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盜夢偵探 筒井康隆 1979 字 29天前

能勢龍夫自己睜開了眼睛。或者是他以為自己主動從夢中醒來,而實際上卻是帕布莉卡所做的某種操作讓他醒了過來的。帕布莉卡將橫躺著的能勢的腦袋稍稍向右轉了一點,讓他的臉朝向自己坐的位置。她頭上戴著一個頭盔模樣的東西,正麵對著控製台,顯示器的光照亮了她的臉龐。那頭盔大概就是她說的什麼采集器吧。“幾點了?”能勢問。帕布莉卡摘下采集器,笑著對能勢說:“還不到兩點。第一次REM睡眠(即快速眼動睡眠,睡眠的一個階段,伴有眼球的快速運動。這一階段體內各種代謝功能都明顯增加,以保證腦組織蛋白的合成和消耗物質的補充,使神經係統正常發育,並為第二天的活動積蓄能量。夢多發生在此睡眠期中。第一個快速眼動睡眠階段通常少於10分鐘,以後持續15-30分鐘。——譯者)剛剛結束。您總是會在這時候醒一次嗎?”“不會。不是你把我弄醒的?”“不是的,我沒有那麼做。這麼說,還是因為剛才的夢才醒的。您應該還記得剛才的夢吧。”“嗯。”能勢在床上坐起來,然後問,“但是,為什麼你知道我還記得?”“在REM睡眠中醒來的時候,基本上都會記得自己的夢。那麼今晚我們就來分析剛才的夢吧。”帕布莉卡取出能勢的衣物放在床頭,“當然,清晨的夢可能會更有趣一點。”“剛才的是個很短的夢吧,那麼短的東西能分析出什麼結果?”能勢一邊穿衣服一邊問。“當然會有結果。目前這個時間段裡做的夢通常都很短,但是其中都凝聚著很多信息,相當於藝術短片一樣。清晨的夢則像是一小時長的娛樂大片。”“哈哈,還有這樣的說法嗎,很有意思。”“請坐到這裡來。我重放一遍,我們一起欣賞藝術短片吧。”帕布莉卡拍了拍床頭,向穿好了衣服的能勢說。能勢按照她的示意坐下,抬頭便能看見顯示器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幅靜止不動的黑白畫麵。“目前的技術水平隻能以黑白影像監測夢境嗎?”“沒什麼必要弄成彩色的吧。”帕布莉卡按下按鈕,開始播放。出現了一間教室。夢中的能勢正望著講台。講台上有個看起來六十多歲的消瘦男人正在講話,但是聲音很模糊,不知道在講什麼。“這是哪兒的教室?”“是我上中學時候的教室,”重新經曆剛剛做過的夢,這實在讓能勢感覺有點異樣。而且帕布莉卡就在身邊,不禁還有些許難堪的情緒,就好像被人看到自己自慰時候留下的痕跡一樣。“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在夢裡的時候我好像並沒覺得這是中學教室,反倒以為是在公司裡。”“為什麼?正在說話的是誰?”帕布莉卡暫停畫麵。“唔,應該就是因為這家夥,我才會覺得是在公司裡吧。這人叫資延,是我們公司的董事。”“和您關係不好?”“這個嘛,應該說是對手吧。他害怕我在公司的地位上升,也嫉妒無公害汽車的成功。借口說時機不成熟,和通產省的官員聯手阻撓開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下任社長的位子。唔,說起下任社長,那也是很久之後才會有的事了,不過正因為這個,他才更害怕我的年輕。畢竟我比他小十歲。”“為什麼害怕這個?”“害怕自己死得早啊,要麼就是害怕太老了被迫退休什麼的吧。”畫麵繼續播放。資延一邊在黑板上寫字,一邊繼續說話。總算能聽見幾個斷斷續續的詞,“芭蕉”,“奧之細道”(《奧之細道》含義為“深處的小徑”,是日本俳諧師鬆尾芭蕉所著的紀行書,其中有“百代之過客”的句子。