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一看到醜男和美女,就盼著能有讓·穀克多(讓·穀克多(Jean Cocteau),1946年電影《美女與野獸》的導演、編劇及演員。——譯者)的世界出現,這種人真是到哪兒都有。”時田浩作突然挺了挺身子,發出壓抑已久的感慨。記者們向他投去驚訝的目光。“要不就是維克多·雨果的世界。到今天我都記得,小時候的我就已經像現在這樣又胖又醜了,所以大家總是把我和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配成對,然後嘲笑我們。不過反過來想想,大概也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反正接近不了漂亮女生,最多也就隻能這麼羞辱她們吧。”時田撅起他光滑紅潤的厚嘴唇,像個孩子似地哭喪著臉,發起牢騷來。一陣低低的笑聲在記者九九藏書們中間擴散開來。少年時期的學校裡,時田所說的那種情形確實很常見。“就算是我這樣的人,也喜歡漂亮女生啊。可我總是被大家嘲笑,被推倒在女生身上,被硬逼著親嘴,都是這樣的事,這還怎麼能喜歡呢,而且實在也對不起那個女生啊。她也恨我恨得要死,恨死我了。從那以後我就討厭和人交往了,一頭鑽進電腦遊戲裡了。”不知道時田是不是故意演了這麼一出戲,他沒完沒了地繼續著充滿孩子氣的抱怨,直到記者們退卻為止。“好了好了,明白了,明白了。我們的問題太失禮了。”科學部的記者苦笑著起身連連鞠躬,終於止住了時田的抱怨。自己的提問被同事批評為“失禮”,女記者十分氣憤,“啪”的一掌拍在桌上。“那麼請繼續吧。”科學部的記者懇求千葉敦子說,“關於PT儀在精神治療上的應用,是否經曆過各種失敗呢?”“最初的時候,我們所做的工作隻是記錄患者的夢境,探究能指和所指的異常結合方式。比如說您在我的眼裡是每日科學部的記者,但在某個患者的眼裡,您可能就是某個國家的間諜。但是,患者一聽到新聞記者就想到國際間諜的這種聯想,並非是像娛樂節目中的聯想遊戲一樣隱瞞了已知的內容,而是因為某種患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暗示。所以,如果能通過患者的夢境幫助他們找出諸如此類的異常結合方式,僅此一點便會對治療起到很大的幫助作用。”“僅僅一家醫院就有二十名患者進入康複期,臨床上稱之為緩和期,”島寅太郎所長帶著相當的自豪感插話說,“這是很驚人的成就,在當時的精神病理學界引發了一場世界性的轟動。在座的各位當中應該有人對此還有印象吧。”“之後我們發現通過采集器可以訪問患者的夢境、對患者進行治療。”敦子正要往下說,科學部的記者卻打斷了她的話。“啊,就是這項發現在提交學會之後遭遇了質疑吧?據說是因為太過危險,PT儀本身也被明確禁止帶出研究所之外。”“對了,”剛才那位新日文化部部長猛然站起來,座椅在他的力度下發出“吱”的一聲,“剛好有個傳聞也想核實一下。據說在PT儀還被禁止的時候,就有人在研究所以外的地方嘗試用它來治療分裂症之外的精神疾病。”會議室裡響起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雖然沒有公開談論,但確實也有人點頭表示讚同。敦子看出這樣的流言已經在記者們中間悄然流傳開來了。文化部長滿意地看到自己的發言引來了席間的騷動,帶著幾分得意望向敦子。“千葉教授,在研究所以外的地方用PT儀治療精神疾病,這算是人體實驗了吧……”說到這裡,這位文化部長似乎意識到PT儀不可能進行人體之外的實驗,憋回了後半句話,“呃,有這樣的事嗎?”“我也知道存在這樣的流言,”島所長的臉上顯出微笑,若無其事地否定了文化部長的說法,“但是純屬空穴來風,沒有半點根據。倒是有許多患者和家屬都眼巴巴盼著能得到PT儀的治療啊。”“哈哈,您否認了,”文化部部長略帶遺憾地說,似乎他也沒有足以追問下去的確鑿證據了,“我們卻聽說這件事情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關於這件事,”一個氣質乾練膚色白皙的青年記者,竟然沒有起身,傲慢地坐在座位上開口說話,“最近有一種近乎傳說的流言,說是五六年前PT儀還被禁用的時候,有一位年輕女子就已經在用它來給某些頗有社會地位的人物治療他們不便為外人所知的輕度精神疾病了。我對此作了一些調查,發現似乎是隨著PT儀的解禁,之前的那些內部機密不知被誰一點點傳開了。而且無論哪種版本的流言,其中心人物都是一個綽號叫作帕布莉卡的美少女。在我看來,這是相當有趣的一點。”他眼睛緊盯著千葉敦子,意味深長地說。“流言、流言而已。”記者說話的時候,島寅太郎一麵笑、一麵反複念叨這兩個字。他的聲音微微開始有些顫抖。對於生性正直善良的他來說,為了掩蓋過去的違法行為而撒謊,實在是違背其天性的重荷。這一點敦子也非常明白。“流言而已。完全沒有那種事情。”他繼續說。“說起來我也聽說過這個流言,”一開始詢問獲獎幾率的社會部記者也插進來說,“據說是有個名叫帕布莉卡的女性,自稱為夢偵探,會進入男性的夢境裡做一些類似性行為的事,以此治療精神疾病……”“這個事情我知道,”科學部記者也這麼說。