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押解楊金水的錦衣衛被叫進來了,這時趴在精舍門外,頭緊挨在磚地上,被門檻擋著隻能看見他們寬厚的背部和高高撅起的屁股。精舍的磚地上到處撒著零亂的箋紙,仔細看去,能隱約看出,那些箋紙有些是鄭泌昌何茂才的供狀,有些是蔣千戶徐千戶的供狀,有些是田有祿王牢頭的證詞,有些是密密麻麻簽了二百士兵姓名的證詞。可見嘉靖看了這些供詞證言後曾經何等震怒!“審案的時候你們都在嗎?”嘉靖這時又已坐回蒲團,聲音冷得像風。精舍門外兩個錦衣衛依然石頭般趴著。年長些那個錦衣衛答道:“回萬歲爺的話,前一次審了三堂,奴才們都在。”嘉靖:“一個案子,為什麼當時趙貞吉譚綸送來的是一份供詞,海瑞王用汲送來的又是另一份供詞?”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當時趙貞吉譚綸審的鄭泌昌,海瑞王用汲審的何茂才。回頭兩個人的供詞一對,口徑不一樣,趙貞吉和譚綸當時都不願將海瑞審的供詞送上來,那個海瑞說《大明律》載有明文,欽犯的供詞一個字也不能改,改了就是欺君。趙貞吉和譚綸說不過他,隻好和奴才們商量,將供詞不要送通政司也不要送內閣,隻能直接送司禮監。司禮監果然將海瑞審的那份供詞打回了,命浙江重審。”嘉靖的臉色好看些了,眼睛瞟了瞟滿地的箋紙,又問道:“重審的時候,為什麼趙貞吉不審,譚綸不審,你們也不看著,還是讓那個海瑞重審?”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這些情形奴才們無法知曉。因重審的時候奴才們已經在押解楊金水進京的路上了。這份重審的供詞是趙貞吉派的驛差昨夜追到潞河驛才交給奴才們的,叫奴才們轉呈司禮監。”嘉靖這才意識自己的腦子也被攪得有些昏了,竟問錯了話,虧他錯話偏能接著錯問:“既叫你們送司禮監,司禮監怎麼不拆開來看?”那個回話的錦衣衛不知如何回話了,另一個一直沒有回話的錦衣衛接過了話茬:“回萬歲爺的話,呂公公不在,陳公公本想拆開來看,被黃公公阻住了。”錯問竟問出了這個細節,嘉靖眼中閃過一道光:“陳公公想看嗎?”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陳公公說了以往的奏疏司禮監都要先看了再奏呈皇上。隻因黃公公說了一句,說是呂公公如果在,這樣的奏疏也不敢擅自拆開先看。陳公公這才讓黃公公直接呈給萬歲爺了。”嘉靖沉默了,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陣子,卻問了一句最簡單的話:“楊金水呢?”那個錦衣衛:“回萬歲爺的話,楊金水瘋得厲害。陳公公正叫兩個太醫在試探他,說先要看看他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嘉靖:“楊金水是你們押送來的,你們看他是真瘋還是假瘋?”兩個錦衣衛趴在地上偷著對望了一眼,這回一齊答道:“不隻是奴才們,趙中丞他們都知道,楊金水確實是瘋了。”嘉靖兩眼有些茫然了。一個錦衣衛:“啟奏萬歲爺,來的時候我們也商量過,最好先讓宮裡的太醫給他看看,免得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帶了進來驚了聖駕。”“立刻把楊金水帶來!”嘉靖突然站起,眼中閃著光,“朕倒要看看他帶來的是何方的神怪!”兩個錦衣衛在精舍門外磕了好響一個頭:“是。”還沒站起,嘉靖又說道:“叫黃錦一個人帶他來。”兩個錦衣衛隻好又磕了好響一個頭:“是。”此時在司禮監值房裡,楊金水的上衣又被扒光了,裸著上身坐在椅上。兩個太醫,一個拿著一隻夾銀針的布袋,一個拿著一卷點燃的艾香,在他身子兩邊站住了。一個太醫:“是否請兩位公公按住他。”陳洪:“真瘋假瘋就是要看他動彈。你們動手就是。”兩個太醫對望了一眼,還是擔心他發瘋亂動,也隻好小心翼翼地動起手來。紮針的那個太醫抽出一根三寸長的銀針紮進了楊金水後頸那個穴位,慢慢捋動,那根銀針全紮了進去,楊金水竟毫無反應,一動不動。另一個太醫將艾香吹了一口,一團紅火當胸灸了下去,冒出一股煙,那個太醫立刻閃到一邊。所有的目光都盯緊了,楊金水胸口灸出圓圓一團火痕,還是毫無反應,一動不動。“真瘋了。”坐在最右邊椅子上那個一直沒說話的秉筆太監這時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陳洪立刻向他盯了一珠子:“真瘋假瘋現在說還早了。接著給他紮給他灸!”兩個太醫隻好接著給楊金水紮針燒灸。陳洪伸手捧起了身邊茶幾上那把已經黑得發亮的紫砂壺,將壺嘴伸到嘴裡,眼睛兀自望著正在挨紮挨灸的楊金水。兩個錦衣衛走到門口跪下了。年長的那位錦衣衛:“稟陳公公,皇上宣楊公公去玉熙宮。”“皇上怎麼說的?你們再說一遍?”陳洪倏地站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是年長些的那個錦衣衛回話:“回陳公公,皇上旨意,著黃公公一個人將楊金水立刻帶到玉熙宮去,皇上要親自審他。”話回得已是再清楚不過了,陳洪一下子怔在那裡。黃錦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都靜靜地站了起來。黃錦斜眼向陳洪望去:“陳公公要是沒有彆的吩咐,咱家便帶楊金水走了。”原想狠狠地從楊金水身上審出些端倪,不料皇上這時突然親自提審,而且是叫黃錦帶去!陳洪實在心有不甘,又狠狠地向坐在椅子上的楊金水看去。楊金水坐在那裡已經像個刺蝟。頭上身上都紮滿了銀針,到處又都是被艾火灸過的香痕,還是沒有絲毫反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裝吧,裝吧!”陳洪煩躁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告訴你,萬歲爺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你在這裡能裝,到了萬歲爺那裡也得現了原形!拔掉針,穿上衣服,帶他去見聖上!”玉熙宮謹身精舍飄零滿地的那些供狀證詞不知何時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了。精舍神壇上都點上了香燭,正上方供著太上道君的神主牌,底下一格供著三塊神主牌。正中的那塊牌子上寫著“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元真君”!左邊的那塊牌子上寫著“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右邊的那塊牌子上寫著“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萬壽帝君”!這三塊牌子都是邵元節陶仲文那些方士在一起商量後,說是上天給嘉靖封的神號。這時都被請出來供在太上道君的神主牌下。嘉靖早已堅信自己這個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總掌著陰陽功過有元陽在胸五雷在手天下魔怪妖邪無可不伏!這時便換上了道袍,頭戴香草圈成的圓冠,端坐在神壇前的蒲團上。楊金水就跪在離他三步開外的地上。皇上單獨密審這樣一個瘋子,黃錦自己也不能進來,萬一驚了聖駕那便是天大的事情,虧他苦心,在楊金水被抬來時就暗中叫東廠的行刑太監在他身上做了手腳,也不知點了哪幾處穴位,人跪著,身子直著,既不至於發瘋驚了聖駕,也又能正身挺跪麵對嘉靖。