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大明王朝1566 劉和平 6956 字 1個月前

旨意命徐階到裕王府議處浙江大案,徐階的轎子還在路上,內閣三騎已經將消息飛告了裕王高拱和張居正。今日中元,裕王朝祭了祖先,這時依然朝服在身,便立刻來到了書房,高拱和張居正也已經袍服儼然等在這裡。常言道等人最久,何況這時等的是口銜天憲的徐階,等的是期盼已久的朝局變化!三人默默地坐著,徐階兀自未來。“我想起了賈島一首五絕。”裕王終於忍不住了,望向高拱和張居正,“兩位師傅猜猜是哪首詩。”高拱和張居正碰了下眼神,當然是那種已經猜到的眼神。高拱興奮地站了起來:“太嶽,我們倆同時念,看是不是王爺想起的那首詩。”張居正也跟著站了起來:“好。”兩人用眼神合了一下節拍,同時念誦起來:“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為不平事!”同時念完,兩人又同時望向裕王。裕王早已被二人鏗鏘的聲調激昂的神情感染得激動不已,倏地站了起來:“來人!”那個王詹事在門外出現了:“王爺。”裕王:“再去看,徐閣老到哪裡了。”王詹事:“是。”立刻又消失在門外。裕王不再坐了,離開書案來回走了起來:“‘越中四諫’、‘紹興七子’,還有那麼多忠耿之臣,都算得上我大明朝的利劍了,一把把都折斷於奸臣之手。沒想到國之利器竟然會是一個海島的舉人!”高拱立刻接言:“這個功勞首推譚綸,當然還有太嶽那封書信!今日說實話,當時你們舉薦那個海瑞,我還有些不以為然。知人者智,我不如你們。”張居正:“高大人,晚生接著你的話再說一句,不知高大人聽後能否見諒。”高拱:“說!”張居正:“高大人並非無知人之智,而是無自知之明。”高拱的臉色立刻變了。裕王也變了臉色,責望向張居正。張居正接著說道:“要說我大明朝誰是國之利器,在下麵是海瑞,在朝廷便是你高大人!”高拱一下愣在那裡。裕王也慢慢明白了張居正的話音,緊張的麵容緩和了下來,等著聽他說完。張居正:“居正所生也晚,這幾年得以參與朝議,多少次朝會之上,親眼所見,敢於跟嚴氏父子和那些嚴黨抗顏相爭的僅高大人一人而已。每次我都捫心自責,何以滿朝之上隻有一個高肅卿!肅卿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裕王先就被感動了,慢慢望向高拱。高拱卻低下了頭:“張太嶽呀張太嶽,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說到這裡他抬起了頭,望著上方,“我哪裡算得上什麼國之利器。每一次與他們相爭,都能事後平安,是因為我背後有王爺,我頭上還有皇上哪。靠王爺撐著,賴皇上護著,我得了個直言敢爭之名,而每次都於事無補。國之利器一名,唯海瑞可以當之,今後不要再安在我的頭上。汗顏!”有明一代,無論閹宦專權,還是奸相掌國,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氣在,後世有評,言與當時文官士人昌明理學心學關係巨大。尤其在嘉靖朝,王陽明“致良知”之說深入人心,陶冶了多少科甲之士。但心地光明多半還在於各人的秉性,如高拱,史稱其“以才略自許,負氣淩人”,然“心地坦蕩,真實不假”卻是天性。這一段自評自責的話說了出來,如此真誠,張居正當時臉就有些微微紅了。裕王更是心中怦然大動,深望著這位師傅,才突然感悟到自己平時總覺得對幾個師傅都親,但跟高拱又總是彆有幾分不拘行跡,原來是高師傅那個真字讓自己覺得更親。感動之餘,眼睛望向了窗前茶幾上高拱那個茶碗,徑直走過去雙手端了起來,向張居正遞了個眼色:“高師傅這番話我記住了。張師傅,望你也記住。”張居正連忙走了過去接過茶碗,轉身捧給高拱:“居正已拜徐相為師,其實心中也早已認高大人為師,礙於輩分,今日就行個半師之禮吧。”“又罵我。”高拱笑了一下接過茶碗,沒有喝依然放回到茶幾上,“共事一君,忠心報國吧。”書房外腳步聲響了,裕王率先向門口迎去,高拱張居正也跟在身後走到門邊。果然是王詹事引著徐階來了。這邊裕王等三人閃亮的眼睛齊齊望向了徐階。徐階淡笑了一下,向裕王先微微一揖:“讓王爺久等了,二位久等了。”裕王已經伸出手將徐階攙了進來。“浙江的奏疏呢?”高拱的性急又露了出來,“先給我們看,閣老坐一邊喝口茶。”徐階從袍袖裡掏出了那份奏疏,雙手遞給了裕王。“徐師傅請坐,先用茶。”裕王雙手接過便走向書案抽出了裡麵的供詞,“高師傅張師傅一起來看。”三人都站在了書案前,三雙眼睛都望向了裕王展開的奏疏。徐階在靠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王詹事在他麵前放下了新沏的茶碗退了出去。“這不是半月前已經看過的那份奏疏嗎?”高拱已然嚷了起來,“徐閣老,海瑞昨天急遞的供詞呢?”裕王和張居正也望向了徐階。徐階剛揭開茶碗正準備端碗喝茶,這時又輕輕將茶碗放下了,望著三人。