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子就那麼大,小學生樣頭碰著頭一起看,還要互相照顧閱讀速度,顯然不太可能——兩人很快達成默契:易颯主看,每翻過一頁,會給他解說主要內容,宗杭不聲不響坐在一邊,或耐著性子等,或歪頭打量易颯,必要時,也會湊上去看兩段。

扉頁上是丁長盛的自述,簡略提了下三江源事件。

“……趕到的時候,災難已經發生了,簡直是個修羅場,遍地死人,沒死的也血肉模糊,在地上亂爬,不少人爬回了車上,死在車座裡,還有把車子開出去的,翻在一兩裡開外。薑孝廣說,薑駿在無線電裡提到了那個洞,但我們方圓幾裡都搜找過了,並沒有看到什麼洞……”

宗杭喃喃:“漂走了吧,不是叫‘漂移地窟’嗎。”

有可能,但易颯想象不出,地窟該怎麼樣在地裡“漂”。

她翻向下一頁:“丁長盛他們緊急和後方聯係了一下,一致決定把事情壓下來,絕不對外聲張,即便是對內,也要控製知情人範圍。”

這可以理解,九幾年,發生這麼大的事,還是在西部,不管是報警還是送醫,都一定會引起有關部門的注意,一個搞不好,三姓的老底都會被翻個底朝天。

第一頁上記述的是死者善後事宜和生還者的安置部署。

死者都被安排儘快燒掉了,因為“身體扭曲變形,有異味,有的甚至出現膿皰毒瘡”,大家擔心會像瘟疫一樣肆虐傳染,集燒毀之後,還在原地撒了生石灰消毒。

又有個括號,裡頭備注死者名單在最後一頁。

易颯馬上翻到最後一頁,目測有六七十個名字,規規整整,易九戈也在裡頭,和一堆的易姓羅列在一起。

易颯愣了半晌,才又翻回來:事情過去太久了,她對易九戈也沒什麼印象了,隻記得挨姐姐打時,父親會過來護著,僅此而已。

關於生還者,大家討論了很久,丁長盛極力主張“關起來”、“不是我針對他們,但誰知道他們感染了什麼,會不會去禍害彆人”。

宗杭小心斟酌了一下易颯的麵色:“易颯,雖然我對丁長盛沒什麼好印象,但我覺得,他這個主張,其實是……比較合理的。”

那些生化危機類的恐怖電影裡,都有類似的橋段,對於不明就裡的病毒病症,一開始都是要隔離、封鎖,隻不過隔離失敗,才釀成了全球性的災難。

那種情況下,不集關起來,“各回各家自己休養”,好像也說不過去。

易颯嗯了一聲,又往下翻頁。

接下來的,就是斷斷續續的記錄了,一個人占三四頁的篇幅,記錄的都是譫妄時說的話,有些人話多,洋洋灑灑,但細看多為重複,有些人話少,寥寥幾行,還有些人,從頭到尾,就沒說過什麼特彆的,所以沒有記錄在冊。

***

第一個叫易平,男,事發時34歲,1996-1999,看來隻捱了三年。

——你們老把我關著,我還怎麼辦事啊?我還有事呢,很重要的事,耽誤了,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輪渡什麼時候開?幾點了?鐘呢,怎麼不在我牆上掛個鐘?我趕時間,我要去金湯裡值班。

——上船了,大家要上船了,來了,它們就快來了。

底下備注一行小字:很多人都提過TA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統一用“它”替代。

這話沒頭沒腦,是有點莫名其妙,難怪丁長盛說這是“瘋言瘋語”,不把它當一回事。

第二個叫易胡安,男,時年27歲,1996-2004。

這個人的話列出來,確實像重度精神病患者,還是個戰爭狂。

——我們不能把大好河山拱手讓給敵人!都跟著我衝啊,衝,弄死它們!

——我們要用麻袋把黃河給堵上!把長江給填平!調一萬台抽水泵,把瀾滄江給抽了!不要怕沒水喝,我們可以喝太平洋的水!

