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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 曲渚眠 1697 字 2個月前

秦舒起先不過默默流淚,後來小聲啜泣起來,仿佛要把這一生的委屈都要哭儘似的。陸賾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一時無話,隻聽得她悲悲切切的小泣聲,轉頭瞧見窗格間露出來的一縷殘陽,長歎一聲。

過得一會兒那藥起了效果,又添了幾味安神的藥,秦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隻是她睡得並不好,時常皺著眉頭,雙手緊緊握著,仿佛在睡夢中也充滿了防備。

陸賾伸手去探,見她已然手腳冰涼,便知那李太醫說得不錯,這是血氣不足的緣故。他心裡默默道,這幾年她不知在外邊吃了多少苦,才叫身子虧空成這樣。

不知過了多久,秦舒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什麼時辰她倒是不知道,隻是屋子裡都點上燈。

她依舊是側著身子朝裡的姿勢,不過微微動了動,腰間便伸出來一雙手扶了她坐起來,又拿了靠枕墊在她身後:“你醒了,好些了嗎?”

秦舒不知那虎狼藥是這樣厲害,吃了太醫開的藥身上的潮熱退了下去,但還是渾身無力,她抬眼,便見陸賾脫了靴子盤腿坐在她身邊,四周床榻上散落著一些劄子、條陳。

秦舒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雖然有些淩亂,但的確是原先自己的衣裳,便知他的確說話算數,沒有碰自己,當下微微吃驚,隻默默地看著他,並不開口說話。

陸賾拉了拉床邊的鈴鐺,過得一會兒便有丫頭端了藥碗進來,他舀起一勺,放在唇邊吹得溫熱了,這才喂給秦舒,見秦舒並不張嘴,滿眼防備,無奈道:“李太醫開的藥,要連吃三副,才能排儘你身子裡的熱毒。”

說著,便自己就著那藥碗喝了一大口:“喝吧,涼了就更加苦了。”

秦舒微微打量,這才見他身上是雲錦玉色暗紋的直裰,束發的是蓮花狀玉冠,仿佛五年前臨風搖扇的貴介公子,年輕了許多,跟先前的那身緋色圓領袍大為不同,想必是換過了。

陸賾見她打量自己,微微勾了勾唇角:“喝藥吧!”

秦舒偏過頭,自己端了那藥碗,本想一飲而儘,可那苦味兒從舌根蔓延,幾乎叫反胃得吐出來。陸賾趕忙從旁邊的小青碟裡拿了顆糖漬梅子,喂到她嘴邊:“這是你從前愛吃的邵安梅子。”

秦舒含著那梅子,酸酸甜甜的,把藥味兒衝淡了許多,她抿抿唇,把剩餘的半碗藥一飲而儘,見陸賾又遞了梅子過來,撫開來,看著他的眼睛道:“陸大人今日解我之狼狽,秦舒不勝感激,隻是我並不是陸大人從前的侍妾,你不要認錯人才是,我從前也並不愛吃什麼邵安的梅子。”

這番話,陸賾並不意外,他把那碟子青梅放在秦舒手裡:“這藥苦得很,這梅子是消食的,多吃些也沒什麼。秦掌櫃話裡的意思,陸某明白。”

秦舒不知他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並不太相信,她開口:“既然如此,還請陸大人送信兒去小檀園,叫我家裡人來接我吧,並不好在這裡多加打擾。”

陸賾微微笑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門被推開,小茴香端著托盤進來:“大人,上朝的時辰到了,該更衣了。”

那托盤上並不是緋色仙鶴官袍,反而是青鞓革帶,青羅衣,白紗中單,赤羅裳,秦舒來京城久了,知道這些衣裳並不是文武百官日常穿的公服,而是重大祭祀才穿的祭服。

陸賾揮揮手,叫小茴香退下,走下床,自顧自解開腰帶外衫,隨手扔在床上。

秦舒哼一聲,哪裡不知道他的心思,開口道:“你能不能出去換,男女授受不親,陸大人難道要在我一個守節的寡婦麵前赤身相見麼?”

陸賾正在解中衣上的係帶,聞言笑笑:“秦掌櫃現在這麼說,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你先前揪我衣裳時的情景。”他挑挑眉,眼睛撇向床前幾子上一團衣裳:“好好的一件羅衫,就被秦掌櫃的指甲勾出絲來,也穿不了了。”

他把中衣脫下來扔在一旁,露出精壯的胸膛來,猿臂蜂腰,隻是右手手臂上一條長長的刀疤。他彎腰去去拿放在床邊的衣袍,秦舒便聞得一股竹子的清香。

秦舒撇過頭去,眼睛盯著那晃動的燭火,不知過了多久,聽他一聲輕笑:“秦掌櫃嫁過人,還怕看這個嗎?”

陸賾係好玉腰帶,見她冷著臉,一個字也不回答,心知這是她發脾氣的前兆,不好說得太過,坐到床邊來,問:“李太醫說你身子虧空,從前也給你開過藥,你為什麼不遵醫囑?”