張居正最敏銳,問道:“海瑞的供詞是不是被淹了?”明朝的皇帝有一惡例,臣下上疏,若是自己不喜歡的建言,又無法降罪這個建言的臣下,便常常將奏疏留中不發。深宮如海,這份奏疏內閣和各部就再也看不見了,群臣對此稱之為“淹”。裕王和高拱也感覺到了,都緊緊地盯著徐階。徐階慢慢站了起來:“不是被淹了。”高拱:“那在哪裡?”徐階兩眼慢慢望向了地麵:“被皇上燒了!”“燒了。”一陣不知多長時間的沉寂,高拱望著窗外說出了這兩個字,聲音很小,像是嗓子已經啞了,接著他茫然地望向徐階,“裡邊寫的都是什麼?”嗓音確實是啞了,是那種口腔和喉頭都已經沒有了津液後發出的聲音。張居正也定定地望向了徐階。裕王站在書案邊卻沒有看徐階,隻是望著案麵發呆。徐階抬起頭迎向高拱的目光,隻是搖了搖頭。“海瑞的奏疏裡麵到底是什麼,總得讓我們知道!”高拱用這般破啞的嗓子喊出這句話,臉已經憋得通紅。徐階這時既不回話連頭也沒搖,隻是望著瘋了般的高拱。“不要問了。”裕王依然望著案麵,聲調裡滿是淒涼。“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還要不要了!大明朝的天下蒼生還管不管了!徐閣老,你總得給我們說句話。”高拱依然聲嘶力竭,儘管每個字嚷出來都是那樣艱難。“我說了不要問了!”裕王竟然在書案上拍了一掌,“逼死了徐閣老,他也不能說,知道了裡麵寫的是什麼對你有什麼好!對我們又有什麼用處……”說完這幾句裕王已然冷汗涔涔。高拱喉頭一哽,懵在那裡。張居正慌忙過去扶著裕王想攙他坐下,裕王用兩手撐著案沿,不願坐下。徐階站起了:“不是我不願說,也不是我不能說。海瑞急遞裡到底裝的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嚴閣老司禮監也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三雙眼睛倏地又都望向了他。徐階:“昨日那份八百裡急遞送到宮裡,皇上連封都沒拆開,今天當著我們便燒了。”這一聲霹靂更響了!是因為三個人都立刻下意識地感覺到這一聲驚雷必然挾著電閃要落在哪個地方,是一棵大樹,還是幾棵大樹要被摧劈了!裕王撐著案沿的手鬆了,軟軟地坐了下去。張居正斟酌了好一陣子,輕聲問道:“王爺,閣老、高大人,我想問幾句話,可否?”徐階和高拱都望向了裕王,裕王:“問吧。”張居正對著徐階:“閣老,皇上燒的那份急遞,封口蓋的是哪幾個人的印章?”徐階:“隻有海瑞一個人的印章。”張居正一怔:“趙貞吉也太世故了,譚綸為什麼也這樣?”高拱立刻明白了,吼道:“不是世故,而是無恥!當初叫人家衝鋒陷陣,於今我們自己的人在背後射人家的冷箭!他們不要臉,我高拱還要這張臉。這次要是朝廷放不過海剛峰,除非先殺了我!”裕王震了一下,望向高拱:“這、這是怎麼說?”“昭然若揭了,我的王爺!”高拱已然十分激動,“我大明到當今皇上已曆十一帝,奉旨辦案的官員審訊的供詞連封也不拆便當著閣揆燒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供出裡麵事情的人肯定要殺,審出供詞的人還逃得掉嗎?這一燒,皇上不下旨殺海瑞,嚴嵩他們也會找碴要了海瑞的命!”裕王已然有些支撐不住了,怔怔地望向徐階:“皇上怎麼說?會是這樣嗎?”徐階:“肅卿和太嶽的擔心不無道理。”裕王:“皇上到底說了什麼?”徐階:“天心仁慈,皇上倒是說了,這一次除了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幾個為首的宦官絕不能饒,其他的人一個不殺,一個不抓。”裕王喘了一口氣,望了高拱張居正一眼。高拱和張居正依然望著徐階,知道他的話還沒說完。徐階:“可正如肅卿所言,嚴閣老不甘心。他奏請要抓海瑞放了的那個齊大柱,說是此人大有通倭之嫌,在胡宗憲身邊必然釀成巨患,皇上準奏了。”高拱:“接著下來就該抓海瑞了!徐閣老,不是晚生該說的話,他敢在皇上麵前如此顛倒黑白,你老就連一句話也不敢說嗎?”徐階:“我是不敢。供狀都燒了,毀堤淹田,暗中通倭都不能提了。我還敢說什麼?殺了他們兩個封疆大吏,隻抓了一個海瑞平反的小民,皇上立刻準了奏,我還能說什麼?”“那就叫趙貞吉譚綸再徹查!”高拱十分憤然,“一個號稱泰州學派的心學名臣,一個自稱能披肝瀝膽的國士!鐵證如山的事情,現在弄得隻能殺兩個鄭泌昌何茂才,連嚴世蕃一根汗毛也沒傷著。海瑞兩次硬頂,高翰文王用汲也都願意挺身出來擔當,他們卻賣了海瑞,羞不羞愧!”趙貞吉是徐階的學生,譚綸是張居正的摯友裕王的心腹。這一篙子掃下來,不隻是徐階,就連裕王張居正都十分難受尷尬了。徐階閉上了眼睛。裕王也閉上了眼睛。張居正這時說話了:“高大人責備的是。不管有什麼難處,趙孟靜那裡我是寫過信的,而且說明了是徐閣老的意思,他一個字也沒聽,實難理解。譚子理為何也這樣,他應該不久會給王爺一個交代。”“那就叫他們立刻明白回個話!”