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輪渾圓的落日正從極遠處的沙山之巔沉沒,大地被夕陽餘暉映成了暗沉的深紅色,那被風犁出一道道彎曲痕跡的流沙隨著夕陽西下,漸漸沉寂成了一片深眠的海。
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一支十幾人的駝隊艱難地翻過沙丘,留下一串串逶迤綿延的腳印,明珠坐在駱駝上,早已頭發蓬亂、一臉黃土。
風沙席卷來時,他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能依靠著識途的駱駝走出沙漠。
昨日,聽說傳密旨的人來了,原本懶洋洋、百無聊賴地在自家池塘裡釣魚的明珠立刻跳了起來。
他衣裳都沒換,直接叫上親隨在街上買了一兜乾餅兩袋水,從牙行找了個常出塞走鏢的鏢師,把幾個生藥鋪子裡各種祛風、祛邪、解毒消炎的藥材全包了,不過一個時辰就打馬狂飆出發。他定銀給得足,鏢師也聽從吩咐卯足了勁趕路,一行人先騎馬、進了沙漠換駱駝、過了再換馬,不吃不喝狂奔百裡路,竟隻用了一天一夜便趕到了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等他像個野人似的跪倒在康熙病床前,差點自己先昏過去。
康熙正半靠半坐在床榻上閉目養神,見他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一邊咳嗽一邊抬起眼看他,深邃的瞳仁閃爍著,歎道:“朕傳旨給你,卻沒叫你這般趕路,你這是……這是幾日沒合眼了?”
“主子聖體違和,奴才哪裡還坐得住?若不是生不出翅膀,恨不得立刻就飛了來!”明珠說話間竟生生流下淚來,原本白皙的臉如今被黃沙糊了一層,一哭起來臉上便衝出兩道渾濁淚痕,“主子如今可好些了?奴才無能,隻能搜羅了幾間生藥鋪子,把各種藥都抓了些,也不知您這還有沒有缺的,奴才這就叫人再去買!”
康熙看他狼狽樣兒,哪還有平日那輕搖折扇的儒相模樣?不禁也有些感動,說道:“我這兒醫藥不缺,太醫已經開了方子,你彆急了——梁九功,還不伺候明相下去梳洗?”
梁九功連忙欠身上前攙起兩側大腿都磨得血淋淋走不動道的明珠,待明珠下去了,康熙才疲憊地躺倒在枕頭上。
他前日剛走到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就遇上了沙塵暴,滾燙的沙子直往人身上拍,等熬過去,天氣又涼透了,這麼忽冷忽熱的,他頓時就五臟沸騰,四肢僵硬,再勉強挺到山口,已天旋地轉,差點摔下馬來。
這病來得太急,古往今來多少帝王死在征途?康熙心頭猛然一跳,趁著神誌清醒、還能言語,立刻快馬加鞭傳了兩封密旨——
一封是命太子、阿哥立即出京侍疾,另一封便送去了明珠府上。這會兒索額圖、佟國綱都領兵在外征討葛尓丹,一時半會回不來,朝中文武百官唯有明珠才能彈壓。
若真有個萬一,明珠就是他托孤的輔政大臣人選。
幸好,後來他吃了兩帖藥再沉沉睡了一覺,身上發了汗,人便好多了。
但康熙著實沒想到,明珠竟能來得這麼快。
他掀開眼皮,神色被燭光映得明暗不定,這兩道旨意是同時發出的
,可如今太子和老都還沒到呢……
明珠梳洗了一番,腿上了藥,但卻不肯歇息,叫小太監背了出來,一會兒去看禦帳前頭小吊爐煎的藥,一會兒又將自己帶來的藥材拆了包,拿到太醫那兒備用,一會兒又去夥房讓夥頭兵下一碗細嫩好克化的銀絲麵來,把自個忙得團團轉。
康熙在帳篷裡對外頭的動靜聽得分明,見明珠映在帳篷上的身影來來回回,不由無奈道:“明珠,彆跟那走馬燈似的,看得朕眼暈,你就不能安生些?”