——大家不要掉以輕心!不是鬨著玩的,絕不是鬨著玩的。

易颯看得哭笑不得,丁長盛那種性子,每天麵對這樣的狀況,怕是會吐血。

再往下看。

這個叫易蓮,女,時年24歲,1996-2009。

女人的說辭,總會相對含蓄內斂一些。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它們跟我們一樣,它們什麼都知道。

——多舍,多舍……

宗杭奇道:“多舍?多多舍棄的意思嗎?”

易颯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再往下翻,連著幾個大同小異,有嚷嚷著要完蛋的,有反複強調要出去辦事的,也有不斷問著“鐘呢,鐘呢”的。

又掀開新一頁。

易寶全,男,時年41歲,1996-2007。

易颯渾身一凜,還沒細看,心已經砰砰跳起來。

易寶全的話很長,應該是丁長盛記的,因為筆跡和扉頁上的相同,而且邊上批了句“一派胡言浪費時間”——彆的人都依照吩咐老老實實記述,不多加一個字,隻有丁長盛這樣領頭的,才能以審閱者的姿態圈圈劃劃。看書溂

記錄之前,先有一行說明:易寶全的症狀和彆人的稍微有點不同,這個人相對沉默,從不大喊大叫,還在房間牆壁上畫了張很怪的畫,原樣謄於背麵。

易颯先翻到背麵看,果不其然,就是那張劃屍為舟的圖,隻不過雖說是“原樣謄畫”,但畫工比牆上那幅差遠了,少了許多撲麵而來的震撼。

大湖、死屍,太容易讓人聯想起什麼了,宗杭脫口問了句:“這大湖,不會是鄱陽湖吧?”

易颯沒吭聲,徑直翻回去。

記錄的第一句就讓她有點心驚肉跳。

——死屍就是度亡舟,死人在水底睜眼,趁著夜色悄悄上岸。

宗杭有點懵,前些天的經曆還都鮮活:死人在水底睜眼,說的是息巢裡那些死人嗎?那數量,真的傾巢出動,從水裡蜂擁爬出,也未免太瘮人了……

他打了個寒戰。

——黃河灘頭百丈鼓,掛水湖底輪回鐘,金湯水連來生路,渡口待發千萬舟。

——它們走到絕處,眼前無路,想回頭。

——生命隻有一次,對任何人來說,都隻有一次。

……

宗杭愣愣看著,覺得話所指,句句都跟自己相關,但具體關聯在哪,又說不清。

他拿手點向紙麵上一處:“易颯,這個‘掛水湖底輪回鐘’,鄱陽湖不就是掛水湖嗎?我們在息巢裡看到的那個太極盤一樣的東西,會不會就是輪回鐘啊?”

易颯的注意力卻不在“鐘”上。

她盯著“輪回”那兩個字看。

輪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般代表又一重新生,這上頭說,“金湯水連來生路”,來生,自然就是新生,而既然有“輪回”這兩個字,那“多舍”……

她周身泛起寒意:“不是‘多舍’,記錄的人聽岔音了,應該是‘奪舍’。”

宗杭不懂什麼叫奪舍:“這又是什麼意思啊?”

易颯回過神來:“快,把我手機拿過來,在包裡。”

她語氣不對,宗杭趕緊去到摩托車旁,把掛著的包拿過來。

易颯翻出手機,手指微微發抖,她翻到通訊錄,幾下滑過,撥了易雲巧的電話。

易雲巧接得很快,聲音一如既往的神秘兮兮:“哎,颯颯,我正要找你呢,你聽說了嗎……”

這位雲巧姑姑,真像個大型的消息處理心,任何時間找她,都有八卦聽,永遠不愁寂寞。

易颯打斷她:“雲巧姑姑,我有事找你,你認識易寶全這個人嗎?”

易雲巧愣了一下:“易寶全……”

易颯在心裡暗暗祈禱:認識,你一定要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