高拱望著裕王,“趙貞吉那裡徐閣老要親自寫信,譚綸那裡太嶽要寫信。奸黨未除,要是連海瑞都搭了進去,這個官你們當下去,我立刻辭職還鄉!”張居正:“如果真這樣,我跟高大人一起還鄉。”“該辭職還鄉的當然是我啊。”徐階慢慢站起了,“可有幾件事我還須稟告王爺交代二位。一是江南織造局今年的五十萬匹絲綢是織不成了,嚴閣老已經奏請讓鄢懋卿南巡兩淮的鹽稅,為國斂財的同時不知又有多少要流入他們的私囊。老夫有負朝野之望不能扶正驅邪,但我信那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一件事。至於肅卿叫我給趙孟靜寫信,叫太嶽給譚綸寫信,愚以為都可不必。趙貞吉和譚綸要是連一個海瑞都不保,他們也就連人都不要做了。眼下倒是另外有一個人我們得保。”三個人都望著他。徐階:“皇上已經下旨今日放高翰文出獄回翰林院複職。此人知浙江之事甚多,嚴家父子對他也是切齒痛恨。太嶽,你兼著翰林院學士,可以多跟他交往,將來必有可用之處。現在皇上正在等我們議出條陳,擬票呈上去。肅卿,你要還有什麼責備我的話,等我回奏了皇上再來受責就是。”“沒有誰能夠責備徐師傅。”裕王支撐著椅子扶手也站起了,“無須議了,高師傅張師傅一切都按徐閣老的意思辦。至於條陳,聖意已經很明白,徐師傅遵照聖意擬票就是。皇上問及,就說浙江一案辦成這樣,都是我身為兒臣有負天恩,遺君父之憂,不忠不孝,有罪是我一人之罪,不要牽及實心用事的臣下。”三人相對淒然。徐階更是一股酸楚湧上心頭:“老臣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說。王爺,正午祭拜列祖列宗,老臣就不能恭與了。肅卿太嶽,你們身為王府師傅參與拜祭吧。跪拜時代我向列祖列宗請罪。”張居正眼中有了淚星,悄然拿起了書案上趙貞吉譚綸那份奏疏裝好了,走過來雙手遞給徐階。徐階接過奏疏又向裕王一揖,轉身邁出那一步時竟然一個趔趄。高拱正在他身邊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閣老,高拱不才,有冒犯閣老處,閣老隻當我胡說八道就行了。”徐階望了望他,苦笑了一下:“我坐在這個位子,就該受這個責備。太嶽,你來攙我一把吧。”徐階這時確已心身疲憊已極,一下子顯出了老態。張居正連忙過來攙住了他另外一隻手臂,送他出了書房的門。高拱站在門內心裡也好不是滋味,回頭慢慢望向裕王,更是一驚。裕王站在那裡直淌淚。北鎮撫司詔獄關押高翰文、芸娘的那個院子的院門外,哐啷一聲銅鎖又開了。走進院門的竟是那兩個押送高翰文和芸娘進京的錦衣衛,進來後便站在院門兩邊,跟著進來的是黃錦。午時後了,驕陽當空,院子裡竟靜悄悄的,隻有那根竹竿上曬著幾件已經乾硬了的衣衫。黃錦向著北麵三屋望去。中間錄房是鎖著的,西邊那間屋的門關著,東邊那間屋的門也關著。黃錦:“人都在哪裡?喚出來,到錄房說話。”“是。”兩個錦衣衛答著。一個錦衣衛快步走到錄房前開了鎖,側立一邊讓進了黃錦,然後跟了進去。另一個錦衣衛左右望著兩間關著的屋門:“收拾了!收拾了!到中間錄房來!”東邊改作廚房的那扇門開了,芸娘出現在門口,懨懨地,一向梳理得十分整潔的發髻這時有些蓬亂,一眼便認出了那個錦衣衛,直望著他。那錦衣衛曾受楊金水之托跟她在路上同行了一個月,見她時笑了一下:“熬到頭了,收拾了東西先到錄房來吧。”芸娘轉身從廚房裡拎出了一個布包袱,走出了門便望見了竹竿上還曬著的那幾件衣服,輕輕放下包袱,走了過去,先扯下曬在竿頭自己那件外衫。再去拿自己那件挨著高翰文衣衫的內衫時手停住了,怔怔地看了一陣子,終於掀開了高翰文那件衣服的邊幅,抽下了自己的內衫,走回包袱時順手便折了,再拎起包袱走到錄房邊那個錦衣衛身旁。那錦衣衛:“那位呢?”芸娘垂下了眼:“哪位?”那錦衣衛詭異地一笑:“高大人哪。”芸娘:“應在西邊屋裡吧。”那錦衣衛:“你們還一東一西,不住在一起?”芸娘抬起了頭:“要帶我去哪裡,我這就跟你們走。我的事不乾他的事,他的事也不乾我的事。”那錦衣衛辦過多少案子,抄過多少家口,既見過苦命人相濡以沫一起死的,也見過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見芸娘此時這般神態,說出這般話語,便盯著她:“你是怕他牽累你,還是不願自己牽累他?”芸娘沉默在門邊。錄房裡黃錦的話傳出來了:“怎麼回事,還不帶進來?”那錦衣衛立刻對芸娘說:“進去吧。”芸娘拎著包袱走進了錄房。那錦衣衛隻得自己走到了西屋門口,這時門已經開了,高翰文站在門內。“恭喜了。”那錦衣衛向高翰文拱了下手,“收拾了東西,我們送高大人出去了。”高翰文:“去哪裡?”那錦衣衛笑著:“先去錄房吧,到了錄房就知道了。”黃錦在錄房等著高翰文。高翰文不認識黃錦,也不想多說話,隻是靜靜站在黃錦的對麵,等著他發話。芸娘手拎著包袱,站在一側微低著頭,從高翰文進來就沒有看過他一眼。黃錦:“你就是高翰文?”高翰文:“罪員高翰文。”