還有一絕,他跪的位置恰好能使他那翻上去的眼神正看著神壇上的牌位。這就能使嘉靖認定他被降伏在自己的神號之下。神壇上的香燭都是特製的,旁邊那座銅香爐裡氤氳的香也是特製的,門窗又緊閉著,滿屋子都是異香縹緲,在嗅覺上就給了人如入仙境之感。果然,楊金水的鼻翼慢慢翕動了,在一縷一縷地吸著撲鼻的異香,人便有了一些感覺。嘉靖也進入了狀態,眼中閃出兩道精光,直望著楊金水。楊金水的眼神沒有那麼虛了,那幾塊牌位上的字在他眼中慢慢清晰起來。嘉靖操起了身邊的磬杵,在銅磬上敲了一下。聽到這一記清脆悠長的銅磬聲,楊金水身子居然動了一下,一直癡癡的眼珠也居然動了一下。“看到牌位了嗎?”嘉靖的聲音像是從天外極遠處傳來,傳到了楊金水的耳裡。“天……”楊金水居然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字。嘉靖:“你看到誰了?”“靈霄上清……”楊金水不像自己在說話,倒像是另外有個聲音在他身子裡說出了這四個字。嘉靖的目光更亮了:“靈霄上清下坐著誰?”楊金水還是癡癡的,在那裡想著。“坐著誰?”嘉靖的聲音從天外傳過來時好像近些了。楊金水的眼中看到了“飛元真君”四個字,嘴裡便機械地說出了這四個字:“飛元真君……”嘉靖:“飛元真君又是誰?”楊金水的目光在遲滯地移動,又說出了四個字:“忠孝帝君……”嘉靖:“忠孝帝君又是誰?”楊金水的目光移到了右邊那塊牌位:“萬壽帝君……”“你是誰!”嘉靖突然厲聲問道。“我是誰……”楊金水喃喃地複述著嘉靖的問話,兩眼虛望著上方,似是在想,又像是在空中尋找那個“我”。嘉靖又操起了身邊的磬杵,在銅磬上敲了一下。這一聲似乎敲醒了楊金水的記憶,繞梁的銅磬聲在耳邊嗡嗡響著,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廣陵散》……我是《廣陵散》……”嘉靖的臉陰沉下來了:“什麼《廣陵散》?”楊金水的目光雖然還散著神,卻慢慢望向了嘉靖:“我的琴……我是沈一石,我有冤……”嘉靖不禁一凜:“你怎麼敢到這裡來?”楊金水:“楊公公帶我來的,我被楊金水給害了……”嘉靖凝住了神,緊盯著他:“楊金水是怎麼害你的?”楊金水:“他要我織絲綢,要織好多好多絲綢……”嘉靖:“織絲綢怎麼是害你?”楊金水:“太多了,我也穿不了,皇上也穿不了,好多人都穿不了……”嘉靖:“都被誰穿了?”楊金水:“太多了,穿不了……”嘉靖也有些進入角色了:“到底給誰穿了?說出來,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便恕你無罪。”“太多了……”楊金水虛虛地望著上方想著,“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嘉靖:“說人的名字!”楊金水:“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嚴閣老、小閣老……太多了……都穿我的衣,用我的錢……”嘉靖:“胡宗憲呢?”楊金水:“胡宗憲?胡宗憲不是織造局的人……”嘉靖:“呂芳呢?”楊金水:“呂芳是誰?”嘉靖緊緊地審視著他:“楊金水他們說的老祖宗,給你請六品頂戴的人,你也不知道?”楊金水又在想著:“有他……有他……他在一百年前死的……”嘉靖疑心未釋,盯緊了他:“你說了這麼多人,為什麼不說楊金水!”楊金水:“楊金水也死了。他害死了我,我已經把他也帶走了……”嘉靖緊緊地盯住他的眼,竭力想從他的眼神中看出真偽。楊金水終於顯出了十分恐懼的樣子,突然動了,把頭在地上猛磕起來:“忠孝帝君饒命!萬壽帝君饒命!我不敢來了,我立刻就走,我再也不敢來了……”那頭在地上也不知磕了多少下,砰砰地響著,地上開始有了血跡!嘉靖慌忙操起磬杵,在銅磬上連敲了三下!擊磬聲如此急促,黃錦大驚:“快!進去救駕!”守在大殿門外的兩個提刑司太監一躍而起,推開了門疾奔進去。黃錦急抓起袍子跟著奔了進去。兩個提刑司太監疾奔到精舍門口,挾著一陣風像兩隻大鳥躍進了精舍去撲拿楊金水,可躍起的身影還在空中便立刻知道犯了大忌——嘉靖兩道目光怒惱地向他們射來!電光火石間,他們在空中瞥見楊金水並未犯駕,隻是拚命地在磚地上碰頭,這樣在精舍躍撲過去便沒了理由,反而犯了大不敬的規矩!虧得二人也是提刑司的高手,落下時同時把箕張在空中的十根爪子收了,雙腿也同時一縮,撲躍抓人的姿態便變成了從空中跪下的姿態,砰的一聲,兩人四膝同時落地,跪在楊金水身後兩側,一邊一個拽住了他的雙臂向後拉起,楊金水的頭拉離了地麵,他們自己的頭倒趴在了磚地上。“萬歲爺!萬歲爺!”黃錦也緊跟著奔進來了,剛才瞬間發生的一幕他並未看見,奔過去便擋在嘉靖的身前!兩個提刑司太監兀自緊拽著楊金水的雙臂,趴跪在那裡。楊金水的頭這時軟癱在肩側,其實已經昏厥了過去,滿頭滿臉是血,地上也是好大一攤血!黃錦這才驚恐地回頭,憂急地望向嘉靖:“主子驚、驚了聖駕沒有……”嘉靖臉上已恢複了端嚴的平靜,望著黃錦憂急的神色,目光裡也慢慢浮出了一絲淒憫:“楊金水被厲鬼奪去魂魄了……”就這一個眼神,這一句悲憫,使黃錦壓抑已久的淚水湧了出來,他立刻跪下了,磕了個頭:“辜、辜負聖恩,老天爺在懲治他了……主子犯不著再為這樣的奴才難過……”嘉靖當然知道他們之間都有過命的交情,也知道這幾個奴才再不爭氣,對自己還是鐵忠的,黃錦這番哽咽的回話實是在替楊金水求情,想了想,說道:“天罰了,朕就不罰。叫這兩個奴才立刻把他送到朝天觀去,有藍真人他們在,厲鬼也不敢再纏著他了。”黃錦立刻在地上接連磕了三個響頭:“奴才替楊金水叩謝聖恩!”磕罷頭跪在那裡轉對兩個提刑司太監說道:“主子萬歲爺的旨意都聽到了?”兩個提刑司太監依然把頭趴在磚地上:“是,奴才們都聽到了。”黃錦:“立刻送去,交給藍真人。”兩個提刑司太監磕了個頭:“是。”一人捧一邊捧起了楊金水,毫不著力地躬著腰低著頭退著出了精舍的門。“呂芳。”嘉靖望著黃錦突然喚道。黃錦跪在那裡正轉頭望著兩個提刑司太監將楊金水抬出去,聽到嘉靖這一聲呼喚,打了個激靈,慌忙回過頭來:“主子,呂、呂公公在永陵呢……”嘉靖依然望著他:“朕知道。現在什麼時辰了?”黃錦:“回主子,現在未時末申時不到。”嘉靖:“你也不用回司禮監了。天一落黑,從後宮出去,將呂芳喚回來。”黃錦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直愣愣地望著嘉靖:“主、主子是叫奴才將呂公公召回宮來?”嘉靖:“衣服換了,你一個人騎馬去。一去一來也得好幾個時辰,明日天亮前讓呂芳來見朕。”“主子聖明!”黃錦磕了個好響的頭,緊接著又將頭抬起,“啟奏主子,陳洪一直盯著奴才呢,奴才出宮的事瞞不過他……”嘉靖倏地盯住了他:“你有你的差使,他有他的差使。朕勸你一句,少跟陳洪鬨彆扭。”竟用上了一個“勸”字!黃錦再憨直也多少聽出了弦外之音,不敢再說,低聲答道:“奴才明白。”玉熙宮去往朝天觀這條路,正要經過司禮監值房大院門外。楊金水已被一個提刑司太監背在背上,另一個提刑司太監跟在後麵,正經過這裡。“背哪裡去?”陳洪的身影從院門出來了,後麵跟著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還有幾個司禮監當值太監。那個背楊金水的提刑司太監跪下了一條腿,跟在後麵的太監跪下了兩條腿。背人的太監:“回陳公公,奉萬歲爺聖旨,將楊金水送朝天觀交給藍真人。”陳洪剛才還十分陰冷的臉立時一愣,緊接著問道:“萬歲爺真以為他瘋了?”跪在後麵的提刑司太監:“回陳公公,萬歲爺說他已被厲鬼奪去了魂魄。”