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枯坐至天光大亮。

這會兒快要誤了上學的時辰,何保忠在外頭喚了幾次,他才如木偶拉線般推開門扇。

“太子爺……”何保忠滿臉堆笑地屈著身子走上前來,屋子裡又昏又暗,他還沒看清太子是何神色,就突然被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一瞬間砸了滿懷。

“哎呦!哎呦!”

何保忠撐不住,連連後退,直到後背抵到殿前紅柱,這才穩住身形。太子無力地倒在他肩頭,他一摸,隔著衣裳都覺太子渾身滾燙,偏偏手心卻沁滿了冷汗,指尖冰涼。

“來——”何保忠驚慌失措的話被胤礽抬起的手堵了回去。

“蠢貨,你這樣大喊大叫,程格格的命還要不要了?”胤礽滿眼血絲,把他的嘴死死捂住,“我坐著歇一會就是了,彆鬨得滿城風雨。”

若這樣宣了太醫,康熙追究起來,阿婉如何自處?

最後,胤礽渾渾噩噩去上了學,臉色之差令幾個兄弟都頻頻投射目光。

“二哥?”胤禛猶疑著走過來。

胤礽忙扯出一個笑來:“無事,隻是昨夜沒歇息好,有點頭疼,沒什麼打緊的。”

見胤禛圍到太子身邊噓寒問暖,胤祉眼珠一轉,也連忙起身過來,從袖袋裡抖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琉璃鼻煙壺,“我帶了鼻煙壺,二哥要不要用一個醒醒神?”

胤礽沒接,隻是抬眼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胤祉被他盯得後背發毛,還沒等反應過來,胤礽又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低聲道:“不必了。”

散了學,胤礽一回淳本殿就躺下了。

何保忠已經急了一日了,嘴角都起了泡,但這回太子身子不舒服就是不願意宣太醫,還疾言厲色地警告他敢透出去一個字,從此之後就不要他伺候了。

他隻能小心翼翼地趴在太子的床榻邊,賠著笑問要不要進膳。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趕出去。”胤礽閉著眼睛道。

何保忠緊緊閉上了嘴。

他可再也不敢把太子一個人留在屋子裡了,萬一又出了什麼事兒,他可沒有命來賠。見太子呼吸漸漸平穩,他鬆了一口氣,又悄悄摸了摸太子的額頭,好像也沒有再燒了。

胤礽意識一直是清醒的,但卻又飄遠,好似與這個世道隔了一層似的,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毓慶宮,而是小時候在乾清宮一般。

乾清宮偏殿的耳房裡,奏折、文書堆得滿桌、滿地,一山一山,年幼的他就坐在群山連綿之中,將折子當積木摞著玩兒,一會兒壘成驛馬道,一會兒搭成高樓。

康熙在炕上埋頭批折子,一會兒被他拽拽袖子一會兒被他扯扯衣角:“皇阿瑪,你看,我搭了個大房子!”

康熙從不生氣,哈哈大笑把他抱到膝上,指著奏章上的字教他認。

這樣的皇阿瑪,這樣疼他的皇阿瑪,最後竟會……竟會那般恨他……將他廢了麼?

不仁不孝,絕無鐘愛君父之意……

若是旁的罪名也就罷了,他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對皇阿瑪不孝?偏偏不知發生了什麼……皇阿瑪深信不疑,他們父子之間最終竟會走向這樣反目成仇的結局麼?

胤礽睜開眼,呆呆地望著床帳頂上綿延不絕地萬字花紋,他想說服自己,這隻是一個夢而已,但卻怎麼都無法欺騙自己。

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每回做夢雖毫無征兆,夢中情景也無法預測,但卻一定是即將發生且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而且夢中之事好似拓印在腦海中一般,輕易也忘不掉。

一整日過去,他內心難以接受的驚惶少了許多,漫上心頭的是不甘與憤慨。

要他這樣束手就縛,一步一步走向死路,他還做什麼愛新覺羅氏的子孫?