黃錦從袍袖裡掏出了聖旨,慢慢展開:“上諭!高翰文聽旨!”高翰文這才驚了一下,撩起長衫跪下了。芸娘眼中也閃過一道驚疑,頭低著,卻顯然在專注地等聽聖旨的內容。黃錦宣旨了:“原翰林院修撰高翰文,實無經略之才,妄獻治國之策,所言‘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誤國誤民,朝議痛恨,朕思痛心!”念到這裡黃錦略一停頓瞟了一眼高翰文。高翰文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卻無言語,等聽下文。芸娘的眼也難過地閉上了。黃錦接著宣旨:“姑念爾雖才不堪用,尚心存良知,不與鄭泌昌何茂才者流同汙,能體治下災民百姓之苦。朕秉承太祖高皇帝‘無心為過,雖過不罰’祖訓,免究爾罪,著回翰林院仍複修撰之職。爾苟懷報國之心,則有成祖文皇帝《永樂大典》在,經史子集,從頭仔細讀去!欽此。”雷霆過後雨露突然降臨,春夢醒時已經恍若隔世,而昨夜與芸娘一番齟齬,現在也猛然覺到是牙齒咬到了舌頭。兩人都是一宿未睡,而芸娘今晨起來就再沒做飯,一枕無黃粱,已是分手時。高翰文磕了三個頭,高舉兩手去接聖旨,目光不禁望向側麵的芸娘。芸娘卻身子一軟,突然暈在地上。黃錦:“怎麼回事?快去看看。”一個錦衣衛就站在她那一側,連忙挽起她的一隻手臂,捧住她歪在一邊的頭,看了看:“回黃公公,是中暑的症狀。”黃錦:“快掐人中!”那錦衣衛本就熟通此道,有了吩咐,大拇指便掐住芸娘的人中,立刻又說道:“還有饑餓的症狀。”黃錦又轉對另一個錦衣衛:“喂口熱水!”高翰文突然接言:“沒有熱水,我這去燒。”黃錦:“我呸,等你燒熱了水,人也沒了。端碗涼水來,不要用井裡的,用缸裡的。”那個錦衣衛奔了出去。黃錦已從書桌前走了過來,彎下腰端詳芸娘的症狀:“為什麼沒吃飯,是鎮撫司沒給糧米嗎?”高翰文也已捧著聖旨站起了,立在一旁,知是問他,答道:“廚房裡有。”黃錦:“為什麼不做?”高翰文哪裡能答,低頭默在那裡。端水的錦衣衛捧著一碗水進來了,過來便要喂芸娘。黃錦:“這不是吃的,端著待在邊上。”那錦衣衛便捧著水待在那裡。黃錦挽起了右手的衣袖,伸直食指中指在水裡浸濕了,一邊吩咐攙著芸娘的錦衣衛:“扶住她的頭。”接著便用食中二指在她的左頸部先用水輕刮了刮,接著夾扯起來。一把,兩把,三把,芸娘的頸上便顯出了紫黑色的一條!隨著一聲輕哼,芸娘悠悠醒了。黃錦:“莫動,還有兩處。”說著又去頸部的另一邊扯了幾把。又是一條黑紫。“扶住頭,後頸還有一處。”黃錦又轉到芸娘的背後,在她後頸脊椎處又扯了幾把。這才站起了:“坐著莫動,換碗水給她喝。”民間中暑救急,北人放血,南人扯痧,尤以揚州人精於此道。湖廣一帶扯得滿頸滿胸滿背,揚州人隻要在頸部扯上三處,即可救人。黃錦就是揚州人,芸娘又是江南體,三把下來已然解暑。黃錦走到了錄房門口,那錦衣衛又已換了一碗水端了進來。黃錦望著午後的烈日:“日頭毒,可你們也不能在這裡待了。找把傘給他們打著,送到高大人府裡去吧。”芸娘已經強撐著自己站起了:“公公,你們讓高大人走吧。他走他的,我走我的。”黃錦回過了頭:“你說什麼?”芸娘雙手接過錦衣衛遞來的水喝了兩口,已經平靜:“我是鎮撫司的上差從杭州押來的,要是宮裡認為我沒罪,我就回江南去了。”黃錦望了望芸娘,又望了望高翰文:“扯淡!老祖宗都交代了,高翰文莫非想棄了你?”芸娘:“公公誤會了,我和高大人素絲無染,說不上棄不棄的話。”黃錦:“你們還是生米?”太監口不擇言,高翰文和芸娘已然有些尷尬。芸娘低下了頭:“我說了,我和他素絲無染。”“這是怎麼說……”黃錦有些意外,望了望門外,又回頭望了望二人,“老祖宗可是打過招呼的,高翰文,你怎麼想?”芸娘不待高翰文開口連忙接過話去:“老祖宗真要可憐小女子,就請安排我搭坐一條官船送我回去。”“出去吧,先出去吧,出去了再說。”黃錦轉對一個錦衣衛說道,“今夜安排她到一個客棧睡一宿,她真要走,我也要請示了老祖宗再說。”說完走出了錄房。芸娘身子雖依然虛弱,已經提起了包袱,跟著走了出去,再沒看高翰文一眼。一個錦衣衛跟出去了。另一個錦衣衛看著高翰文:“高大人也快拿了東西走吧。”高翰文再抬腿時才驀地覺得腳下又沉又軟,幾步路竟如此漫長,走到門邊,滿目日光,隻看見竹竿上曬著的自己那兩件長衫!從北鎮撫司詔獄出來,黃錦徑直去了玉熙宮複旨,回奏高翰文已經放了,又拽了個空隙在大殿門口悄悄將芸娘要回江南的事向呂芳說了,呂芳歎了口氣,吩咐讓芸娘搭乘抓齊大柱的錦衣衛官船同去。這一路差使辦下來已是酉牌時分,當夜又是黃錦當值,氣也沒得喘,滿身臭汗又來到了司禮監值房。下午當值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辛苦。”黃錦取下了帽子,一個當值太監連忙接了過去。黃錦自己解著身上的袍子:“差使耽誤了,讓孟公公多當了半個時辰的值,明兒我也替你多當半個時辰,你趕緊去吃飯歇著吧。一身都臭了,快打盆水來!”那個當值太監替他掛好了袍子立刻奔了出去。