“哦……”陳洪這一聲故作恍然拉得好長,接著悵然說道,“主子聖明!黃公公呢?”跪著的提刑司太監:“回陳公公,黃公公在伺候萬歲爺呢。”陳洪沉吟了,少頃說道:“那就背去吧。”“是。”兩個提刑司太監這才又站起了,踏著那條路向西邊朝天觀方向走去。陳洪實在心有不甘,望著楊金水西去的方向發愣。一天折騰下來,折騰成這個結果,太陽已然要落山了。其他幾個人也都默默地站在他身後,以致見著一個專在玉熙宮當值的太監又從玉熙宮方向走來也沒有人吭聲。那禦前當值太監走到陳洪身後,輕聲喚道:“陳公公。”“什麼事?”陳洪還是望著遠去的楊金水那個方向,也沒回頭看是誰在叫他,聲調已十分煩躁。那當值太監隻好說道:“主子萬歲爺有旨意。”陳洪猛地轉過頭來,這才看見那當值太監雙手捧著一封禦箋!陳洪立刻跪了下去,將雙手高高舉起,那當值太監彎腰將禦箋遞到他手裡。陳洪接過禦箋站起了,仔細看去,那禦箋的封套沒有封口,便詢望向那當值太監。那當值太監交了旨便是奴才了,立刻跪了下去:“稟陳公公,主子萬歲爺說了,叫陳公公這就看。”陳洪連忙抽出了封套裡的禦箋,打開前掃了一眼另一個秉筆太監和那幾個當值太監。那幾個人連忙後退了一步,都低下了頭。陳洪這才打開禦箋,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茫然了!——禦箋上是嘉靖的兩行親筆禦書,看字的當間,嘉靖的聲音在陳洪耳朵邊響起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陳洪兩眼翻了上去,好一陣琢磨,實在捉摸不定,望向了另一個秉筆太監:“你過來。”那個秉筆太監走了過來,陳洪將禦箋與他同看,低聲問道:“幫著參詳一下,主子什麼聖意?”那個秉筆太監也是好一陣琢磨:“第一句裡麵這個‘水’,指的當是楊金水,瘋了,審不了了……”“這我知道。”陳洪立刻又不耐煩了,“我問的是第二句,這個‘雲’指誰?”那個秉筆太監逼急了,好一陣急劇思索,突然說道:“會不會指那個跟了楊金水四年的芸娘?”“好腦子,就是她!”陳洪當即認可了,望了望落山的太陽,“備轎,去鎮撫司詔獄!”七月十四月亮已經圓了,升上東牆時,天也就剛黑不久。一床,一桌,一椅;有月,有燈,有琴。琴塵封在囊中,無書便懶得點燈,高翰文坐在北窗下的木桌旁,望著窗外朦朧的月色出神,感覺到了月光從門口斜灑進了屋內,慢慢轉頭望去,一片“南冠客思”儘在月寫的臉上。月夜比黑夜還靜,院內的水洗衣聲聲聲入耳,他的目光又慢慢移望向門外。因有呂芳的吩咐,錦衣衛的人給院內送來了日常起居的動用,院子裡兩根木杈上橫著一根竹竿,這頭晾著兩件剛洗過的男衫,那頭還空著一截。井邊,芸娘從木盆裡漾出自己的一件衣衫,也不擰,因防皺,提起來隻是抖了抖,提著濕濕的衣走到竹竿前站住了。她的目光望著竹竿上高翰文那一件長衫一件內衫出神,好一陣子才把自己這件女衫晾了上去。女衫和高翰文那件內衫之間空著好幾寸竹竿。芸娘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敞著門的西間小屋,在這裡看不見高翰文的身影,她慢慢把手伸向了竹竿,把自己那件女衫輕輕移了過來,緊緊地挨著高翰文那件內衫。她出神地又看了看,伸手把內衫掀開了一幅,將自己女衫又移過去幾寸,然後將高翰文那件內衫的邊幅悄悄地搭在自己的女衫上。月光下,芸娘看著這兩件搭挨著的衣衫淡淡笑了。屋內,高翰文依然在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月色。突然,他身子微微一顫,院內傳來了輕輕的哼唱聲:“月光光,亮堂堂。”“荷葉綠,枇杷黃。”蘇南兒歌!是芸娘在唱,高翰文倏地站起了。“阿母線,阿兒衫。”“上南京,進科場……”高翰文循著鄉音向門口走去,還沒走到門邊,芸娘卻不再唱了。他立刻又回身向窗前走去,可很快他的腳步又停了。院門外傳來有人開鎖的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是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幾個人的腳步聲走到院內停住了。高翰文慢慢回頭望去,院子裡有了燈籠光!“是呂公公嗎?”來的人頭頂不遠處的燈籠光照得芸娘有些晃眼,錯認了挺立在燈籠後身著大紅宮服的陳洪,連忙站起。“掌嘴!這是呂公公嗎?”跟來的司禮監當值太監當即嗬斥。“無禮!”陳洪立刻喝住了那個當值太監,帶著笑走近芸娘,“我是呂公公的乾兒子,楊金水楊公公稱我大師兄。”伺候楊金水四年,陳洪這個名字芸娘也曾多次聽說,見他自報家門,慌忙在衣襟上擦乾了手,捋下衣袖向陳洪福去:“見過陳公公。”“站了!沒叫你誰讓你出來的?回屋裡去!”那個司禮監當值太監看見了出現在西房門口的高翰文。芸娘急忙向西房門口望去,高翰文依然那副可殺不可辱的樣子站在門口。那當值太監氣勢洶洶向他走去,陳洪飛快地掠了一眼有些驚惶的芸娘,立刻又喝住了那個當值太監:“蠢材!老祖宗怎麼吩咐來著?你的記性讓狗叼走了?”那當值太監愣在半道上,虧他立刻省了過來,側躬著身子先向陳洪回了一句:“是,奴才的記性讓狗給叼了。”接著轉過身來換了一副笑臉,對著高翰文說道:“老祖宗有話問芸娘,不乾你的事,你先回房待著去。”高翰文沒有看他,目光向芸娘方向望去,卻是先落在她的發髻上,再慢慢移望向她的目光。自從那天呂公公來說了那番讓他們住到一起的話後,高翰文就再也沒有這般正眼看過自己。芸娘的眼睛立刻亮了,向高翰文的目光迎去!如驚鴻一瞥,高翰文那深深的目光也就跟她一碰,又移開了,說了一句:“該說的儘管說吧。”這回是陳洪眼裡冒出冷光了:“叫他進去。”不用那當值太監過來,高翰文已轉身走進了房內。也不知過了多久,高翰文看到院子裡閃著的燈光,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關院門的聲音,他知道,陳洪一行已經走了。他呆呆坐在窗前木桌邊的椅子上,微閉著眼。芸娘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沒有凳子,便挨著床邊坐在那裡。這時的月亮已經升到了正空,屋外一片涼白。“我把燈點上,好嗎?”芸娘輕輕開口了。高翰文仍然微閉著眼睛:“點吧。”芸娘站起了,走到桌邊,拿起了火石絨布擦燃了,點亮了那盞菜油小燈。看了一眼高翰文,見他仍然閉著眼睛,芸娘又走回到床邊挨著坐了下來。芸娘:“明日我大約就要走了……”高翰文睜開了眼,望著她。芸娘迎著他的目光:“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可這也不管用。我畢竟跟了楊公公四年,知道的事太多了。”高翰文心頭驀地湧出一絲酸楚,但很快又壓了下去。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離開杭州前一夜海瑞的那句話:“隻有沉默,才可能出獄……”芸娘這時已不看他,她要把該說的話今天晚上都說了:“我知道,自己賤。你心裡從來就看不起我。可我跟著你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沒有誰安排我要從你身上套出什麼東西。”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說道:“我身上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套。