“主子沒睡呢?”明珠聞言掀帳子進來了,從小太監背上下來,背架到康熙跟前,略埋怨道:“奴才不放心,這荒郊野嶺的,也不知他們怎麼伺候的主子,之前奴才就說要跟著一塊兒照應,您非說不讓,叫奴才留守京城幫襯太子爺,太子爺年輕能乾,哪裡用得著奴才呀?”
康熙聽出明珠話裡有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太子還小,沒個老成的人看著怎麼行?這幾日他事兒可理得好?怎麼,你架子大,太子叫不動你?”
話雖然聽著不客氣,但語氣親厚著呢。
明珠心裡有底,不禁一笑:“奴才哪敢!奴才這話說的是太子爺禦政井井有條,暫且還用不上奴才這榆木腦袋。您不知道,自從太子爺輔政以來,凡遇重大緊要事,都會同奴才及其他六部大人們議定,做事十分妥當,主子可放一百個心,有不少大臣都稱讚:‘太子居京師,如泰山之固’呢。”
說著,又細數太子這段時日治國理政如何如何細致穩妥。
“如泰山之固……”康熙麵色平靜無波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眼底卻沒有喜色,隻是略點點頭,忽轉話鋒問道:“你出來時,可曾碰見太子?”
明珠愣了愣,跪下如實回稟:“奴才出來的急,未曾遇見太子鑾駕,想來事情多,一下絆住還未出宮也有的……”
康熙沉默了半晌,擺手道:“這沒你的事了,下去歇息吧。”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明珠垂下眼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帳。
明珠的親隨就候在不遠處,見他走得齜牙咧嘴,連忙上前將其背起,耳語道:“惠妃娘娘……”
“噓。”明珠製止了他,他神情已恢複如常,再沒有在禦前那等焦急、忠心的模樣,直到走出四百米遠,周遭也沒了人,他才抬眼望向遠處一輪冷白的彎月,“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讓她放寬心,隻要大阿哥這次能立下功勞,咱們就像那河蚌敲開了縫,從此之後,不會再被毓慶宮死死壓在下頭了。”
他為何拚死也要占這個先機?因為這時候,誰先到萬歲爺跟前誰占理!
收到旨意的那一刻,明珠便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稍縱即逝、此時唯一能夠撼動毓慶宮的絕好時機!
外頭的人都說他納蘭明珠智珠在握,從來小心謹慎,隻做那有備無患的事。但這些人都從沒看透過他,他實則是個賭徒,今日亦是一場豪賭,但很顯然,他賭贏了。
康熙是臨時駐蹕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所有好東
西自然都緊著萬歲爺使(),其他人的帳篷便顯得有些寒酸。明珠卻絲毫不以為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閒適地躺在破舊帳篷裡,雙手枕在腦後,透過帳篷頂上那一塊兒破洞,遙望群星點點的夜空。
過了一會兒,親隨進來了,跪下回稟道:“那頭也派人去了。”
“沒叫人看見吧?”