那孟姓秉筆太監臉上笑著:“宣個旨去了好幾個時辰,一準是把那個高翰文送回家了。黃公公,忝在同僚,咱家服你的為人,可也勸你一句,在這裡當差,也不能太菩薩心腸了。”當值太監已經端著一盆水搭著一塊麵巾又進來了。“罪過。”黃錦已然脫掉了內衫,讓那當值太監在身上擦著,“做了我們這號人想修成菩薩,十輩子以後的事了。救一條命算一條命吧。”那孟姓秉筆太監一向以沉默寡言見長,今天已是多說了很多話了,這時不再接言,隻說道:“那我走了。”黃錦:“慢走。”孟姓秉筆太監走了出去。“我自己來吧。”黃錦待那當值太監擦了後背,在麵盆裡又絞了麵巾,便從他手裡把麵巾拿了過來,自己擦脖子和前胸。“你出去。”陳洪的聲音在背後傳來。那當值太監慌忙低頭退了出去。黃錦的手停了一下,接著顧自擦著身子:“陳公公還不歇著?”“你不一直沒歇著嗎?”陳洪反問一句,走到他對麵的椅子前坐下了。黃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麼碴了:“嗨。難得曬個太陽,也就宣個旨跑個腿罷了。司禮監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陳公公,當家的是你們,我們歇著不歇著都這樣。”“可不一樣。”陳洪說這話時臉色已經不好看了,“從太宗文皇帝開始,宮裡便定了鐵規矩,鎮撫司歸首席秉筆管,我現在就當著此職。今日你去鎮撫司,連個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說我是個當家的,又把我的家給當了,黃公公,這又怎麼說?”“原來說的是這回事,我賠罪。”黃錦一邊說著,一邊照舊去絞麵巾擦身子,“可當時主子萬歲爺給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門就看見了我,叫我去宣旨,說是立馬放人。我要再來請你陳公公的示,便違了主子的旨。沒辦法,隻好先破一破規矩。陳公公要問這個罪,我認了就是。”“上有主子萬歲爺,下有老祖宗,我敢問你的罪?”陳洪早就摸清了底細來的,也知他會拿上頭來壓自己,這時並不動怒,“可鎮撫司那邊向我報了,主子的旨意裡隻說放高翰文,沒說放那個女的。現在那個女的在哪裡?”黃錦:“陳公公這個責問我倒真聽不懂了。主子的旨意裡是沒有說放那個女的,可當時抓高翰文的旨意裡也沒說要抓那個女的。那個女的是陪著高翰文進的詔獄,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當然一並放了。這也有什麼錯嗎?”陳洪眼中露出了凶光:“江南織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個女的肚子裡裝著,你放了她,是想替楊金水開罪,還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麼事?”黃錦:“在江南織造局伺候楊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這條理由都要抓起來?陳公公,浙江的事已經夠讓主子萬歲爺煩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沒打招呼,我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鎮撫司歸我管!”陳洪終於被激怒了,在茶幾上拍了一掌站了起來,“你們今天少了一事,日後事情就都在我頭上。那個女的是你放的,我給你麵子,你立馬給我把她抓回詔獄。”自從半個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陳洪露出了曹操模樣,黃錦便從心裡跟他劃地斷義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這場架遲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這個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場了。遲吵是吵,早吵了今後見麵也就再不用熱不是熱冷不是冷了。打定了這個心思,黃錦上身這時還光著,乾脆扯開了褲頭,將麵巾伸進去擦著:“多謝陳公公給我麵子。可這個差使是主子下給老祖宗的,要給麵子陳公公還是去給老祖宗麵子吧。”“休要拿老祖宗來壓我!”陳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幾上的茶碗,手哆嗦著直顫,“老子告訴你,我認乾爹的時候,你還在酒醋麵局搬壇子呢!給臉不要臉,你去還是不去?”黃錦:“我是不要臉,總比戲台上曹操那張白臉好些。”“你說誰是曹操!”陳洪哪裡還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黃錦身邊那個麵盆砸去!