什麼楊公公也好,呂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來的陳公公,他們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動起來,“這幾個公公,還有朝廷,從來也就沒有誰把你看得很高。”高翰文倏地站起了。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邊:“讓我跟著你,不是因為你有多要緊,而是為了看住我。沈一石讓我跟了楊公公四年,是為了保住他的家財,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現在這些公公讓我跟著你,那是因為沈一石死了,楊公公瘋了,萬一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織造局的事必須留下我這個活口。”高翰文輕蔑地笑了:“讓你跟著我進北京的時候,楊金水瘋了嗎?真像那個呂公公說的,他的這個乾兒子好起來比誰都好?”“呂公公說得也不全錯。”芸娘答道,“楊公公壞的時候是比誰都壞,可也有待人好的時候。”高翰文:“一個日霍鬥金的太監,他會對誰好?”芸娘:“太監也是人。就因為他欠了太多的債,是債都要還。”高翰文:“欠誰的債,我高翰文可與他們沒有一文的債務。”芸娘:“我已經說了,一切都與你無關。楊公公是在還沈一石的債,沈一石是在還我的債。”高翰文實在也是憋忍的太久了,那晚呂芳來,今夜陳洪來,陳洪一走芸娘便來跟自己說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塊什麼樣的石頭:“照你這樣說,楊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將你買來的。我高翰文區區一個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兩個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輩子官俸祿加起來也沒有你二十萬兩銀子的身價。二十萬兩銀子買的一個人竟白白地送來伺候我,我實在聽不懂你的話。陳公公剛才跟你說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隻是想告訴你,到杭州去的時候我是朝廷的官,與嚴世蕃並無關聯。在杭州做那些事我還是朝廷的官,與任何人都無關聯。朝廷要給我安什麼罪名,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費心從我這裡能套出什麼。”“我套你什麼了?”芸娘從床邊站起了,“從杭州送你到這裡,在這裡又有二十幾日了,除了給你做飯洗衣,我問過你一句話嗎?”高翰文:“要是幾句話就能套住我,你們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高翰文原以為此心匪石不可轉也,沒想到隻因為酷好音律,被你們抓住了致命處。當初一曲《廣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鄉的小調,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芸娘眼中轉出了淚花,又慢慢坐回床邊:“當初叫我彈《廣陵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用意。後來有些察覺,可你自己卻渾然不省。你應該記得,在琴房裡我幾次叫你走……”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絲冷笑:“你本秦淮名妓,這點戲還是做得出來的。譬若今晚,陳公公要來了,你又唱起了我蘇南的歌子,你是蘇南人嗎?”芸娘這時被他一層層地咄咄逼問,心已經涼了:“你剛才已經說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幾曲應天本地的小調這也奇怪嗎?”“不奇怪。”高翰文這時已經把自己那一腔化為流水的抱負所經曆的挫跌全算在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後撐著的原就是負氣,雖然不至於使酒罵座,也不再客氣,“他們挑了你,自然是你有這諸般本事。現在這些本事已經不管用了,還想乾什麼,儘管使出來。你現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嗎?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這把椅子上陪著你,動一動就算你們贏了!”芸娘的臉比此時的月還白。她倏地站了起來,吞進了憋在口腔裡的淚水:“放心,我這就會回到廚房裡去。最後幾句話,願不願聽我也要說。沈一石自稱懂得《廣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稱最懂《廣陵散》。在我看來,你們也和當時那三千太學生一樣,沒有一個人懂《廣陵散》。嵇康從來沒有想過出來做官,更沒想過貪圖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與神遊,這才有了《廣陵散》。你們沒有稽康的胸懷。”說著徑直向門口走去。不啻當頭棒喝,高翰文被她這幾句話震在當場。走到門邊,芸娘又站住了,沒有回頭:“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難得的古琴,你若喜歡就留下,你要不喜歡就燒了。”說完這句走出了屋門。“黃公公!哎,黃公公!”監修永陵那總管太監本就是從睡夢裡叫醒的,這時隻穿著一件便服長衫,緊追著獨自向長長的階石登去的黃錦,“呂公公來的時候就有旨意,不能離開,也不許見人……”黃錦步幅更大了,徑直向石階的頂部登去。那總管太監被兩盞燈籠跟著也追著他:“無論如何您老總得把旨意給奴才看看。”黃錦在石階上站住了:“我就是從主子萬歲爺那兒來,旨意非要寫在紙上嗎?”“那、那……”那總管太監憋住了,終於還是硬著又頂了上來,“那有沒有陳公公的手諭?”黃錦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禮監秉筆,我也是司禮監秉筆,誰跟你說的,我來還要他的手諭?”那總管太監把頭低向一邊:“黃公公既無萬歲爺的聖旨,又沒有陳公公的手諭,那奴才不敢領你見呂公公。”黃錦望著他那副嘴臉心裡的火已經把頭發都點著了,畢竟在內宮那座八卦爐中煉到了秉筆太監這個位子,兩把刷子還是有的,裝出了笑容:“既然這樣說,那我就不見呂公公了。你過來。”那總管太監見頂住了他,當然也不能太為已甚,便也露出了笑臉,走了過去:“黃公公能這般體恤在下……”“啪”的一掌已經扇在他的臉上!那總管太監毫無防備,被黃錦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個轉,差點摔倒。“萬歲爺旨意,天亮前務必見到呂公公!再不領咱家去,明天你這奴才就見不到太陽了。領路!”黃錦吼完了這幾句,登上了石階的頂部,顧自向陵宮左邊太監們住的那排屋子走去。真是好說不如惡打,那總管太監被黃錦這一耳刮子終於扇省了,捂著臉追了上去:“黃、黃公公,老、老祖宗不在那邊……”黃錦在石階的頂部又站住了:“在哪兒?”那總管太監追上來了,指著陵宮方向:“那邊,半個月了,每天都在吉穴洞口,晚上也在那裡打地鋪睡。”