——譯者)等。黑板上寫著“百代之過客”幾個大字。“像是在上語文課。”“是古文。我總學不好的一門課,一直都被語文老師欺負。”“那個語文老師和這個叫資延的人有什麼共同點嗎?”畫麵暫停。“沒有。語文老師經常更換,所以教過我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之間完全沒有共同點。硬要說有的話,大概就是我都被他們欺負過。”繼續播放。資延好像在講台上向能勢問了一個什麼問題,能勢站起來回答。畫麵靜止。“這件事情實際並沒發生過。黑板上的字本來必須念作‘Ha Ku Tai No Ka Kya Ku’(即“百代之過客”的日語讀音。——譯者),但是我念成了‘Hya Ku Dai No Ka Kya Ku’。這個有點奇怪。我最近剛讀過《奧之細道》,像‘百代’在這裡需要念作‘Ha Ku Tai’之類的問題,我應該是知道的啊。”畫麵上麵朝屏幕的資延正在訓斥能勢。“嗯,問題是下一個場景哦。”“唔。”能勢明白接下來會出現什麼。同班同學紛紛嘲笑被訓斥的能勢。低低的笑聲猶如水麵的漣漪一樣散開。能勢的視線掃視整個教室,班上同學的臉全都變成了野獸的麵目。熊、虎、狼、野豬、鬣狗。畫麵暫停。“為什麼大家全是野獸?”“不知道。”“這裡麵有沒有熟悉的臉?”“我可不認識野獸哦。不過這裡麵的熊倒是有點像競爭對手公司裡的一個高管。”“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帕布莉卡把能勢說的話一一記在筆記本上。“叫瀨川。不過這人我從來沒拿他當回事啊。”“清醒的時候不當回事的人常常都會出現在夢裡。如果真正當回事的人出現在夢裡,會刺激你醒過來的。”“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也並不怎麼擔心資延。不過你可彆以為我是故意跟你誇口啊。”“我知道您不是誇口。您擁有真正的實力。”“有實力的人也會得焦慮症嗎?”“這可說不準。”帕布莉卡播放畫麵。藝術短片切換到下一個場景。葬禮。鮮花叢中是一張男人的照片。一個身著喪服的女子正朝向畫麵之外、也就是夢中的能勢哭訴著什麼。這是個年輕美貌的女人,長得與帕布莉卡也有點相像。“這個女人是誰?”畫麵暫停。“我們公司有個職員叫難波,這女人是他的妻子。不過實際上我一次都沒見過他的妻子。”“那這個女人是不是和誰長的有點像?”“我認不出來。硬要說的話,和你倒是有點像。”“照片裡的男人呢?”“他就是難波。”“就是說他已經死了?”“啊,不是,他在現實裡可是活得好好的。白天的時候我還剛剛見過他。”“這個人也是你在公司裡的對手嗎?”“不是不是。他是無公害汽車開發的核心人物,開發室主任。”“是你的屬下啊。”“說是屬下,其實我也沒有拿他真正當成屬下。我們的關係既是同事,也是戰友,還是辯論的對手。”帕布莉卡再次啟動畫麵,不過屏幕上的視角剛剛轉到出席葬禮的人身上,畫麵便突然中斷了。“唔,就是在這裡醒的吧。雖然是做夢,但是一看到參加葬禮的人,我就禁不住想,哎呀,難波死了呀,緊跟著我就嚇醒了。”帕布莉卡把短短的夢倒回去,又觀察了一遍。“去外麵的房間喝杯咖啡吧。”帕布莉卡站起身提議道。她的模樣有些疲憊。能勢當然沒有異議。兩個人回到客廳。雖然已經過了淩晨兩點,但新宿的夜景依然華美絢麗。“好像有很多白晝殘留(即dayresidue,一譯“白日遺思”,由弗洛伊德創始的一個重要概念。——譯者)印象啊。”