到了這時候,已經沒人站起來發言了,會議室裡的樣子好像法院庭審一樣。“據說那個有著童話般名字的‘帕布莉卡’是某種暗語,實際上是個十八歲左右的少女,美若天仙,從事的是所謂‘夢偵探’這種大概隻在童話或者科幻裡才出現的職業。”“剛才島所長也說過,千葉敦子教授早在醫學院上學的時候就已經是一位優秀的臨床醫師了,”文化部長以一種類似犬科動物的表情,由斜下方窺視主席台上的敦子,“帕布莉卡的傳說我也知道。本以為那隻是圍繞PT儀的傳說故事而已,沒想到在這裡忽然有了現實的味道,更沒想到會和千葉教授有關。”“千葉教授,能否請您親口告訴我們,”女記者盛氣淩人地高聲說道,“那個名叫帕布莉卡的女孩,是否是您本人?”敦子感到自己快要變得麵無血色了。這其中也有一半是對女記者無禮行徑的憤怒。不過她還保留著幾分自信,相信自己還能勉強壓住麵色的變化,不讓內心的動搖顯露在臉上。“如島所長所言,那個叫什麼帕布莉卡的女孩完全是虛構出來的人物。”“您確定?”女記者想要沿用演藝界記者招待會上常見的那種追問到底的愚蠢套路。“我與千葉教授,作為直接管理胛儀的僅有的兩個人,斷言沒有那種事。”不管三七二十一,時田浩作先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好了沒有?還要問嗎?這種事九九藏書情,除了我和千葉教授之外,還有誰敢說自己知道真相?還要換種說法再來一回麼?行啊,我奉陪到底。”他抖著自己的肩膀,擺出一副孩子氣十足的挑戰架勢,掃視台下的記者們。記者們帶著滿臉敗下陣來的表情,苦笑起來。“如果說那是十八歲左右的女孩,”敦子輕笑了一聲,“可是五六年前我已經二十四歲了。而且,十八歲的話,不是剛剛進入大學嘛,怎麼會做精神治療呢?”“總而言之,如今隻要獲得批準就可以合法使用PT儀進行治療,過去的違法行為不做深究也沒什麼關係吧。”剛剛的那個膚色白皙的青年記者,臉龐就像一副均整的能樂(能樂,日本傳統戲劇的名稱。其中主角會戴麵具,稱為“能麵”。——譯者)麵具,說話也冷靜得出奇,“但是如今的研究所裡不是已經出現了更加嚴重的問題嗎?經由PT儀訪問患者的夢境,與僅僅使用顯示器做觀察不同,是要與患者同化的吧。這是否會導致醫生也感染精神分裂?我得到的消息說,在這個研究所裡已經有醫生出現了與患者相似的分裂症症狀,這是真的嗎?”又一股升騰的怒氣讓敦子頭暈目眩。肯定是副理事長乾精次郎、治療醫師小山內那幫人泄露出去的。“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敦子說。必須要反擊這個記者,查明他的消息來源。“我對您的消息很在意,能否解釋一下您是從哪裡聽來的這種無稽之談?”記者麵不改色,反而挺了挺胸。“消息來源我不能說,但據說是確有其事。”會議室裡頓時又響起交頭接耳的嘈雜聲音。敦子決定進一步進攻。“我想研究所的人不可能這樣胡說,難道是您身為新聞界的從業人員,卻聽信了所外人員的胡言亂語麼?這真讓人難以置信啊。”在敦子的逼問之下,青年記者的臉上終於出現了怒色。“您這是什麼意思?是說我在信口開河嗎?”“因為您的話太荒誕了呀,”敦子笑著環視在場的記者們,“有人會相信這樣的話麼?會傳染的精神分裂?”實際上就算不會傳染,精神分裂症患者身邊的人也有可能受到其妄想的影響,隻不過記者們對此顯然一無所知。有幾個人笑出聲來。“我是從最了解研究所的確切渠道聽說這個消息的!”記者憤然吼道。“對本所‘最為了解’的可隻有所內人員。”敦子說。“我可沒那麼說。”消息的源頭漸漸清晰起來。儘管覺得這個年輕記者有點可憐,敦子還是逼得更緊。“這就是記者的特權麼,不必說明消息的來源就能堅持說自己掌握了事實?”“我並沒說那是事實,隻是在向您確認。”“我也想確認啊。我想確認您的消息是否是所裡的某個人親口告訴您的。”“所以說,我什麼也……”“好了好了,”眼看就要揭曉謎底的時候,老好人島寅太郎又出來打圓場,給敦子的追問潑上了一盆冷水。“坦白說,治療醫師確實也有可能受到患者的影響,但那僅僅是對經驗不足的新人而言。本所的全體醫師都相當優秀,完全不可能發生那種事情。至於說因為PT儀引發感染,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但我確實得到消息說,存在因PT儀而感染的實例,消息來源很可靠……”記者的臉漲得通紅。就在他越說越激動的時候,時田浩作扯開嗓門,全然不顧記者的臉麵,用一種帶有發自內心的厭煩的聲音感歎道:“啊呀,夠了吧。果然不管說多少回都理解不了啊。發生在科技最前沿的事情已經完全不可能再用一般人的感情去理解了。問來問去淨是些偏離正題的事情,那些都是技術的副產品好不好?沒有一個人問到關鍵所在。對於我來說,PT儀這玩意兒已經是快要過時的東西了。這東西有啥了不起的呢?按照如今的技術發展速度來看,它的淘汰已經早晚的事了,沒想到你們各位還這麼大驚小怪……”在時田冗長的抱怨中,記者們隻有失望地沉默下來。千葉敦子則克製著自己的憤怒,思索追查研究所內部瀆職行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