“大人放心,是趁夜走的,那被沙埋了大半的古城廢墟是必經之路,絆馬繩、捕獸夾這種東西埋在沙裡更是塞外匪盜打劫常用的手段,黃沙千裡,地勢常變,難不成還一寸寸摸過去?這疑不到咱們身上。”
明珠“嗯”了一聲,揮手讓人下去了。
他倒沒想置太子於死地,太子身邊那麼多人也不是吃乾飯的,但讓他們走得再慢一點,卻正好。太子遲一步,萬歲爺心裡的不滿就會積得越多。哪怕後來氣頭過了,知道太子路上有什麼妨礙又如何?他也是從那條道過來的,可一點也沒耽擱呀。
人啊,就怕有對比。
寄予厚望的親兒子還沒有臣子忠心,萬歲爺心裡會怎麼想呢?這時候,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大阿哥哪怕沒立什麼功勞,萬歲爺也一定會高看他一眼。
也不枉費他與惠妃串聯了許多人,幾番著人暗中諫言讓大阿哥隨軍出征。
當然,太子地位根深蒂固,不是言兩語就能將他推下馬的,但荀子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他可是很喜歡那句話的呀……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他喃喃自語。
總有一天,這些點點滴滴會彙成波濤萬頃,席卷而來。
明珠閉目微笑,果然,與天鬥不如與人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
但沒一會,他的笑容就僵在臉上了,因為山口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他立刻翻身坐了起來,聽著外頭的動靜,神色凝重。
果然沒一會兒,他就得了消息——太子爺同阿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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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爺奉旨離京的事兒瞞得很緊。
程婉蘊壓根不知道太子不在宮裡,以為他又住在六部衙門裡忙去了,隻是那天何保忠特意還回來見她,跪下來請安的時候多囑咐了兩句:“這幾日太子爺事兒忙,恐怕不得空來看格格,囑咐格格閉門修養,不要見客了,好好保重。”之後又雙手捧上一封信,說道:“太子爺之前派人去歙縣格格家裡遞話了,前陣子有信傳了回來,您瞧。”
這真是意外之喜,程婉蘊接過信,頗為感激:“替我多謝太子爺了。”
她自從入宮,就沒有了家裡的消息。
宮裡是什麼地方,哪裡敢自作主張向外頭遞消息?去年剛進毓慶宮,自己都還兩眼一抹黑,更不敢行差踏錯,如今有了身子,她有時也想能不能求個恩典,給家裡去一封家信,但又有些忌諱旁人說她生事、恃寵而驕的。
沒想到,太子爺全都替她打算好了。
程婉蘊將信貼在胸口,忍下眼角的澀意,這才低頭拆了信。
信名義上是繼母吳氏寫的。
() 先說了家裡一切都好,也問她好,然後又說她大弟十分爭氣,本隻是下場試試,誰知一舉中了秀才,成了歙縣裡最年輕的秀才郎;而她阿瑪去年年底的考評也得了優,在太子爺和外祖吳家老爺子的共同努力下,今年有望調入京城到六部任官。
太子爺還給大弟薦了個先生,且特許她家人進宮探望,於是程世福連夜打發了繼母帶著幾個兄弟姊妹進京,到時就寄住在吳家表舅老爺家裡。
吳家是做生意的,在京裡有兩間鋪子還有一個宅子,以前她阿瑪能娶到吳氏為繼室也很不容易,在歙縣素來有“北許南吳,東葉西汪”之說,吳家在歙縣也是大姓,鄉紳大族,祖上當官的不少,程世福要在歙縣站穩腳跟,必須得有當地大族的支持,因此娶一個吳家的女兒就是大大的尊重了。
信中最後的筆跡不同,卻是程世福親筆,還被淚水暈開了幾處,寫著阿瑪守土有責,不得擅離,待日後有機會再團圓,又說盼她平安生子,已叫她母親吳氏立刻馬上去道觀佛寺庵堂都求了平安符,一並隨信寄了來,讓她看哪個靈驗就戴哪個。
她阿瑪還是老樣子,典型的宗教實用主義。
程婉蘊幾乎是貪戀地將信讀上了四遍,才壓在枕頭下,每日枕著睡。信中的平安符挑了都儘數縫在香囊裡,掛在了綠紗床帳子上。
她在家裡時,與吳氏談不上多麼母慈子孝,但當得知吳氏將以家人的身份進宮探望,她竟然很高興,甚至回過頭想之前在家的那些事兒,那些小彆扭都成了美好回憶了。
或許真是距離產生美,又或許是她身份不同了,娘家人總是依靠。
當晚便夢見了歙縣,遍植冬青的江邊,婦人在清澈的水邊捶打洗衣,捶聲清越,距離縣衙不遠處有條小小的古街,是她常去遊玩的地方,街上有賣文房四寶、雜貨、生藥的鋪子,還有不少挑著饃饃、時鮮果子的貨郎,黑瓦白牆,悠悠的叫賣聲透風而來。
一覺起來,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感。
原來她早已將徽州當成了家鄉,也無可厚非地懷念著程家人。
在程婉蘊吃好喝好安心養胎,順帶掰著手指等吳氏進京時日的時候,胤礽正領著五百親兵、八個哈哈珠子,以及兩車藥材、個太醫,與胤祉奔襲在黃沙漫天的官道上。
他們每日要趕五六個時辰的路,隻在換馬的時候歇息一會兒。
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離京也有百裡,頂著烈日騎好幾個時辰的馬沒一會兒便汗流浹背了,胤祉平日裡不是擅武的,這連日來騎馬趕路大腿都磨得血紅,正是受不了的時候,揚聲叫道:“二哥,再歇會吧!實在不成了!”