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麵盆裡,穿過水麵仍然碎成幾塊,茶碗裡的水,麵盆裡的水一齊濺了出來,把黃錦那條褲子濺得又是水又是茶!緊接著,黃錦一腳將麵盆向陳洪方向踢去!一麵盆的水連著那隻麵盆踢飛向陳洪,陳洪想退又被身後的椅子擋住了,那麵盆直砸在腳邊,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反了你狗日的!”陳洪咆哮了,撲了過來,便劈頭扇向黃錦。黃錦這時上身光著,手還提著褲子,無法還手,隻得將頭一閃,這一掌劃下來還是落在他的肩頸部,立刻紅了。黃錦飛快係好褲子,雙手抓住了陳洪的袍襟,往後推去。陳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幾步,也伸手來抓黃錦,苦在他上身沒有衣服,這一抓隻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幾條血痕,自己卻已被黃錦推倒在椅子上,緊緊按在那裡。陳洪便來抓黃錦的臉部,黃錦早有防備,頭一低狠狠地向陳洪的胸口一頂,這一下連人帶椅子往後翻倒了。陳洪仰麵被壓在地上的椅子上,黃錦兀自緊抓頂著他不撒手也不鬆頭:“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從陳洪一進來開始吵,門外的當值太監早知大事不妙,已有人去追回了剛離開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這時孟姓秉筆太監在頭,幾個當值太監在後都奔進了值房。孟姓秉筆太監:“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黃公公快撒手!還不快拉開了!”幾個當值太監慌忙奔了過去,使好大勁才拉開了黃錦。黃錦被兩個當值太監拉著站在那裡喘氣。陳洪兀自仰麵躺在椅子上喘氣。孟姓秉筆太監親自過去了:“快,扶起陳公公!”幾個人一起連椅子帶人扶了起來,陳洪已是麵色煞白,被孟姓秉筆太監扶著在那裡大口喘氣。孟姓秉筆太監真是急了:“還不扶黃公公出去!”“彆拉我!”黃錦兀自在那鬥氣。孟姓秉筆太監跺了下腳:“黃公公,不為自己想也得替主子和老祖宗想,你想氣死萬歲爺和老祖宗嗎?走吧!”黃錦摔開了扶著他的當值太監,光著上身,一把抄起椅子上的衣衫衝著走了出去。孟姓秉筆太監低聲問陳洪:“陳公公傷著沒有?我去喚太醫?”陳洪喘息漸定,在那裡出了好久的神,突然冒出一句:“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有誰透露一個字立刻打死。”孟姓秉筆太監:“知道了。”京師九門每季早晨開門的時辰都不一樣,視天亮而定。冬令開得最晚,夏令開得最早。今日七月十六,寅時初天便亮了,城門也就開了。尤其東便門,是京師唯一的水路城門,由北京南下的各部官船都由此啟航,因此這座城門比另八座旱路城門都要早開兩刻,以便陸續發船。按規矩,隻要有宮裡的船要走,各部的官船都得靠後讓行。北鎮撫司直屬司禮監,乾的又是欽案的差使,曆來見官大三級。可今日北鎮撫司那條小客船這時卻毫不張揚地停在遠離碼頭的岸邊,在朦朧曙色中既沒有掛燈籠也沒有打旗號,而那兩個押高翰文和芸娘進京的錦衣衛這時也都換上了便服,雖站在船頭,旁人也不認識。在離這條船約十丈的垂楊下卻有個人靜靜地站著,懷裡抱著一張琴囊,手裡提著一隻包袱,隻有他在關注著這條即將南下的船隻。此人便是高翰文。“來了。”站在船頭的一個錦衣衛望著城門低呼了一聲。兩個錦衣衛疾步走過跳板,向岸上迎去。兩隻小轎,八個人抬著,十六條腿飛快地奔向這條小船。前麵的轎停了,後邊的轎也停了。一個錦衣衛連忙上去掀開了前邊轎子的轎簾,穿著便服的黃錦從裡麵出來了,向四周張望了一輪:“沒有找碴的吧?”那個錦衣衛被他問得一愣:“沒有呀,誰敢找咱們的碴。”黃錦這才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孟浪了,他頭天下午跟陳洪打架的事外麵怎麼知道,自己是擔心陳洪派人來抓芸娘,便一早親自來送了,兩個錦衣衛當然不知道這層底裡。想到這裡,黃錦自己苦笑了一下:“沒有就好。這個人可是老祖宗打了招呼的,一定要送回杭州。上船吧,即刻走。”另一個錦衣衛這才走到後邊的轎前掀開了簾子:“下轎吧,上船了。”芸娘拎著那隻布包袱從轎子裡出來了,走到黃錦麵前深深一福。黃錦望了望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會意走了開去,同時向幾個轎夫揮了揮手,轎夫們也都走了開去。黃錦從袍袖裡掏出兩個封套,望著芸娘:“一張是司禮監的文牒,拿著它哪個官府衙門也不敢找你的碴。