黃錦一下愣住了,再開口時聲音也有些啞了:“立刻領我去。”那總管太監再不敢多說什麼,領著黃錦直向陵宮方向走去。月亮白白的,灑進鬱鬱蔥蔥的山陵便一片朦朧,兩隻燈籠的光在這無遮無攔的天地之間有如螢火般微弱,吉壤的穴口便看不真實。黃錦踮著腳步走了過去,立刻怔在那裡。一床席子鋪在穴口外的磚地上,呂芳麵對著洞穴側身睡在那裡,身上蓋著一塊粗布單子,頭下枕的竟是一塊青磚——君即是父,守陵恰如守孝,“枕苫”是應有的孝義!黃錦眼睛被淚水蒙住了,喉頭也被淚水咽住了,一時竟開不了腔。那總管太監輕聲喚道:“老、老祖宗……”呂芳顯然並未睡著,身子依然側躺在那裡:“說了,我就睡這裡。你們都回屋裡睡去吧。”那總管太監:“是黃公公來了……”呂芳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這才慢慢坐起,又慢慢轉過身來。“乾爹!”黃錦哭著叫出了這一聲,撲通跪了下去,趴在磚地上抽泣起來。呂芳站了起來,望著黃錦,輕歎了一聲,強笑道:“長不大的總是長不大呀。主子叫我回去?”“是……”黃錦這才跪直了身子,揩著眼淚,“天、天亮前得趕到宮裡……”呂芳倏地望向那總管太監:“立刻備馬!”那總管太監一片慌亂:“是、是……”一路疾馳,到了西苑後門下馬,小跑著奔到玉熙宮大殿門外已是醜時末了,半個月守陵呂芳本已塵土滿麵滿衫,這幾身汗下來更是塵漬如垢,當然不能進殿。好在當值太監早有準備,他的那套便服已經備在這裡,還有一大盆水一大塊麵巾也擺在殿外門前。“快,伺候梳洗!”黃錦低聲催道。一個當值太監連忙給呂芳解了身上的外衫還有內衣,另一個太監絞了麵巾連忙給他擦臉擦身。那個給呂芳解衣的太監又要來替他拔髻上的銅簪,精舍內已經傳來“當”的一聲磬響!“不能洗頭了,給我穿衣。”呂芳光著上身將兩臂伸向身後。內衣套上了,呂芳自己趕緊係著衣帶,黃錦親自給他把外衫也套上了,呂芳立刻走進殿門,一邊走一邊又係著外衫的腰帶。黃錦親自進去把殿門向外拉閉了。“打坐”一詞,釋家作如是說,道家也作如是說。關鍵不在“坐”字,而在一個“打”字上。明明閉目入定,盤腿如山,何名之“打”?打的就是此時心中紛紛紜紜的諸般念頭,道稱之為魔,釋稱之為障。史載:嘉靖幾十年煉道修玄,“為求長生,常整日打坐,不臥床第”,殊不知僅此打坐一功,即非常人所能,亦非隻為長生。安知諸多國運人事不是從這個“打”字中得來?今夜又是如此,從酉時等到呂芳進來,五個時辰了,他就一直打坐在蒲團上,此時已然臉上頸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或能悟得個中之理的一個是嚴嵩,另一個就是呂芳。進來時還和平時一樣,見嘉靖閉目坐在蒲團上,默默跪下去磕了個頭,雖然看見了地上那片血跡——楊金水磕頭留下的那片血跡,心泛微瀾,依然淳淳地站起,先去金盆邊絞了塊帕子,走到坐在蒲團上的嘉靖麵前,單腿跪上蒲團的台階,先從他的後頸開始輕輕擦著,一直到擦完了他的麵頰,又走開去放下麵巾,從另一個盆裡絞出一塊濕布,走到那片血跡前,跪下一條腿,去擦地上那片血跡。“楊金水是真瘋了。”嘉靖輕聲說話了。呂芳一邊擦著血跡,一邊答道:“都是奴才調教得不好,上負聖恩。”嘉靖:“其實他的差使當得還不錯。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呂芳不說話了,低著頭在擦著血跡。嘉靖:“這麼多年了,一條狗也養親了,不成想瘋成那樣。朕已經叫人把他送去朝天觀了,跟藍神仙他們在一起,鬼魂就不敢再纏著他了。”呂芳趴在了地上,儘力控製著身子不動,淚水卻一滴一滴灑在了磚地上。嘉靖看著他:“江南織造局鬨成這樣,宮內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那麼多奴才貪了多少銀子,隻差沒來玉熙宮拆瓦了。這可都是你管的人。朕也隻讓你去了半個月永陵,你還覺著這麼委屈?”呂芳抬起了頭,滿臉的淚,哽咽道:“奴才哪有什麼委屈……九州萬方都在主子一個人的肩上,護著這個,還要護著那個,主子才是最委屈的……”嘉靖歎了一聲:“當家三年狗都嫌哪!宮裡的家朕一直交給你在當,有些事你也是在代朕受過。浙江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昨天送進宮了。朕原本不想拆看,踏了一卦,竟得了個乾卦,‘元亨利貞’,上上大吉。供詞就在案上,你也去看看吧。”“是。”呂芳聽他如此一說便以為浙江的供詞一定是按照司禮監內閣的意思改好了呈上來的,心中一寬,拿衣袖揩了淚,站了起來。嘉靖從寬大的袍袖裡掏出了自己禦用的一副眼鏡遞了過去,呂芳連忙躬腰雙手接了過來,向禦案前走去。走到禦案前,發現禦案上依序擺著一張張供狀,都用玉石鎮紙壓著,供狀上有些字大有些字小,密密麻麻,他將嘉靖那副禦用的眼鏡先舉過頭頂虛空拜了一下,這才戴上,向那些供狀仔細看去。一眼便發現原來打回去的那份供狀竟赫然擺在首位!呂芳立時愣了,不禁向嘉靖悄然望去。嘉靖:“看,看了再說。”呂芳連忙飛快地一路掃看過去,確認那份打回去又呈回來的供狀一字未改,目光立刻跳過去看後麵的供狀。嘉靖已經從蒲團上下來了,開始獨自在精舍裡徘徊起來:“百姓家有一句常說的話,幫忙幫忙越幫越忙。第一次遞來的供詞你不呈給朕看,瞞著朕跑去找嚴嵩找徐階,還捧上一壇四十年的陳釀去勸酒。一個首輔,一個次輔,一個井水,一個河水,這杯酒也是你能勸得的(音:di)!不用忙著跪,接著看完。”呂芳聽得心驚,本來想跪下解釋幾句,聽嘉靖一說,隻得又戴上了眼鏡,彎腰向後麵的證詞一行行看去。嘉靖繞著蒲團那三級坐台,腳踏八卦走了起來:“當時聽到你去勸酒,朕就想起了太祖高皇帝宴飲功臣時說的兩句話……知道太祖爺當時說的是兩句什麼話嗎?”一邊耳聽雷聲隆隆,一邊眼觀刀筆攢攢,呂芳已然滿臉是汗,不看完也已知道是什麼內容了。聽嘉靖這時突然提起了太祖高皇帝,他便不能再看又不能取下眼鏡就此不看,隻能側身站在案邊低頭接言:“奴才不知道,請主子賜教。”嘉靖停了腳步:“你不知道,可嚴嵩和徐階知道。兩個大學士,太祖實錄他們不知已經讀了多少遍,都爛熟在肚子裡了。端起酒杯的時候,他們早就想起了太祖那兩句話。”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然後一字一頓地念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當時宴飲功臣的那兩句話:“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剛才嘉靖的話還是雷聲,這兩句太祖的話簡直就是霹靂!呂芳慌忙取下眼鏡擱在案上,撲通一下在禦案的側邊麵對嘉靖跪倒了,把頭緊緊地趴在磚地上。嘉靖:“有些家你能替朕當,有些家朕交給了嚴嵩和徐階去當,可大明朝最後的家還得朕來當。你去勸酒,他們必然猜想是朕的意思。美酒在前,白刃在後,他們能不想法子對付嗎?”呂芳連磕了三個頭又趴在地上不再答話。嘉靖:“倭寇在東南鬨,韃靼在北邊鬨,國庫又是空的。現在你打回去的供狀不但一字未改送了回來,還添上了鄭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詞,又添上了對付翻供的另一些供詞和證言。毀堤淹田,私放倭寇,貪墨國帑民財,都翻出來了!有辜的無辜的牽涉那麼多人,你叫朕這個時候拔出了白刃殺誰是好?”呂芳隻能重重地又磕了個頭:“奴才無知,犯了大忌,闖了大禍,甘伏聖誅!”嘉靖這時已在禦案邊,信手拈起他畫的那張乾卦和寫有卦詞的禦箋輕輕一扔,飄在呂芳麵前:“跟朕這麼多年了,你也懂得卦爻,參詳一下,這個乾卦什麼意思。”