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在屋角坐了一夜。

這間屋架在水上,地麵是拿木板釘起來的,很多拚接錯位,透過這些或大或小的縫隙,可以看到下頭黑得泛亮的水麵。

下了半夜的雨,水麵似乎又上來點了,天微微亮的時候,他朝著麵前的漏縫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著血,又粘又膩,帶著在嘴裡悶了一夜的難聞味道,準確地漏過縫隙,浮在下頭的水麵上,不沉,也不飄走,浮成眼裡的一顆釘,像是要專門惡心他。

他舌頭嘗試著往後槽去,剛一動就痛地噝噝吸氣,一張臉都糾起來了。

其實不用舔,也知道那兒少了顆牙,多了汪帶血的空腔。

昨天,見到馬老頭之後,他開始是憤怒的,回神之後,忽然狂喜。

是個大烏龍,抓錯人了,他爸沒事,一家子都沒事,自己也是急糊塗了:昨兒宗必勝還從國內給他打電話呢,這得多大仇,還給整個跨國綁架。

宗杭攥緊拳頭,砰砰砸木門,捶板牆,大吼:“有沒有人哪,是個誤會,來個人聽我說啊!”

綁他那幾個人把他一扔了事,早走遠了。

宗杭卻越敲越急,額頭上出了津津一層汗:即便是烏龍,但距離被綁架都快過了一天了,龍宋肯定報警了,宗必勝也八成被驚動了,家裡家外,估計早亂成一鍋粥了。

他氣急攻心,拿腳狠狠踹門。

馬老頭在邊上看他,猶豫再三,囁嚅著開了口:“那個……”

他想提醒宗杭,負責看守這間屋的是個體重接近兩百斤的肥佬,嗜酒,狂躁,打起人來手上沒個輕重。

宗杭吼:“你他媽閉嘴!”

他快恨死馬老頭了。

他拚儘力氣,又捶又砸,到後來聲音都啞了:“來個人啊,大家把話說清楚啊,不是我啊,我不姓馬……”

門上傳來開鎖的聲音。

宗杭精神一振,正想迎上去,門被踹開了。

酒氣撲麵而來,門口站著的肥佬身形像尊鐵塔,手裡握了把老虎鉗。

就是這把老虎鉗,鉗掉了他一顆牙。

拔牙時,宗杭掙紮得很凶,聲嘶力竭,痛得全身痙攣,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馬老頭想過來幫忙,被肥佬一巴掌扇趴下,半天沒能爬起來。

然後,肥佬用老虎鉗夾著那顆帶血的牙在他眼前晃,噓了一聲,說:“Silence(保持安靜)。”

……

那之後,宗杭就沒說過一句話,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痛麻木了,又懷疑牙槽裡是不是有根神經直通大腦,牙拔了,連帶著腦子也壞了一部分,所以整個人才這麼呆滯。

他也想明白了,餐館裡那兩個朝他賠禮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為如果是真的,就不會發生這檔子事了。

馬老頭搓著手過來給他賠了不是:“你說這,我也不曉得怎麼把你給抓來了……”

宗杭想冷笑,臉不給力,聲音也上不來,隻鼻子裡噴了兩道氣。

為什麼把我給抓來了,你自己心裡沒點B數嗎?

馬老頭識相,訕訕地走了,當然,屋子不大,最遠也隻能走到角裡窩著。

天又亮點了,有人開門把飯扔進來,鐵托盤地,咣當一聲,裡頭兩個淺口的鐵盆子晃了晃,湯水濺出了大半。

碗裡是狗食樣的湯泡飯。

宗杭發誓不吃,看著都臟,裡頭不定多少細菌呢。

所以他還是坐著,右半邊臉腫得像發過了頭的饅頭,腫裡透著亮。

馬老頭被這聲響驚醒,打著嗬欠起來,走到一個大的漏縫邊撒尿。

尿騷味裡帶了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惡地彆開了臉。

他現在隻一個念頭:儘快跟這兒的頭頭照個麵、對上話,把事情解釋清楚,哪怕出點錢呢,也要趕緊離開這兒,壓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頭終於有了動靜。

先是雜遝的腳步聲,腳步聲裡裹著絮絮人聲,再近點之後,宗杭聽出說話的是那個掰瓜的,語氣裡帶小心、討好,另一個聲音雖然隻是“嗯”、“啊”,但明顯倨傲。

這一定是頭頭,宗杭眼睛漸漸亮起,門鎖響的時候,他蓄勢待發,緊張得喉頭發乾。

馬老頭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門一開,宗杭就撲了上去,打頭那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邊上兩人搶上來,一左一右挾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顧,手臂護住頭臉,依然聲嘶力竭說個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貫、父母、護照號、身份證號、在暹粒腳何處、誰可以證明……kΑnShú伍.ξà

挨打也顧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把一切說得明明白白。

躲閃間,他聽到那人說了句:“先彆打。”

宗杭心頭騰起希望,他翻身起來,手腳並用朝那人爬了幾步,聲音都啞了:“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電話去吳哥大酒店,隨便問誰,裡頭的工作人員都知道我。”

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那人的樣子。

是個泰國人,很斯,微胖,儒雅,架一副金絲眼鏡,神色間居然還有幾分可親。

他看向那個掰瓜的,用說:“蛋仔,怎麼回事?”

蛋仔結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過來的時候,阿吉看到這個小子在喝酒,就跟我們說,這是馬躍飛的兒子,絕對沒錯。我想著多一個也好,就……順手帶來了。”

猜哥皺眉,說,這個你要問清楚的,我也記得馬悠隻有個父親,沒聽說有兄弟。

宗杭覺得有門,激動得臉頰發燙:“真的,打一個電話過去就行了,吳哥大酒店,什麼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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