一張是銀票,老祖宗給的,回到杭州找個僻靜的地方住下,不要再惹麻煩。”芸娘真正沒有想到太監裡也有這般好人,而且是令天下人聽著都害怕的老祖宗和黃公公,那淚花直在眼眶裡轉:“老祖宗和黃公公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不值得……”黃錦:“楊金水是老祖宗最親的兒子,也是我最鐵的把子,他作的孽就算我們替他償吧。不要想多了,朝廷的事,宮裡的事也沒有那麼多緣由。”“哎!”一個錦衣衛突然發出了喝止聲。黃錦轉頭望去,芸娘也循聲望去,二人都是一怔。高翰文提著個包袱被那個錦衣衛擋在五丈開外。高翰文先是深望著芸娘,芸娘已經低下了頭,他又向黃錦望去:“我來送個彆,請黃公公恩準。”黃錦望著芸娘低聲問道:“見不見他?”芸娘聲音更低:“黃公公要是願意,就讓他過來。”黃錦朝那個錦衣衛揮了下手,那個錦衣衛讓開了,高翰文走了過來。黃錦也不看他,自己踱著步走到了岸邊。高翰文走到芸娘麵前約二尺處站住了,先放下了那張琴囊,又放下了包袱,向她深深揖了下去。芸娘彆過了頭,原來就在眼眶裡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高翰文揖後雙手一直抱在胸前,頭也依然低著:“我本不配來送你,也不知說什麼是好。還是借用嵇康那句話吧……”說到這裡他喉頭已然哽咽了,費勁說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廣陵散》從此絕矣……”說完拿起了地上的琴囊和那個包袱,咽進了那口淚水,沉默少頃,平靜了聲調:“從此我也再不會彈琴了,包袱裡是我記的一些琴譜還有昨日買的幾件衣服,這些你要嫌棄都可以扔到河裡去。隻是有幾封書信,是我寫給海知縣王知縣的,拜托你轉交他們,報個平安吧。”芸娘背著他揩了淚,轉過頭去雙手接過了琴囊也接過了包袱:“書信我會轉交,琴和琴譜就算我幫你收著吧……”說到這裡兩眼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深通琴道的人都知道那句話:“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高翰文心中的弦被芸娘這番話一揮,立時無聲地震顫起來,開始還懵在那裡,望著她期待的目光,終於完全明白了,竟下意識地深點了下頭。芸娘立刻又捎起了自己那個包袱,徑直向客船走去。兩個錦衣衛也立刻走向了黃錦單腿跪彆,黃錦一揮手,二人也疾步向客船走去。黃錦的目光。高翰文的目光。跳板收起了,船篙一撐,櫓槳搖了起來,那條客船慢慢離岸而去。黃錦轉身鑽進轎內,兩隻小轎飛快地向東便門抬去。這裡隻剩下了高翰文,還在望著那條漸漸搖向河中的客船。突然碼頭那邊響起了巨響的銃炮聲!高翰文注目望去,目光立刻呆癡了。——一條偌大的官船在碼頭上啟航了,巨高的桅杆上赫然掛著幾麵大旗,船頭那根桅杆的一麵大旗上繡著“總鹽運使司”,船尾那根桅杆的一麵大旗上繡著“都察院”,正中桅杆的一麵大旗上隻繡著一個偌大的“鄢”字!大船的後麵還跟著浩浩蕩蕩的船隊!一場轟轟烈烈的倒嚴政潮,就像這條秋季京杭大運河平靜的水流,隻在水麵泛起一層微瀾,鄢懋卿這支巡鹽的船隊載著不倒的嚴黨,載著天下蒼生的苦難和無數人的失望又從京師順流南下了。這邊的杭州運河碼頭上,一條船隊也在等著起碇。都是雙桅船,前一根桅杆上掛著“浙江布政使司”的大燈籠,後一根桅杆上掛著“軍糧”的大燈籠!每條船上都站著護送軍糧的兵士。在緊靠碼頭的那條船上,海瑞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帶上,袍袖也挽得高高的,正和船工一道,將遮蓋糧袋帆布上的一根粗麻繩穿過艙邊的鐵環緊緊一勒,打好了最後一個結。王用汲從船的那頭走過來了:“也就這麼多糧了,發船吧。”海瑞拍了拍手掌:“錐心。十年倭患,畢其功在此一役,眼下卻隻抄出這麼點贓財,十船糧也就夠前方將士吃不到十天。”王用汲總能把苦地當做樂天,笑了一下:“那就讓前方慢慢打,我們慢慢查。前方多打一天,你我的欽差就多當一天,前方多打一年,你我在杭州就多待一年。一邊查贓款,一邊遊西湖,這可不是人人都能當到的美差。”海瑞早已習慣了王用汲這般笑談人生的作派,特認真地問他:“你說新的旨意下來,會不會讓我們立刻查抄鄭泌昌何茂才藏在另一些官員家裡的贓財?”王用汲:“那才是一注大財,可都是嚴家和京裡大員在浙江的份子。要是有這樣的旨意,胡部堂這一仗也打贏了,朝堂清流這一仗也就打贏了。”海瑞神情沉鬱了下來:“那嚴黨就不會讓胡部堂打贏這一仗。也就一兩天見分曉的事,全看皇上聖明了。發船吧。”王用汲大聲喊道:“發船!”二人一前一後走上跳板,走到了碼頭上。“發船!”“發船!”各條船上都傳來了號令聲。今晚恰好是順風,每條船的帆篷都拉起了。接著是收跳板,撐竹篙,糧船離了岸,帆篷便飽吃著風,向下遊駛去。碼頭上隻剩下了一小隊二十餘名執著火把的兵士,站在兩邊。海瑞和王用汲踏著石階向上走去。