呂芳慢慢捧起那張禦箋,跪在那裡想了想,答道:“奴才想既是‘元亨利貞’,便含著‘以貞而利’的意思。這是說主子聖明,用了胡汝貞和趙貞吉便無往不利。東南的事有二貞在能夠穩住。”嘉靖:“這層意思誰也能看得出來。可兩個乾卦,乾下乾上又作何解?”呂芳的目光又定定地望向嘉靖畫在禦箋上的那上三橫和下三橫,冥想著答道:“這是極陽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主子,乾下指的什麼,奴才便參詳不透了。”嘉靖:“你們要都能參詳得透,朕也就枉稱了飛元真君。這個乾下指的是海瑞!”呂芳一愣,睜大了眼望著嘉靖。嘉靖眼睛望向精舍門外將落的月亮:“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竟有如此霹靂手段,可見是個至陽至剛之人。都說朕那個兒子孱弱敦厚,其實也還知人善任。”呂芳作恍然狀:“主子聖明。”嘉靖:“這個海瑞是要殺人的,但朕現在還不能殺人。除了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三個為首的奴才,其他的人,這一次朕一個不殺,一個不抓。這個旨意要立刻傳知嚴嵩和徐階,叫他們清晨進宮。”呂芳:“奴才這就去傳旨。”嘉靖:“你不要去,讓陳洪他們去。天也快亮了,你收拾一下去司禮監,半個月不在,那裡已經一團亂麻了。”“內閣的雲,宮裡的風”。這是嘉靖時京師官場無不通曉的兩句諺謠。做官欲升遷,必須內閣那片雲下雨,至於那片雲最終能罩在誰的頭上還要看宮裡的風把雲吹到哪裡,這是一層意思。還有一層意思,再機密的事片刻之間宮裡就會傳出風來,此風所到之處,誰觀知了風向便能趨利避凶。半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風吹草偃都倒向了陳洪一邊。今夜呂芳被密詔回宮,不到半個時辰這個消息立刻從玉熙宮先吹到了司禮監,東方未白這裡已然是曉風浩蕩了。陳洪恭立在外院門口,石姓孟姓兩個秉筆太監恭立在他的兩旁,當值的不當值的凡是在司禮監當差的太監都集聚在外院內,黑壓壓地跪了一地。很快,兩盞燈籠領著,黃錦攙著呂芳來了。“乾爹,您老可回來了!”陳洪一撩袍子跪下了,兩個秉筆太監也跟著跪下了。“老祖宗安好!”滿院子黑壓壓的人頭發出這聲問好將天都叫亮了。東邊天際隱隱顯出了一絲亮色,一院子抬著頭的低著頭的都隱約可見了。呂芳還是穿著玉熙宮當差那身便服,站在院門口向裡麵望去:“這是乾什麼?該當差的不去當差,都跪在這裡做什麼?快起來,起來。”陳洪和兩個秉筆太監站起了,院子裡那些太監依然跪著。陳洪:“兒子們孫子們日夜惦記著乾爹,聽說老祖宗回了,便都一股腦自個兒全來了,兒子們也不好叫他們回去。”說著便攙著呂芳走進院門。黃錦跟在背後臉上露出了不屑。慢慢穿過院子裡跪滿太監的中間那條石路,呂芳對陳洪說道:“有要緊差使,該當差的留下當差,沒事的叫他們都散了。”陳洪立刻接言:“老祖宗的話都聽到了?當差的留下,其餘的散了!”四大秉筆太監簇擁著呂芳向內院走去。“是!”他們背後這一聲應答有些聲高有些聲低。幾個今日當值的太監慌忙爬起跟進了內院。其餘跪了一地的太監這才都慢慢站起了,有些人狠狠地向另外一些太監望去,那些太監都低著頭不敢看他們。挺胸的先走出了院門,低頭的待他們都走了出去,這才蔫蔫地走出了院門。徐階就在西苑內閣值房,召他到玉熙宮步行也就一刻時辰,可陳洪領他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是卯時了,遠遠地便望見嚴嵩的那乘二人抬輿已經擺在殿門外的石階下。再仔細望去,嚴嵩本人也還未進殿,由呂芳陪著站在殿門外煦煦地站著,顯然是在等他。徐階停住了腳步,望向陳洪:“怎麼能先召嚴閣老,讓他等我?太失禮了。”陳洪陰陽地笑著:“首輔自然先召,次輔當然後召,徐閣老這也見怪嗎?”徐階知是那日得罪了陳洪,向他淡然一笑:“陳公公說的是。”微微提起袍角加快步速向殿門走去。呂芳見徐階走近,立刻走下石階迎了過去。二人在石階下目光相碰,徐階:“聖上的萬年吉壤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呂芳簡短答了一句,“嚴閣老已經等了有些時辰了,快進殿吧。”徐階立刻登上石階:“剛接到召命,閣老恕罪。”石階上的嚴嵩這時竟伸出了那隻滿是老人斑的手來接徐階。徐階伸出兩手登上石階握住了嚴嵩伸來的那隻手。嚴嵩:“這半月讓徐閣老操勞了。”徐階:“好些票擬都壓著呢,閣老再不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呂芳見二人這般情形,滄桑一笑,撩袍先進了殿門,高聲奏道:“啟奏皇上,嚴閣老徐閣老奉旨到了!”精舍裡立刻傳來“當”的一記銅磬聲。一手牽著,一手攙著,嚴嵩和徐階一直保持這個姿態走近了精舍,呂芳微躬著腰站在門外候著二人。嚴嵩徐階走到了精舍的門口,該轉身在門外行跪見禮了,可剛一轉身,二人便是一驚——嘉靖就站在門檻裡邊微笑著看著二人!徐階攙著嚴嵩便要跪下,嘉靖那兩幅大袖已經飄了過來,帶著一陣風挽住了二人:“不用跪了,都進來吧。”兩人一直牽著的手這時鬆開了,各自的一隻手被嘉靖兩隻大袖挽著,二人被挽進了殿門。嘉靖登上蒲團,盤腿坐下。嚴嵩也被呂芳攙著在右邊的矮墩上坐下了。徐階則躬身站在左邊。“呂芳。”嘉靖叫道。呂芳:“奴才在。”嘉靖:“朝裡也就兩個老臣了。搬個墩子來,從今日起,徐閣老來見朕也賜個座。”呂芳:“是。”答著便去窗前搬另外一個矮墩。徐階連忙又跪下了:“臣也才過花甲之年,怎能受聖上如此過禮的恩遇?臣萬萬不敢當。”嘉靖:“你受得的(音:di)。坐下吧。”呂芳已經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邊,徐階隻好又重重地磕了個頭,站起來望著那個矮墩猶自不肯就坐。嘉靖:“呂芳,你替朕扶徐閣老坐。”“不敢!”徐階慌忙側過身子,艱難地挨著那個矮墩的邊沿坐下了。嘉靖今日滿臉慈藹,望了望徐階又望了望嚴嵩,二人同時屁股離座欠了欠身子才又坐下去。“呂芳。”嘉靖又叫呂芳。呂芳:“奴才在呢。”嘉靖撩起了自己那件長袍的下幅擺了擺:“朕這件長袍是哪一年做的?”呂芳:“奴才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敬製的,到今天也穿了四個年頭了。”“好記性。”嘉靖誇了一句,隨即開始感歎起來,“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在朕這裡,人也是舊的好,衣也是舊的好。用久了就舍不得。”一個八十多,一個六十多,二人聽了這番溫語都感動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頭。“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二人又都坐下了。同樣的感動,感受卻截然不同。在嚴嵩,這是二十多年的苦勞和曲意逢迎換來的,而且是在化險為夷之際,自然是悲欣慶幸。在徐階,這既是皇上進一步恩寵自己的信號,可這個恩遇卻是以叫他繼續和嚴嵩合作為代價的暗示。裕王的囑托,高拱張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聖上的恩寵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宮就可能備受朝野佞幸之譏。