,無縫的入射電流的那個,平均通過電流的比值,通過離散分形壓縮,產生出變換後的數據……然後隻要能用纖維束直接把這個數據一般化到相似映射空間裡,那就不用再做什麼冗餘校驗了,狹縫和浮點內核也都可以省掉了。”“啊……對不起,”科學部記者看上去有點焦躁,打斷了時田的話,“請允許我一項一項確認。首先是纖維束,這和用在胃鏡軟管上的東西一樣嗎?唔,就是捆成一束的纖維吧?”敦子禁不住歎了一口氣。她的動作太過明顯,引來了記者們的目光。“啊,不好意思。”“千葉小姐之所以歎氣是因為……”時田想替敦子解圍,笑著說,“剛剛我說的隻是PT儀原理的最最入門級的知識,要是一個詞一個詞的解釋,整個原理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小時才能解釋清楚了。總之先來說一下纖維束吧,它的基本概念確實就像您說的一樣。所以隻要先把組成結構群的纖維排成橫向緩衝區,再將它們縱向重疊展開,就可以得到無限延伸的域,自然就不需要對輸入數據進行校驗,沒有浮點內核也沒什麼關係了。”時田似乎認為自己的解釋已經非常簡單明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以上的說明,大家都明白了吧。”在場的記者麵麵相覷,看來誰都沒聽明白。“我是一點都沒聽明白。”一個中年記者站起來苦笑著說,“時田教授,真是對不起,要是我們在座的記者都不明白,就寫不出能讓普通讀者明白的報道了。”“說的也是啊。”時田浩作點點頭,臉上滿是為難的表情。“所以……唔,教授您也負有義務,無論如何都得想點辦法讓我們理解吧。”“是是……”“當然,千葉教授一定是已經完全理解的吧?”記者的矛頭轉向了敦子。“我是有這個打算。”“呃,‘有這個打算’是指什麼意思?”“PT儀基本上全都是新近剛剛開發出的儀器,包括零部件在內,全都是些連名字都沒有確定的東西,其中的原理更是全新的,根本沒辦法使用現有的科學術語來說明。”敦子回答。“那就頭疼了……”記者深吸一口氣,然後換了個語氣說,“忘記自我介紹了,請原諒。我是新日的文化部部長。”這位記者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一下,像是要確認自己這個頭銜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敦子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您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起要自我介紹的呢?”這個玩笑讓所有人都笑了,氣氛稍稍有所緩解。但那位新日文化部的部長卻急得提高了嗓門:“哎呀,我知道那是你們的商業機密,但也不能故意把我們搞糊塗吧。”“好的好的,我們知道,我們知道。”島寅太郎以響亮的聲音製止了那位越說越起勁的文化部部長,“這並不是什麼商業機密,時田也發表了詳儘的論文。為了讓國外的研究者也能讀懂,文章都是用英語寫的。不管是誰想要利用這項研究成果都沒問題。我們會請時田用更容易讓大眾理解的語言把九*九*藏*書*網論文重寫一遍,屆時會送到各位的手中。”“本來希望能由時田教授親自解說……”科學部記者用遺憾的語氣應了一句,隨即轉向下一個問題,“研究所開發的PT儀能夠訪問的不僅僅是患者的意識,那麼不知道是否考慮過它被惡意用在一般人身上的可能?且不說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調查取證的情況,假如企業內部用它來改造員工的人格,或者國家機器用它來操縱國民的意識,諸如此類的可能性,能否請時田教授或者千葉教授分析一下?”時田顯然事先沒有看過敦子交給他的標準答案,苦著臉發起他一貫的牢騷:“每次都是這樣……最尖端的科學研究哪有工夫考慮一般人的想法嘛……”“任何人都有拒絕的權利,隻要聲明不接受自己的意識被掃描成圖像就可以了。”敦子趕緊插話,“擅自訪問的行為將構成犯罪。此外,目前能夠通過采集器登入(登入,這裡指作者虛構的精神分析術語,指通過PT儀進入患者夢境。——譯者)訪問對象的僅有幾個人,而且也可以從使用者的意識當中探知其使用反射儀的目的,阻止不當訪問。”“我們要求時田新開發的所有PT儀都配備該項功能。”島所長補充說。“那個就像是,喏,阿西莫夫(美國科普及科幻作家。機器人三大法則包括: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以及見死不救;二、機器人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法則;三、機器人應保護自身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法則。——譯者)的機器人三大法則啊。”時田像個小孩子一般嘟囔了一聲。不過誰都沒有理會。記者們似乎已經不指望能從他口中聽到什麼符合普通人常識的話了。“聽說千葉教授參與時田教授的項目已經有好幾年了,”一個戴著眼鏡的女記者站了起來,她看上去三四十歲,臉上堆出很不自然的笑容,隱匿著一顆低俗的好奇心,“我想以一個女性的興趣問一下,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兩位教授之間有沒有產生出什麼浪漫的感情?”所有的記者都低低地笑了起來。他們內心都在嘲笑時田肥滿笨拙的軀體,以此消除自身在智力方麵的自卑情緒。同時,對於不應存於世上的才貌兼具的敦子,他們也希望能挖出一點她與時田之間的醜聞以肆意貶低。“記者俱樂部預先提給我們的問題僅涉及我是否協助時田開發PT儀,所以我先對此進行解答。”敦子平靜地回答,“那還是我們都在醫學院上學的時候,島教授找我談話,說是希望我能和時田共同研究。當時時田還是助手。”“千葉在那時候就已經是一名優秀的臨床醫師了。”島寅太郎補充道。“當時時田的研究已經接近完成,我隻是作為臨床醫生選擇一些患者,采集他們的大腦圖像進行分析和解釋而已。有時候我們也會把對方當作患者,互相采集大腦圖像。最終的結果證實了時田所開發的儀器確實是能夠準確探測與記錄患者意識的裝置,在精神醫療界也必將得到最有效的運用。”“啊,兩位的關係既然都可以相互做那樣的事……也就是說,相互都可以看到對方的思想了,那麼你們之間應該也有了超出普通男女的更為親密的關係了吧?”女記者終於等不下去,性急地插嘴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