帕布莉卡將咖啡杯放到茶幾上。“殘留?”“白天的殘留印象。這是弗洛伊德的說法。”“也就是公司的資延、難波他們吧。”帕布莉卡把藍山咖啡倒入能勢的杯子。她的手法就好像是一位化學家正把燒瓶裡的某種溶液轉移到彆的容器裡一樣。“您剛剛提到語文老師的時候,用了‘欺負’這個詞呀。”“是嗎?”“您說了兩次。像這種情況的話,一般不會用‘欺負’這個詞吧?”“好像是不會這麼說,一般應該是說‘批評’。我覺得這個可能是拿資延平時在公司裡對我的態度做了類比,不自覺地用了這個說法。”“您在公司會受那個叫資延的人欺負嗎?”能勢端起杯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一般。“真正說起來,也不是一種被欺負的感覺。更像是‘戰鬥’吧……”灼熱的琥珀色液體以胃的賁門為中心,浸透整個胸腔。“這咖啡真不錯。”帕布莉卡陷入了沉思。她捧著咖啡杯,一言不發地望著遠處的夜景。“我說點外行人的看法,行嗎?”能勢問。“請。”“語文老師的提問,我雖然明知正確的答案,但還是給出錯誤的回答,這個情況其實同我在公司裡經常對資延采取的戰術一樣,是故意露出破綻讓他看。所以這個是不是也是所謂‘白晝的殘留印象’呢?同時也表現出了我對資延的優越感?”“哦,是麼。”帕布莉卡似乎並沒有被說服,她點點頭微微一笑,“您還想到了什麼,都說說看吧。”“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夢見難波死了。還有難波的妻子,明明從來沒有見過,為什麼會出現在夢裡。”“出現在男性夢中的陌生女性,榮格稱之為‘阿尼瑪’(榮格認為人類的人格中都具有四種主要的原型:阿尼瑪(Anima)、阿尼姆斯(Animus)、陰影(Shadow)、麵具(Mask)。阿尼瑪是男性潛意識中女性麵向的具體化。阿尼姆斯是女性潛意識中男性麵向的具體化。陰影是我們人格中未知、黑暗、和被壓抑的部分。麵具是我們人格習以為常,為了求生存適應環境的部分。——譯者)。”“那是什麼?”“存在於男性之中的女性遺傳基質。出現在女性夢裡的男性叫做‘阿尼姆斯’。”“不過她和你有點像哦。”帕布莉卡第一次紅了臉。她用一種帶有幾分怒氣的語調說:“我們剛剛見麵不久,您隻是碰巧把我的形象代人了阿尼瑪而已。連白晝的殘留印象都算不上。”“這樣說來,”能勢坦然迎向帕布莉卡的目光,“如果把阿尼瑪視作我自身,或者是我自身之中被理想化的女性,那麼剛才的夢也就意味著,我潛藏的女性氣質對於難波的死懷有僦慮了。”“難波這個人物,在公司裡的情況怎麼樣?”“受排擠、很孤立。他有一種工程師……或者說是藝術家的氣質吧,固執得要命,不肯聽彆人的意見。很多時候他並不理解戰略上的安排,和我也常常起衝突。”“這樣一個人,你有想要保護他的意思?”“其實事到如今我也有點猶豫了。雖然他確實是個很關鍵的人物……”能勢注意到帕布莉卡極度疲憊的模樣,於是說,“已經很晚了,要不今天先這樣?”“謝謝,真是不好意思。主要是我明天要起一個大早,還有事情要做。”“那今晚就到這裡吧。”能勢立刻站起身,“我很期待下一次的檢查。”“我會聯係您的。”“對了,帕布莉卡,”臨出門的時候,能勢說,“今天晚上的夢,至少後麵的部分應該已經分析出來了吧?我想要進一步保護樹敵眾多的難波,是吧?”帕布莉卡笑了起來。“如果是榮格,也許會那樣解釋吧。不過我覺得,能勢先生之所以會得焦慮症,根源可能還是在您的中學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