嘉靖也有厚道處,這時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著說道:“世人有個通病,都喜新厭舊。殊不知衣服穿舊了貼身,人用舊了貼心。就說你們吧,人老了精力當然不濟了,可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奢望,經曆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謹慎,就老成,就不惹亂子。當家就得用老人。當然,那些年壯的不高興了。他們精力旺盛,整日想著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擋著,自然就把我們這些老的看做眼中釘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老而不死是為賊’,年老的在那些年壯人的眼中都成了賊了。朕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賊到底偷了他們什麼東西。”說到這裡一向喜怒無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這些反應數呂芳最快,立刻跟著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趕快跟著笑。嚴嵩和徐階都跟著笑了,兩個人的笑裡都充滿了各人的滄桑。“當然,我們這些老的也要識相點。還有句俗話叫做‘不癡不聾不做當家翁’。”嘉靖依然亂石鋪階,“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吧。他們鬨騰他們的去,我們做我們該做的事。嚴閣老。”嚴嵩屁股微微離座:“老臣在。”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還等著你的青詞呢。寫好了嗎?”嚴嵩從袍袖裡掏出了早已寫好的幾頁青詞雙手捧起:“臣確實老了,這篇青詞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難入聖上法眼。”呂芳已然接過嚴嵩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嘉靖本就不願在這些臣子麵前戴花鏡,日光滿室,嚴嵩的字又寫得大,這時拿著青詞飛快地看了起來。嚴嵩低著頭。徐階也低著頭。隻有呂芳在悄悄地望著嘉靖。嘉靖臉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文章也更老了。徐閣老。”徐階連忙站起:“臣在。”嘉靖:“你的青詞呢?”“有嚴閣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礫在後,有誤聖上敬天之誠。”徐階一邊答著,慢慢從袍袖裡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詞雙手呈上。呂芳連忙又接過了他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嘉靖一手接過徐階的青詞,一手將嚴嵩的青詞遞給呂芳:“朕看徐閣老的青詞,讓徐閣老也看看嚴閣老的青詞。”“是。”呂芳接過嚴嵩那篇青詞,轉身又遞給徐階。徐階雙手接過青詞,這樣的光線,偌大的字體,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卻依然從袍袖裡掏出了眼鏡,詢望向嘉靖。嘉靖:“戴上吧,坐下看。”“是。”徐階這才戴上眼鏡,坐下來看嚴嵩的青詞。精舍一時間十分靜穆,徐階在仔細看嚴嵩的青詞,嘉靖在仔細看徐階的青詞。很快,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完了。徐階望向了嘉靖,嘉靖卻將徐階的青詞往膝上一放,臉上無任何表情。嚴嵩雖微低著頭,憑感覺卻把嘉靖把徐階的神態都籠罩在餘光中。呂芳有些緊張了。嘉靖開口了:“朕先評評嚴閣老寫的青詞吧。三個字:好,好,好。徐閣老以為如何?”徐階又站起了:“聖上是三個字的評語,臣隻怕要說九個字了。”嘉靖:“說。”徐階:“字也好,詞也好,意也好。”嚴嵩不得不有所謙遜了,欠了欠身子:“聖上過獎,徐閣老也過譽了。”“好就是好。朕或許有所偏愛,徐閣老可是從不說違心話的人。”說到這裡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階,這次不稱他閣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階。”徐階本站在那裡,低頭應道:“臣在。”嘉靖:“你的青詞中有兩句話是怎麼想出來的?”徐階微微抬起了頭,望著嘉靖的下巴:“請問聖上,是哪兩句?”嘉靖拿起了膝上一頁青詞,朗聲念了起來:“離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禦四海而哀蒼生,心為之傷!”“好!確實好!”嚴嵩這時的反應竟如此之快,適時站了起來,“老朽不如。”嘉靖這時欣悅之情已溢於言表:“呂芳,你知道徐閣老這兩句好在哪裡嗎?”呂芳笑答道:“主子這是難為奴才了。奴才讀的那點書哪能品評兩位大學士的文章?”聽呂芳說出了“兩位大學士”的話,嘉靖的目光深望著呂芳,目光裡的深意也隻有他們二人明白:“也沒叫你寫,你隻說好在哪裡。”呂芳想了想:“奴才以為,徐閣老這兩句寫出了萬歲爺的無奈。”嘉靖臉一沉:“怎麼是無奈?”呂芳:“主子本是仙班裡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間來做萬民之主,誰不願意做神仙卻願意做凡人?誰不願意在天上享清福卻願意到凡間來給萬民為仆?這豈不是無奈?”嘉靖大悅:“好奴才!你這幾句評語連同嚴閣老徐閣老的青詞可以鼎足而三了!不過三鼎甲也得分出個狀元榜眼探花。今天的青詞徐階是狀元,嚴嵩是榜眼,呂芳湊個數當個探花吧。嚴閣老你覺得朕公正與否?”嚴嵩滿臉誠懇:“臣心悅誠服。”這時徐階已經心潮洶湧了。昨日楊金水沒有被追究任何罪責隻送到了朝天觀,他就擔心浙江一案極有可能不了了之。今晨一上殿自己便受到了破格的禮遇,先是賞了玉熙宮賜座的恩寵,現在又被封為今日的“青詞狀元”,而嚴嵩也對自己極其籠絡。種種跡象,都是在暗示自己將浙江的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果連鄭泌昌何茂才等人都從輕發落,走出這座大殿,不要說無法向裕王交代,千夫所指,自己幾十年清譽便要毀於一旦!默念至此,職責所在眾望所歸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應該說話了,站了起來:“聖上,臣這兩句話還有另外一番解釋,要向聖上呈奏。”嘉靖立刻知道他要說什麼了,目光向他閃了一眼:“說來聽聽。”徐階:“聖上上膺天命,數十年恭行儉約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卻有一班辜恩負義的貪吏上侵國帑下掠民財,如浙江貪墨一案者!這些人倘若不嚴加懲治,實有負聖上肩負之天命愛民之仁德。”說到這裡他跪了下去。嘉靖剛才還十分愉悅的臉色一下子靜穆了,望了望趴跪在地上的徐階,又斜望向已經站立的嚴嵩。嚴嵩也扶著矮墩跪了下去。