尊醫囑?叫她不要勞心勞力,不要操心,最好不聞外事,安心將養個三年五載,這種醫囑,秦舒怎麼可能會聽呢?倘若沒有自己的價值,恐怕就算的同鄉也不會庇護自己。更何況,如今的大通票號灌注了她的意誌,她的思想,她的血肉,在她心裡,是絕不會就這麼輕易離開的。

陸賾等了一會兒,知道她不會回答,望著她歎息:“已經卯時了,過得片刻天就要亮了,你此時就這麼從我的尚書府出去,隻怕不想嫁給我也隻得嫁了。”

秦舒抬眼瞧他,並不相信,最多不過一些風言風語罷了,現如今的她難道還能叫旁人說強娶就強娶嗎?

陸賾道:“知道你不信,我回京以來,陛下和漢王屢次過問我的婚事,我都已經有人選推脫了過去。你今日大白天從這裡出去,隻怕那漢王唯恐天下不亂,陛下老了,又愛做這些紅娘的事,恐怕你又要重蹈昔日覆轍了。”

他站起來:“你還是等晚上,趁著夜色出去吧。”

陸賾戴上忠靜冠,站在床前默默瞧著秦舒,他久居高位,一生肆意,即便不做肅色,也顯出三分威儀來:“今兒是蘇貴妃加封皇貴妃的典儀,陛下要用加封皇後的規製,著一品大員並國公、閣老主持,授寶冊。”

秦舒聽了,心下一驚,怪不得定武侯敢如此行事,又是劫了宣府的銀庫,又是在侯府給自己下藥。又覺得陛下當真對著蘇貴妃上心,這胎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便這樣逾製越禮。倘若真的小皇子,隻怕昌元公主真就是鴆酒一杯了。

她一時臉色灰暗起來,陸賾瞧了輕笑:“你放心,自己的妻兒,我陸賾還是護得住的。你好好歇著,晚上回來,我有話跟你說。”

說罷便出得門來,見淮秀立捧著衣物站在門口,頓住,問她:“澄秀,這麼多年了,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沒有?”

澄秀仿佛被雷霹了一般,淒然跪下,驚慌道:“爺是要趕我走?”

陸賾不回答她,反而道:“我記得你在福州還有一門遠親,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澄秀拉著陸賾的下擺,求情:“爺,奴婢做錯了什麼,您打我罰我,怎麼著我都行,就是千萬彆趕我走,我自幼便跟在你身邊,您現在叫我走,豈不是叫我死嗎?”

她一邊說,一邊哭得可憐,見陸賾不為所動,反而站起來質問他:“那董憑兒有什麼好,不通詩書,連字也寫不了幾個,不就長了一張狐媚子的臉,會勾引人嗎?爺放著正經的高門嫡女不娶,偏偏對董憑兒這個下賤的奴婢戀戀不忘,要是夫人還活著,看見爺如今年過而立還膝下無子,不知會多失望?”

“爺叫她引誘放蕩,以至於自甘墮落,豈不知這樣的出身的女子,固然柔弱叫人憐愛,卻毫無見識氣度,連清白二字都沒有。爺對她戀戀不忘,且不說她已經死了,就算活著,難道要叫她那樣低賤出身的婢女去做國公府的宗婦嗎?即便爺肯丟這個人,國公府也肯丟這個人嗎?”

澄秀一直在外麵侍候,並不曾進去見過秦舒,隻以為她家大人又同五年前一樣抱回來一個身份低微的女子。

陸賾勃然大怒:“放肆!”

澄秀嗬嗬笑兩聲:“他們都說爺是最守規矩的人,可是遇見董憑兒,什麼規矩都通通忘了,她一個連妾室都算不上的奴婢,竟然放了牌位在小祠堂,這又算什麼規矩?”

陸賾望著她扭曲的臉,覺得有些陌生,道:“不錯,我從前的確覺得規矩很重要,身份很重要,門第很重要。雖然極喜愛她,卻覺得她的身份見識,並不配做我的嫡妻。可是現在我覺得,那些不相乾的規矩何必去守,那些凡夫俗子的眼光又何必介意,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隻知道,沒有她,我縱然娶得高門貴女,此生也不過如此,毫無滋味可言。”

隻恨從前自己太貪心,要得太多,反而把最重要的東西給弄丟了。

澄秀聽到這番話,頓時癱倒在地上,見陸賾頭也不回地下了台階,在庭下立住:“你立刻收拾東西,立刻出發。你再留下去,隻怕有損我們二十載主仆之情,如今給你一份兒銀錢放返祖籍,也算善始善終。”

澄秀俯在地上痛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是哭沒有完成夫人臨終前的托付嗎?還是哭自己從小照看的大人,竟然對那樣一個卑賤的女人心心念念?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一如不知道自己這許多年在堅持著什麼規矩?連爺自己都不在乎的體統規矩?

她驀然想起那年陸賾中了狀元打馬遊街,腳跨金鞍青驄馬,一隻手捧著明黃色的欽點詔書,因他是勳貴之後,又十分年輕,陛下破例賜大紅色的蟒袍,他一手提著韁繩緩緩從白玉橋上而過,麵含淺笑,麵如玉,春風纏馬足,無數的香囊簪花從閣樓下拋出來,也不見他多瞧半眼。

這樣的少年郎,難道不應該娶一位知書達禮,賢良淑德的高門嫡女,夫妻合樂,開枝散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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