一定有法子的。

胤礽緊蹙眉頭,開始強迫自己一點一點回憶夢中的細枝末節。

等等……

夢中,皇阿瑪當眾怒罵他不仁不孝的時候,為何說了一句:“朕已包容你二十餘年。”

二十餘年,難不成那是二十多年之後的事情?而他們父子倆一切的芥蒂與隔閡竟緣起今年的親征嗎?皇阿瑪將在出塞途中患病,而他因摔馬慢了老三一步,卻被他混淆視聽,最終讓皇阿瑪耿耿於懷了二十多年……

可是身邊的扈從、親兵與太醫皆在場,為何無人替他辯駁?那些人全被毒啞了不曾?皇阿瑪隻要多問一句,便能知道他為何來遲,何必生那麼大的氣?

這裡頭一定還有彆的緣故。

想通了以後,胤礽才覺著心頭大石被搬開,總算能呼吸了。

彆叫他查出來……他非得將那些刻意離間他與皇阿瑪骨肉親情的黑心禍害拉到午門剮了!

發泄似的在書房門口打了一陣布庫,他出了一身汗,頭腦也清醒了。他將擦乾的帕子扔給何保忠,回房換衣裳。

伸著手臂任由太監宮女圍著收拾衣帶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似乎回回做夢,都是在後罩房。

這讓他傍晚去尋程婉蘊時,沒忍住捧起她的臉,上下端詳了許久。

程婉蘊兩邊臉頰和嘴唇都被他的手捧得嘟了起來,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不解地歪了歪頭:“踏(太)子爺?”

她對這一切都恍然無知。

阿婉看著傻乎乎的,不像是有這等仙緣的樣子,難不成是後罩房這裡有什麼神靈?聽說毓慶宮以前是前明用來祭祖的奉慈殿,但怎麼想前明的祖宗也不會保佑他這個大清的皇太子吧?

不在夢中將他掐死就不錯了。

所以這根子還是在阿婉身上?胤礽不大相信,想著以後有機會再試探試探。

胤礽鬆了手,揉了揉她的臉頰,柔聲道:“怎麼渾身都一股甜味?今兒做什麼了?”

“我給您熬了蓮子糖,安神養眠。”程婉蘊連忙讓青杏端來一碟子晶瑩剔透的蓮子,蓮心都被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剔去了,蓮子也熬得軟糯,難得的是顆顆粒粒都還維持著完整的形狀

,且全都裹上薄而均勻的糖稀。

她親手將碟子捧到他麵前,胤礽卻先留意到她發紅的手指。

程婉蘊見他視線落在她手上,不由往回縮了縮手指,將指尖藏在碟子下頭,輕聲解釋道:“不礙事,熬糖的時候叫鍋邊燙了一下,泡過涼水了,不疼的。”

胤礽將那碟蓮子糖接過,卻沒有吃,而是探手將人攬到了懷中,歎氣:“你也是的,這樣的粗活叫誰做不好?”

“旁人也不會做,熬糖蘸糖也是需要技巧的呢。”程婉蘊也像個小狗似的往他懷裡拱,“其實,也是想親自給您賠禮道歉,昨個我是不是……惹您生氣了?”

胤礽心軟了又軟,撫了撫她的背脊:“哪裡的話,昨夜是真的有事,與你本不相乾,倒連累得你白擔心一日,是我的不是。”

程婉蘊這才鬆了口氣。

她一整天都在想,她昨天把太子拍醒了,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雖然現在太子言辭含糊不願說出真實原因,但她能明確感受到,他的確沒有再生氣了,那個熟悉的、溫柔的太子又回來了。

胤礽垂眸揉了揉她纖細的手指,指尖被燙傷的痕跡尤為明顯,他讓何保忠拿燙傷藥來,親自給她抹藥,他的手很輕,但程婉蘊還是疼得瑟縮了一下。

“都有些起泡了,還說不礙事。”胤礽微微擰起眉頭,低頭吹了吹,“你平日裡廚藝利落熟稔,怎麼這回這麼不當心?”

