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磧想笑。
居然是丁長盛。
這個老頭子,瘦瘦巴巴,乾乾小小,支使了他一輩子,憑什麼覺得,還能支配他的生死呢?就憑著偷襲?信不信他一隻手就能擰死……
丁磧想站起來,身子剛一欠,腰腹上兩處創口血湧不斷,他一把抓起丁長盛的外衣,團起了死死捂住傷處,搖晃著站起來,隻伸一隻手,戲謔似地朝丁長盛招著:“來啊,再來……”
這招引有些多此一舉,剛招了兩下,丁長盛已經卷帶著風惡獸般撲將過來,刀子直刺向丁磧胸肋,丁磧一來下盤已經虛浮,二來沒想到他來勢這麼猛,居然被衝撞得雙雙栽倒——好在眼疾手快,抬手就扼住了丁長盛的手腕,硬生生把刀尖阻在了距離心窩之外兩三厘米處。
丁長盛雙目血紅,眼神虛無,唇角僵著詭異的笑,腕上力道不斷加強,刀尖一點點下逼,丁磧單手根本撐不住,不得不抬起那隻捂住傷口的手,兩隻手與之抗衡。
這感覺太糟糕了,但也似曾相識:當初在鄱陽湖的船上後廚裡,和宗杭對陣那一次,也是一樣——明明那麼孱弱、一拳足以撂倒的人,忽然間力道奇大,讓他這個有過十幾年功夫底子的人都要下風……
僵持間,丁長盛陰毒一笑,一邊的胳膊肘忽然下垂,狠狠抵推丁磧的一個傷口,丁磧眼前一黑,身子幾乎蜷成一團,眼見著刀尖重又下逼,覺得傷口處流出的不是血,全是殘存的氣力。
他覺得這一趟,自己是真不行了。
但看著丁長盛那張因著無限逼近而無限放大的臉,心頭忽然燎起烈火,火上澆曆曆不甘:宗杭殺他,是以牙還牙;易颯殺他,是給陳禿出氣,自己都不算死得太冤枉,但你丁長盛,什麼玩意兒?
還是那句話,我死可以,你陪著我一起死!
他牙根一咬,計議已定,腕上猛一用力,將刀尖帶偏往肋下,然後驟然鬆手,丁長盛沒料到阻力會突然撤去,刀子徑直插了進去,而幾乎是同一時間,丁磧用儘渾身的力氣翻身一帶,把丁長盛壓在了身下,解放出來的雙手死死控住丁長盛的腦袋,抬起了狠狠砸往地下。
砰的悶響,一聲,又一聲,丁磧紅了眼,嫌地不夠硬,又拿拳頭拚命砸捶,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丁長盛固然是昏死過去,頭臉處一片血肉模糊,丁磧身下三處刀傷裡流的血,幾乎在身周彙成了小湖泊,更彆提刀子還插在肋下。
又一次抬拳時,忽然泄了力氣,再抬不起來,他一頭栽翻在地,喘息良久才慢慢拔出刀子,刀尖在丁長盛的心窩上下挪移了會,確信位置無誤後,吃力地插了下去。
他不會犯那種讓對手還能醒過來、還能繼續攻擊他的錯誤。
雪又大了,漫天飄飛,在丁磧的視線裡都舞成了血紅色,他昏昏沉沉地伸手在邊上摸索,終於摸到了之前丁長盛衣服裡掉下來的那團紗布,抓起來之後,一點一點的,揪攥了往傷口裡塞。
塞著塞著,眼前漸漸模糊,手也無力地垂了下去。
***
不怕水淹、不怕火燒、不怕刀砍,近在咫尺,束手無策。
丁盤嶺苦笑,一屁股坐倒:這兒視線倒好,像是身臨不算高的懸崖,懸垂的腳下是水,視野裡是偌大穹洞,身後就是祖牌。
宗杭還不死心,圍著祖牌左看右看,恨不得再有個對付它的法子,易颯覺得好笑,又替他難過,挨著丁盤嶺坐下,把臉彆向一邊。
丁盤嶺忽然伸手指了指遠處,問她:“颯颯,你們能爬上去嗎?”