徐階這顯然是在逼自己表態了,嘉靖兩眼翻望上去,想了想,開口了,卻誦起了《詩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這首國風流傳到今也兩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儘。貪官朝朝殺,朝朝有貪官。徐閣老,朕交把快刀給你,你也殺不了許多。可該殺的朕也會殺。呂芳。”呂芳立刻答道:“奴才在。”嘉靖:“今天什麼日子?”呂芳:“回主子,今日中元節敬天拜醮的日子。”嘉靖:“那今天就不談殺人。立刻設壇,將兩位閣老替朕寫的青詞向上天拜表。取香冠來!”徐階好失望,隻能重重磕了個頭站了起來。嚴嵩無表情,也磕了個頭扶著矮墩站了起來。呂芳已經到神壇前去取香冠了。那香冠是用香草香花編織而成,而且在特製的香水裡浸泡後又用特製的檀香熏染,那個香確實是香。呂芳首先從神壇下的香案上雙手捧起那頂最大的香冠走到嘉靖麵前雙腿跪下高擎上去,嘉靖也雙手接過戴在頭上。嚴嵩徐階自己走過去了,先都取下了自己的官帽,然後各自從香案上捧起一頂香冠戴在頭上。接著是呂芳取下了太監的紗帽,捧起一頂香冠戴在頭上。——堂堂大明朝皇帝的宮殿精舍中君臣四人的頭上這時都長滿了鮮花香草,儼然屈原《九歌》中的人物。一部中國曆史,三百七十六位皇帝,在宮裡自己戴香冠而且賜大臣戴香冠的,空前絕後,恐怕隻有這位嘉靖皇帝了。嘉靖下了蒲團,徐徐走到醮壇前,在那個帶著斜度的拜幾上跪了下去。呂芳跪在神壇前嘉靖的身側。神壇前便沒有空地了,嚴嵩徐階隻好在嘉靖身後蒲團台階旁兩側的地上跪了下去。嘉靖拿起了那兩份青詞,口中念念有詞。念完了一張,便將那張青詞在燭火上點燃了,放到了拜幾前的金盆裡。那頁青詞本是青藤紙做的,上麵寫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紅,騰起的煙也呈出七彩之光。嘉靖又念另外一張青詞,念完了又點著放到了金盆裡,然後欣賞那青紅七彩的光煙。如是者再,幾張青詞都拜燒了。嘉靖率先磕下頭去。嚴嵩徐階呂芳都跟著磕頭。磕完了頭,嚴嵩徐階呂芳在等著嘉靖站起,可嘉靖仍然跪在那裡。“呂芳。”嘉靖跪著突然喊道。呂芳跪在一側連忙答道:“奴才在。”嘉靖:“將浙江那兩份奏疏拿來。”“是。”呂芳爬起了,走到禦案前拿起了兩份奏疏又跪回到嘉靖身側,雙手呈了上去。嘉靖跪直了身子,左手舉起一份奏疏,右手舉起一份奏疏:“這裡有兩份奏疏,都是奏報浙江貪墨一案的供詞。一份是趙貞吉譚綸署名呈遞的,這份朕半月前就看了,你們也都看了。另一份是朕那個兒子舉薦的海瑞呈遞的,昨夜送到宮裡,朕沒有開封,沒有看。呂芳,將海瑞的急遞讓嚴閣老徐閣老看看封口。”“是。”這回呂芳沒有爬起,膝行著過去接過嘉靖右手那份八百裡急遞,先遞到嚴嵩麵前。嚴嵩慢慢趴了下去:“君父如天,天不看臣焉敢看。”呂芳固執地將那份急遞伸在他麵前:“皇上有旨,命你們看看封口,並未叫你們拆封。”嚴嵩這才不得不撐著抬起了頭:“是。”呂芳早有準備,已經從袍袖裡掏出了嘉靖常用的那麵單麵花鏡對準了急遞封口烤漆處那方封印。嚴嵩將眼睛湊了過去,從單麵花鏡中清晰地看見“淳安知縣海瑞”六個凸字,說道:“臣奉旨看了,確未拆封。”呂芳又膝行一步,趴在台階上將花鏡和急遞封口伸到徐階麵前。徐階也隻得湊過頭去,仔細看了:“是。臣奉旨看了,確未拆封。”呂芳立刻將單麵花鏡塞進袍袖裡,膝行到嘉靖身側:“主子,兩位閣老都已看了,確認並未拆封。”說完雙手將那份急遞又呈還嘉靖。嘉靖:“太上道君真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些事你們做不了主,朕也做不了主,隻有上天能夠做主。譬若這兩份奏疏,一份朕看了你們也看了;一份朕沒看,你們也沒看。看了的那份我們君臣可以做主,沒看的那份就請上天做主吧!”說完便將海瑞那份急遞投入了火盆之中!又有烤漆又有羽毛,這份急遞投入火盆立刻冒出一股黑煙!呂芳連忙拿起撥火的銅鉗將那份急遞夾起伸到火上,那急遞才燃了起來!嘉靖還挺直地跪在神壇火盆前,左手依然高舉著趙貞吉譚綸那份奏疏:“趙貞吉譚綸這份奏疏,一一列舉了鄭泌昌何茂才貪墨國帑搜刮民財諸般罪名,審問詳實,鐵證如山。嚴閣老。”嚴嵩立刻趴下頭去:“臣在。”嘉靖:“因該二人都是嚴世蕃舉薦的,你就不要過問了。”嚴嵩趴在地上:“臣知罪。”嘉靖:“用人之道貴在知人。兩京一十三省的官員都要靠你們舉薦,有實心用事者,如胡宗憲。有顧全大局者,如趙貞吉。這都是好的。像鄭泌昌何茂才這等碩鼠竟也薦任封疆,嚴世蕃的眼睛未必瞎了?”嚴嵩不得不落實回話了:“嚴世蕃無知人之明,臣奏請革去他的吏部堂官之職。”僅僅是無知人之明?徐階在等著嘉靖表態。嘉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表態,少頃卻說出了讓徐階更加失望的話:“嚴世蕃舉薦的人未必都是差的。譬若那個高翰文,去了浙江就並未和鄭泌昌何茂才同流合汙,倒被革職關在詔獄裡。一篙子掃倒一船人,鎮撫司那些奴才是如何辦差的?”這便需呂芳回話了:“這是奴才失職,奴才這就命鎮撫司放人。是否讓他仍回翰林院複職,請主子聖裁。”嘉靖:“當然官複原職。徐階。”徐階本就趴在那裡,這時應道:“臣在。”嘉靖:“趙貞吉是你的學生,譚綸是裕王的門人,他們聯名的奏疏就交由你票擬批答。不要在內閣擬票,帶到裕王府去,把高拱張居正也叫上,鄭泌昌何茂才如何擬決,還有胡宗憲戚繼光一乾有功將士如何褒獎,你們一起擬個條陳呈司禮監批紅。以示朕一秉大公。”這個結果也就是徐階早就預料的結果,這樣的結果雖然未能直接傷到嚴氏父子的身上,也已經傷到他們的臉上。“是。”徐階這一聲便答得十分鄭重,低著頭高舉雙手等接趙貞吉譚綸那份奏疏。呂芳已經從嘉靖手中接過那份奏疏,這時遞給了徐階。該收場了。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壇前:“今日中元,朕要祭天,你們也要回去祭祖。都退下吧。”徐階捧著那份奏疏本要站起,卻發現呂芳來攙嚴嵩時,嚴嵩依然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啟奏聖上,臣尚有二事請旨。”嘉靖這時依然是跪著的,如此良苦用心,調鼐陰陽,再有事也不應這時還奏,背對著他,聲調已然露出不悅:“奏。”嚴嵩:“眼下大局無非兩端,一是充實國庫,二是東南剿倭。改稻為桑所用非人,江南織造局今年五十萬匹絲綢萬難織成,前方軍需,各部開支均已告竭。臣奏請鄢懋卿南下巡鹽,清厘鹽稅,充作國用。”嘉靖臉色稍稍緩和了:“準奏!”嚴嵩:“胡宗憲東南抗倭已屆決戰之局,臣聞報有走私刁民名齊大柱者曾有通倭之嫌,不知何人所派先今潛入軍營,就在胡宗憲身邊。此人倘若真是倭寇奸細,則遺患巨大。是否請徐階和兵部一並查處?”所謂通倭情節在海瑞呈奏的供狀證言中已經寫得明明白白,現在供狀證言都已燒了,嚴嵩卻翻出此事,嘉靖心裡明白,徐階心裡也明白,他這明顯是在找補今日的輸局了。嘉靖眼中立刻掠過一絲精光,沉默少頃忍著答應了他:“準奏。還有嗎?”嚴嵩磕了個頭:“臣叩辭聖上!”呂芳這才將他攙了起來。徐階這也才跟著又磕了個頭站了起來。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壇前,二人這就隻能躬腰後退著出去了。呂芳攙著嚴嵩躬腰慢慢向門邊退去。徐階雙手高舉奏疏彎著腰跟著慢慢向門邊退去。嘉靖還是挺跪在神壇前,慢慢抬起了頭,向那幾塊牌位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