程婉蘊哪裡好意思說自己是走神了,一邊蘸糖一邊想不知道這季節還有沒有山楂呢,她糖熬得這麼漂亮,不做些冰糖葫蘆都可惜了,結果就燙到了。

於是隻好低頭羞赧道:“想著太子爺,一不留神就燙了一下。”

胤礽心底十分熨帖,又有些臉紅。

當著一屋子奴才,竟然也這樣坦率地說想他想得燙了手,沒瞧見何保忠那廝正假裝聾了似的左看右看呢?她的宮女也各個頭都快埋到胸口去了。

到了第二日,給小阿哥請平安脈的太醫來了。

小阿哥快要百日了,瞧著還算康健,李氏照料得很是精心,胤礽跟著去瞧了,白生生胖嘟嘟的手腳好似藕節一般,手腳上都掛著吉祥平安的銀鈴,穿一件紅色肚兜在床榻上哼哧哼哧地想爬,卻還隻能倒騰四肢原地不動,見了他一邊咧嘴笑一邊流口水。

隻是小阿哥興許是在娘胎內擠壓久了,一邊的肩頭總比另一邊矮些,肘部的角度也略有些朝內扭曲,太醫們琢磨了半天,隻能隔幾日過來針灸一趟,再每日將小阿哥的手臂用綢帶固定在床架上一個時辰,治療個一年半載,興許長大些也就好了。

滿屋子的人都被逗笑了,胤礽過去抱了抱,小家夥不認生,拿大眼睛瞅著自己,他笑著點頭道:“沉了!發福得很,生得一副好福相。”

李氏拿帕子給小阿哥擦了擦嘴,跟著逗趣:“能吃的很,兩個奶媽子的奶都喝得精光呢,夜裡也要喝上三四頓,不然哭起來屋頂也要掀翻的,今兒許是見阿瑪來了,乖得很,一點都不鬨了。”

“你用心了。”胤礽目光沉沉地瞧著李氏,又提點道,“王氏的百日你要記得叫人做場法事。”

王格格走後,她生前所有脈案、膳單都已封存,淩嬤嬤曾來回說,王格格孕中吃了不少山楂、陳皮、石斛之類開胃消食的湯飲茶飯,原是為了緩解頭幾個月脾胃不適易嘔的反應,後麵就是因為胃口吃開了,不得不喝些消食的防止飲食積滯。

有的是太醫開的,有的是李氏賞的,有的是王格格自個讓膳房做的。若不是如此,她恐怕也不會因胎兒過大而難產。

石斛烏雞湯,他記得李氏給王格格賞了好幾回。

胤礽打量著又回過身抱孩子的李氏,小阿哥扯著她頭上的珠串玩鬨,她不顧自己頭發蓬亂疼痛,反而小心翼翼道:“乖寶,快鬆開,可彆紮了手。”

隻怕在王格格生產這事上她並不無辜,隻是她做得乾淨,讓人抓不著把柄……李氏很聰明,卻從不把這份聰明用在正道上,他就是對她這一點分外不滿。

等夢中之事察探明白,他自然要騰出手來狠狠敲打李氏!得打服了她,讓她不敢再動歪心思!

之前他讓她抄經修心,就是給她回頭的機會,隻可惜她怕是修到狗肚子裡去了。

還有小阿哥……如今孩子還小,日後大些就得挪出來,寧願讓奴才們看顧,也不能讓李氏這等心術不正之人教養,省得好好的孩子都被教壞了!

胤礽垂下眼眸,李氏也總算將自己從孩子的手裡拯救出來,恭恭敬敬道:“太子爺放心,妾身不會忘的,”王格格的法事,李氏早早安排好了,她在麵上的事總讓人挑不出錯來,又問道:“咱們小阿哥的百日,要不要也擇個吉日……”

“他滿月已經大辦過了,”胤礽搖搖頭:“百日就不要辦了,死者為大,也是為了小阿哥好,不要太張揚,壓了福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