循向看去,在穹洞頂上,應該是通往地麵的通道口,此刻水並沒有裝填滿,水麵距離洞口還有至少十幾米的距離。
易颯低頭看了看表,接近淩晨四點了,再有一兩個小時,這地窟就要關了。
她搖頭:“距離地麵太遠了,彆說沒有手攀腳攀,就算有,那麼長的距離,也爬不完。”
丁盤嶺沉默了會,說:“那也要爬啊,三姓子弟,不能坐著等死,即便死,也該死在求生的路上。”
易颯笑了一下,都沒力氣反駁了。
這個時候,給她灌什麼勵誌雞湯呢,下頭的水麵上,還漂著那麼多三姓的屍首呢,橫七豎八,無聲無息,死得突然、也窩囊,甚至不明不白,做鬼都懵懂。
丁盤嶺的目光也在那些屍體上,過了會又移開,目光凝重,低聲喃喃:“以為它是太歲的腦子,結果不是,它自己沒法傷人,其實它也就是控製了息壤,它跟息壤才是狼狽為奸,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息壤隻怕火,燒了還可以恢複,它又沒個破綻,連罩門都沒有,這要怎麼破?這要怎麼弄……”
越念叨越是絕望,到了最後,直覺真他媽金剛不壞、無懈可擊,居然笑起來,問易颯:“你說這要怎麼弄?”
不待易颯回答,又忽然斂容,低聲道:“不對不對,一定有罩門……”
宗杭看得心裡打鼓,覺得丁盤嶺有點魔怔了,又不敢多話,就在這個時候,下頭突然傳來丁玉蝶茫然的大叫聲:“有人嗎?盤嶺叔?颯颯?哎,雲巧姑姑,你醒醒啊……”
低頭看,是丁玉蝶醒了,然而他左顧右盼,唯獨忘了往上頭瞜一眼,上頭的人又俱都筋疲力儘,也懶得費那個力氣跟他喊話,過了會,丁盤嶺吩咐宗杭:“你下去一趟吧,幫他們解開,還有……”
說到這兒,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身子一僵,臉上迅速泛紅,鼻翼翕動得厲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目光渙散,但又絕非無神的那種。
易颯有點忐忑:“盤嶺叔?”
連叫兩聲,丁盤嶺才回過神來,隻這片刻功夫,額角已經滲出津津細汗,人也有點斷片:“什麼?我剛說什麼了?”
易颯隻好提醒他:“你剛讓宗杭下去幫丁玉蝶解開……”
丁盤嶺這才想起來:“對,對,還有,彆跟他們說起他們昏迷時做過什麼。”
宗杭應了一聲,動作麻利地從先前的破口處滑到下一層粘膜室,再下一層,易颯還惦記著丁盤嶺先前的異樣:“盤嶺叔,你剛怎麼了啊,是不是想到什麼了?”
丁盤嶺的目光從破口處收回,答非所問:“宗杭這小夥子不錯。”
易颯愣了一下,接了句:“什麼意思啊。”
換了任何彆的場合,提起這話題,她大概都會有點不好意思的,但偏偏這種時候、這種處境,毫無心情,隻覺得難受——宗杭要是不回來,也不至於被帶累得陷入絕境。
丁盤嶺笑笑:“你說呢?你會聽不懂嗎?難道他是為我回來的?”
說著拿匕首光亮的刃身照了照臉:“你盤嶺叔也沒那個魅力。”
這種時候,難得丁盤嶺還有心情開玩笑,易颯想笑,笑不出來。
“颯颯,你知道三姓,除了掌事會,還有樞會嗎?”
易颯搖頭,不過時至今日,也大致知道是什麼了。
“樞會由水鬼和掌事會的核心人物組成,領頭的是水鬼,也不摻和日常事務,隻負責處理隱秘的、會危及三姓的某些大事。”
易颯靜靜聽著。
“領頭的那個,是由上一任指定的,我到了要交班的時候,也會指定下一個。”
說到這,伸手指了指下頭剛掙脫束縛、正衝宗杭問個不休的丁玉蝶:“想來想去,也隻有他了。”
易颯一時口快:“他?”