驀然,他們望見碼頭頂上兩盞燈籠,燈籠中間站著身穿便服的趙貞吉和譚綸。海瑞和王用汲的腳步同時停住了,對望了一眼。碼頭頂上,趙貞吉從身邊的親兵手裡拿過燈籠:“將那盞燈籠給譚大人,你們還有下麵那些兵士都到四處去警戒。”另一個親兵立刻將燈籠遞給了譚綸,接著向碼頭兩旁的兵士喝令道:“撤到四周,遠處警戒!”碼頭兩旁執著火把拄著長槍的兵士立刻聽令轉身跑離了碼頭,在碼頭的四周分散站了。趙貞吉和譚綸各打著一盞燈籠,踏著石階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來。四個人在碼頭石階的中部碰麵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今日趙貞吉的神態與往日顯然不同,目光中透著重重深憂,嘴角邊卻掛著無奈的笑容:“不必多禮了,有要緊事跟二位商談。靠水邊去說吧。”一邊說一邊還伸出另一隻手讓了讓,接著打著那隻燈籠率先向碼頭靠水麵處走去。海瑞王用汲同時望向譚綸。譚綸知他們要問什麼,點了下頭:“下麵去談吧。”三人共著一隻燈籠,跟著走了下去。趙貞吉:“坐,請坐。”招呼著自己先在水麵前的石階上坐下了。“坐吧。”譚綸也坐下了。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們身後那級石階的兩側坐下了,望著二人的頭背,望著他們用手擱在膝上那兩盞燈籠發出的光。兩盞燈籠照著黑沉沉的水麵映出不到一丈方圓的波光。“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趙貞吉的背影。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隻盯著趙貞吉。趙貞吉:“鄭泌昌何茂才斬立決,家財悉數抄沒。”又是斷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說下去。趙貞吉:“趙貞吉譚綸海瑞王用汲一乾欽案人員尚能實心辦差,查辦江南織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貪墨巨案,頗有勞績,著立刻將浙案具結呈報朝廷,內閣會同司禮監論功敘獎。”“什麼勞績?什麼功獎?”海瑞低沉的兩問,掠過黑沉沉的河麵,蕩起一片回聲。王用汲低下了頭,譚綸也坐在那裡一動沒動。這一次趙貞吉也沉默著,好久才答道:“問得好。我已經寫好了請罪的奏疏,可你們不應受連累。剛才跟譚子理商量了,我們倆另外還聯名上了一道奏疏,保舉海知縣出任曹州知州,王知縣出任台州知州。小人氣長,君子也不能氣消https://。”譚綸立刻接言了:“朝廷要是不準這道奏疏,我和趙中丞一起辭職。”“多謝趙中丞譚大人的保舉。”海瑞剛才還近乎低吼的聲調現在顯出一片蒼涼,“但不知讓我們出任知州後還能為朝廷為百姓乾什麼?”趙貞吉:“當務之急是為胡部堂前方抗倭籌集軍需。秋後了,再苦一苦百姓,將今年該收的稅賦,尤其是桑戶的蠶絲稅收上來。軍國大事,百姓也能諒解。”海瑞站起了:“那麼多贓款不去查抄,還要再苦一苦百姓……趙中丞,譚大人,這幾個月海瑞作為你們的屬下多有不敬,屢添煩擾,今後再也不會了。曹州知州我是絕不會去做的,淳安知縣我今晚就寫辭呈。母老女幼,家裡那幾畝薄田也該回去種些稻子了。”說著便轉身撩袍向碼頭上走去。“剛峰兄!”譚綸倏地站起了。海瑞暫停了腳步。譚綸將燈籠遞給王用汲,一個人走了上去,麵對著海瑞:“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鄢懋卿南下巡鹽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嗎?”海瑞一震,也望向了譚綸:“子理兄你以為大明朝還有利劍嗎?再利的劍握在你們手裡也不過一把生鏽的刀。說話難聽,請多包涵。”拱了下手提袍又走。譚綸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嚴黨了?”海瑞慢慢又轉過頭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說話呀。想留我也行,你們奏請朝廷讓我到江西去,到嚴嵩的老家分宜去當知縣,你去江西當按察使,可否?”譚綸被他的話逼住了。海瑞輕輕拿開了他的手,聲音卻有意大了,為讓下麵的趙貞吉也聽到:“我的辭呈望趙中丞譚大人不要再壓!”說完這句海瑞再不回頭,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碼頭之上。譚綸慢慢轉過了頭,望向依然坐在那裡的趙貞吉。趙貞吉也慢慢站起了,王用汲跟著慢慢站起了。突然,趙貞吉將手裡的燈籠往河裡一扔:“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