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又下起了雨。
好在不大,浮村的人也不把這點水滴子當回事,視線裡,彆說裹塑料布了,連戴竹笠的都沒幾個。
丁磧拿了牙桶,走到船屋旁側臨水的平台邊刷牙。
這一天過得平淡,易颯一大早就駕著船到陳禿這吃早飯,丁磧這才知道,她在外漂的時間多,每年在浮村加起來也住不到一個月,所以家裡不開灶,要麼在陳禿這交飯錢,要麼從“飯劃子”上買——這浮村裡專門有人做飯食生意,每到飯點,就把熱騰騰的大飯鍋抬到船上,沿著水道邊劃邊叫賣,鍋裡大多是粥、湯泡飯,或者米粉,誰家想買,就捧著碗出來要一勺。
吃完飯,她拉著陳禿和黎真香玩紙牌,小賭,打得不大,各有輸贏,途有人來找陳禿看病買藥,就停下歇手。
丁磧冷眼旁觀這牌局,觀了一上午。
下午,她去大湖深處放烏鬼。
丁磧也跟去了,這活不累,烏鬼自己鑽水找食。
一般漁夫放魚鷹,是為了捕魚,要在魚鷹脖子處係個環扣,防止它把魚吃掉,這樣,魚吞下去了也進不了肚子,卡在環扣口,可以捏著脖子擠出來。
但烏鬼不是給人打工的家畜,愛吃多少吃多少,用不著上環。
丁磧頭一次見識烏鬼的凶悍,它一個猛子紮到湖水深處,沒過多久,一條大魚蹦躂著被拋出水麵,沒等下,烏鬼已經從水裡探出身子,大嘴一張,不嚼不咬,把魚一點點的、整個兒吞下。
自然界的殘忍掠食,於此可見一斑。
有時候,那魚太過肥大,丁磧盯著烏鬼那逐漸被撐脹的脖子看,怕它被噎死,連帶著覺得自己的喉嚨也很不舒服。
易颯給他遞了一根細煙枝:“沒見過?黃河上沒烏鬼?”
丁磧不太確定:“南方見得多吧,聽說它喜歡不結冰的地方。”
他不知道這煙枝是用來乾什麼的,看到易颯放在嘴裡嚼,於是有樣學樣。
隻是這味道不大能接受,如同他潛意識,一直覺得易颯這人難以親近,於是下意識警戒提防。
其實多少是出於地域觀念,排異排外。
因為從小就聽說,她在瀾滄江畔長大。
瀾滄江起源於青海雜多地區,這裡海拔高、苦寒,銀細的水流如爬蟲樣蠕蠕流過地麵,但神奇的是,居然越流越是深廣,流出了好幾條舉世曙目的浩瀚江河。
一為長江,二為黃河,三為瀾滄江。
於是有人把雜多附近稱為“三江源”,寓意三江同源。
長江黃河,分屬亞洲第一第二長河,流經區域都是國腹地,算是內陸河,沿岸人口密集、城鎮居多,無數人靠水吃水,大河化幾乎等同於華化,所以在國內知名度極高,怕是沒有人不知道的。
相形之下,瀾滄江的名氣就要小多了,雖然它也是“三江”之一、亞洲第三長河。
因為它並沒有東流去纏裹華夏主流明,相反,它一路南切,流經的地帶,大部分是人煙稀少、瘴氣彌漫的峽穀叢林,古代叫蠻夷之地,除了流放罪犯,一般人想不起它來。
地圖上看,瀾滄江出了三江源之後的走向,頗像撇開一條腿,刻意跟人保持距離:流經滇藏的那一段,離國境線隻米粒遠近,而它也終將流出國境——它在雲南省西雙版納猛臘縣出境,出去了之後就不叫瀾滄江了,改了個名字。
湄公河。
所以亞洲第三條長河的全稱,叫“瀾滄江-湄公河”,間加個連接號,首尾都不能。
丁磧長在黃河邊,活在最正統古老的化習俗裡,看西南邊地關山萬重,隔閡也萬重關山,更何況,易颯後來還去了東南亞長住。
這讓他覺得水鬼三姓沿瀾滄江畔討生活的“易”姓,也跟地圖上的瀾滄江一樣,冷漠、疏離,叫人熱絡不起來。
烏鬼忽然從距離小船不遠的湖麵處竄出,腦袋擺錘樣一甩,把一條魚穩穩甩進船艙。
那條魚在艙底垂死掙紮,帶腥味的水點灑得到處都是。
易颯拿鞋尖把那條魚撥到角裡:“烏鬼今天表現不錯,我們有魚吃了。”
丁磧盯著烏鬼看:“我聽說,你們養的烏鬼,出生後隻吃血鱔,滿六十天的時候要喂一對死人眼珠子,這樣,下了水之後,活的死的,它都能看見。”
易颯眼皮都沒抬:“封建迷信,這你也信?”
丁磧覺得她說話極其刁滑,三言兩語築成銅牆鐵壁,讓你沒法拆招。
隻好岔開話題:“你每天就乾這些事?”
易颯說:“是啊,過日子嘛,日複一日,誰還整天變著法子畫花?是不是很無聊?無聊你就回國去吧。”
……
易颯這人倒是不矯飾,每時每刻都不忘提醒他:你不受歡迎,你早點滾吧,你在這我不自在。
丁磧垂下眼皮,灌了口水漱口,然後蹲下身子,省得吐水時臟水濺到身上。
一遍漱完,正要漱第二遍,忽然注意到,剛剛吐水的地方,浮塵臟沫間,粼粼水光下,似乎有個怪異的形狀……
他想低頭去看,就在這個時候,嘩啦一聲,水下驟然伸出兩條青白色手臂,瞬間纏住他脖頸,緊接著大力湧來,看情形是要拖他下水。
丁磧心叫糟糕,腰臀處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