胤礽回頭瞧了一眼,見胤祉的確搖搖欲墜的樣子,便抬起手,勒緊了韁繩:“前頭有個荒廢的茶棚,就在那兒歇上一刻鐘吧!等會就要進沙漠了,等換了駱駝就能舒服些了。”
胤祉連應都應不出聲了,隻一味點頭。
親兵把茶棚圍了,又查探了一番,的確杳無人跡,這才將胤礽、胤祉請了進來。
這茶棚就剩了個頂子,沒個坐的地兒,胤祉便坐在扈從背上,不住地喘氣扇風。
胤礽則背著手走到茶棚後頭,額楚跟上來,低聲道:“爺,奴才打聽清楚了,明相早咱們兩個時辰出的京,現隻怕已進沙漠了。”
“誰跟著?”胤礽麵沉如水。
“雅當,他遠遠綴在後頭,不敢靠太近,怕被明相散在後頭斷後的人發現。”
胤礽點點頭:“知道了。”
做了那場夢之後,胤礽便暗中將夢中所示跟他一起去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的親兵、扈從全提前犁了一遍。
這些人的身家背景、祖宗八代、姻親兒女,他全查了個遍,但都沒查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的扈從全出身赫舍裡氏,忠心耿耿;親兵出自皇帝親率的上旗,早就被康熙篩過一遍,更是乾淨。
他如夢中一般收到了皇阿瑪的旨意,點齊人馬時,他都還在困惑,他身邊的人沒問題,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一路上,胤礽又把夢回想了好幾遍。
隻是夢境太碎,變幻太快,直到他翻來覆去回憶,才忽然注意到夢境中的馬廄裡似乎拴著幾匹駱駝。
康熙率大軍出征,並沒帶駱駝,那就是還有其他人……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念頭恍若劃破黑夜的雷電,撥開了他頭腦中的迷霧——密旨並非獨獨發給了他和老,一定還有其他人比他更早接到聖旨、更快到了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不會是其他阿哥,他們年紀太小,隻會是朝中重臣!
疾風呼嘯,胤礽縱馬狂飆,一下就想明白了。
皇阿瑪是怕有個萬一,才將他和老叫來的,這樣哪怕有什麼不好,老是皇阿哥,代表著宗室皇親,另外還有個朝中重臣作為見證……朝中的重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六部尚書裡李光地、熊賜履、張英……但他們大多都是漢臣,皇阿瑪不會選他們的。一定是滿人!
那就隻有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佟國綱、納蘭明珠了……但舅舅和佟國綱都上了前線,京城裡就剩下納蘭明珠了!
胤礽想到這,一切都明朗了。
於是先前趁著換馬休息,他又暗中派人兵分兩路:一個回京查探明相行蹤,一個換上快馬沿路去追。
如今額楚來回,想來是兩撥人都有了結果,與他猜想一致。
明珠比他更快,他暫且追不上,但他大概知道明珠在盤算什麼了,隻怕老大能順利隨軍出征,也少不了明珠在後頭替他使勁。
局勢已然明了,胤礽反倒不怕了,看胤祉的腿已在太醫照料下裹上了傷藥又墊了棉墊,便下令繼續趕路。
七月的沙漠烈日炎炎,熱風滾滾,眾人才走了一會兒便嘴唇裂口、眼角被砂石磨得生疼,胤祉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趴在駱駝上一動不動。眼前黃沙茫茫,一眼望去,變幻莫測的沙丘好似一隻巨手要重重拍下……
胤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