說完了又有點後悔,覺得自己那口氣怪輕蔑的。
丁盤嶺嗬嗬笑起來:“我知道,你私底下叫他蛾子腦袋……”
易颯麵上一紅。
“但是颯颯,你有沒有想過,他沒你那麼聰明,其實跟智商沒關係,無非隻是比你少了曆練。你早早跑到了柬埔寨,見識各種騙術,交的朋友也三教九流,他呢,跟人接觸都少,平時不是練水鬼的功夫就是鑽研什麼沉船……”
“精力像肥料一樣,施在哪兒,哪兒的樹才開花。你把他架在高處,為了不被風吹打下來跌個粉身碎骨,他就是要學會怎麼站定、怎麼紮根,所以他現在不能,不代表以後不能。人有無限可能性,此刻不代表日後,過去也不等於未來……颯颯,快走吧。”
丁盤嶺這麼一反常態地講起樞會、接班人,易颯已經越聽越不對勁了,及至聽到最後一句,更是莫名其妙:“我走哪去啊?”
丁盤嶺看向遠處穹頂上的那個洞:“還是那句話,不要坐著等死,往生路走,有一絲一毫的希望都要抓住,即便死,也要死在求生的路上。”
正說著,下頭忽然傳來宗杭惶急的大叫:“易颯!盤嶺叔,你們往下看!往下看!”
這語氣不太對,易颯腦子一懵,迅速探頭下望。
正對著的水下,太歲殘軀的基部,無數瑩瑩光亮,開始星星點點,閃爍不定,然後漸漸彙成光流。
易颯大叫:“息壤!是息壤要複蘇了!”
丁盤嶺迅速站起:“快走!”
易颯心跳如鼓,跑起來時小腿都有點打顫:隻宗杭身上的噴火-槍能用了,油料也已所剩無幾,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息壤的再一輪攻擊了……
到了洞口,她先下,剛一滑進粘膜室,就飛快去找之前有破口的那間,一層層到底,又從半積水的通道裡爬出去,隻這片刻功夫,那些光流就已經長成了蠕蠕而動的草芽,這速度可真不是開玩笑的,易颯太陽穴突突亂跳:“盤嶺叔說要逃,爬不上去也要爬,死也死在出去的路上……”
說到這,忽然愣了一下,急看向身後。
不對,丁盤嶺沒跟她一起下來:他說“快走”,還作勢跟她一起衝到破口處,讓她先下,但他沒跟她一起下來。
仰頭看,丁盤嶺果然站在高處的邊緣,正用力往外揮趕:“走!快走!能有多快逃多快,馬上!”
丁玉蝶完全懵了,易雲巧大吼:“丁盤嶺,你不一起走嗎?你留著也是白白犧牲,大家一起衝一把啊!”
丁盤嶺不再說話,也沒再揮手,站在原地,如一棵老鬆。
易颯一咬牙,看水底草芽攢動,瞬間已經有小蝌蚪長短,知道丁盤嶺不會是一時衝動,而且這種時候,最忌諱婆婆媽媽:“走!先爬山壁再爬洞,走!”
四個人,如同四條水線,疾往指定的位置過去,遊至途時,易颯忍不住回頭張望,看到丁盤嶺已經不在原地了。
她沒再多看,重又回身劃水:有些時候,就是要各自為戰,不知道同伴的計劃,也看不到前路,做好自己這部分就好。
先要上山壁,然後倒懸著爬到洞口的方位,易颯幫著宗杭脫下噴火-槍:“太重了,輕裝上。”
又順勢托了他一把:“快,彆拖拉,有多快爬多快。”
那一頭,易雲巧正托丁玉蝶,他腿上受了傷,行動多有不便,得要人從旁照拂,易雲巧剛助他上了一個身位,無意間回頭,忽然看到,易颯把宗杭扔下的噴火-槍又背上了。
易雲巧心裡咯噔一聲,直盯著易颯看,易颯正要上爬,驀地和易雲巧的眼神撞個正著,遲疑了一下,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