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美國 美嗎?(1 / 1)

幸福了嗎? 白岩鬆 5595 字 3個月前

1995年的年底,我去過一次美國,采訪的路線從西到東,從洛杉磯到紐約,走馬觀花,算是對美國有了第一眼印象。那個時候,剛剛熱播完《北京人在紐約》,因此一提到美國,就會想起那句話:如果你愛他,送他去美國,因為那兒是天堂;如果你恨他,送他去美國,因為那兒是地獄。顯然,在當時的中國人心裡,美國不是天堂就是地獄,無法真正地平視,但是我估計,天堂的比例會高一些吧!於是,今天回憶起那一次美國之行,劉歡高亢的歌聲揮之不去。那個時候的中國,正在鄧小平南巡之後經曆又一次快速的改革,然而總體經濟實力依然距離美國相當遙遠,走在美國的街頭,到處是不認識的汽車與不認識的各種品牌。記得在美國一個酒店裡,打掃房間的一位黑人小夥子,見我們從中國來,便很熱情地向我們介紹冰箱,說這是夏天用來冷藏食品飲料的,接著很真誠地問我們:“在中國,夏天要冷藏食品,一般用什麼?”這可能代表著當時相當多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吧。或許,走出房間的他,更會為我們沒留辮子而大感驚詫。當然,那次美國之行也有很多收獲,比如說,在當時的中國城市中,還有很多“美國加州牛肉麵館”,可能是因為美國加州的招牌,因此生意不錯。但到了美國之後才發現,加州根本沒有牛肉麵。當時去美國,沒有什麼錢,也幾乎沒有名牌的概念,買了一些紀念品和音樂錄像帶,已經算大手筆。到賭城拉斯維加斯,雖然已經看到很多中國人在賭,但與之後的半壁江山比起來,還是小場景。那個時候的美國,世貿大樓還在,克林頓領導下的超級大國正在乾掉了日本的挑戰後誌得意滿地快速前行,在自由女神像下拋船錨的一位老工人,表情裡都藏著一種君臨天下的驕傲。用我同事的一句話評價:這老頭兒像個教授。1995年我在紐約的照片。人,沒什麼可看的,不過比現在年輕十幾歲罷了;可看的,是背後的景,那兩幢大樓,就是“9·11”中被撞倒的世貿大廈。九十年代中期的美國,正在克林頓率領下神采飛揚著,誰能想得到,六年後,這裡麵目全非?到達加州的迪斯尼之後,我許下了一個小小的心願:將來,我一定帶著孩子來這裡,讓他或她感受兒童世界裡最牛的樂園。那個時候,距離我兒子的出生,還有兩年的時間,現如今,提起迪斯尼,已經十二三歲的“小夥子”會對我不屑地說:“迪斯尼?小孩子去的地方,我沒興趣!”一句話,我十幾年前許下的心願也就煙消雲散。十幾年的時間,在中美之間,已經改變的不隻是一個小小的心願。這是一次提前了的行動,在“看”係列當中,日本之後,原本應當是俄羅斯或印度,但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改變了這個計劃,美國之行被提前。沒辦法,作為金融危機的爆發地,此時的新聞在美國。經過十五個小時的漫長旅程,飛機在紐約機場降落,機場的服務一如既往地糟糕,甚至行李車都要收費,可這一切,都不如機場電視上看到的一條新聞來得震驚。美國總統奧巴馬正針對通用汽車公司進行直播講話:原來的整改計劃不被接受,再給通用六十天時間,通用CEO瓦格納辭職……天哪,瓦格納正是我們已經聯係好的采訪對象,他的辭職,意味著這一采訪計劃必須推倒重來。不過也好,它讓我們還沒有走上美國街頭就已經明白:金融危機不僅是報紙電視上的新聞,更是非常殘酷的現實。為了倒時差,也為了更迅速靠近美國,我讓接我們的車沒有去旅館,而是先去“9·11”的廢墟和華爾街,這是進入新世紀後,改變了美國和世界的兩個重要場所。到達現場,“9·11”的廢墟讓人感慨萬千,悲劇已經過去七年,但慘況依然肉眼可見,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展示在美國與世人的麵前。不知什麼原因,據新聞報道應當是在重建的施工現場,看不到任何施工的跡象,現場的四周,車來車往,越發凸現著工地悲壯的安靜。我站在華爾街的高台上做報道,背後掛著美國國旗的建築,就是紐約證券交易所,隻不過當時正休市。我身後有很多旅遊者,仔細看,大多拿著相機,在這特殊時刻,能照出一個不一樣的華爾街嗎?從“9·11”廢墟步行幾百米,就到達了著名的華爾街,在我看來,此時的華爾街是另一個廢墟,隻不過與“9·11”遺址比起來,一個看得見,一個看不見,但給美國與全世界的創傷是相同的。在那一天的華爾街,呈現出一幅奇特的畫麵,紐約證券交易所的大樓上,是一幅巨大的美國國旗,幾十米外,一個是常年在這裡的華盛頓的雕像,一個是因展覽而臨時掛在這裡的林肯照片。兩位美國曆史上最偉大的總統,眼睛似乎都在看著那一麵國旗,不一樣的神情,卻似乎是一樣的嚴峻和憂慮。這樣一種奇怪的注視,也突然讓我感受到一種曆史的味道。危機中的美國,將走向何方?而危機中的世界,又將走向何方?當然包括中國。一切會好起來嗎?在華爾街的另一側,是證券交易所前著名的銅牛,很多人依然在此合影。記得當時我與同事說:如果在十幾年二十幾年前,“美帝國主義”受了難,估計咱們很多人會高興;可現如今,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美國感冒,中國也得咳嗽。所以現在更多人是盼著美國經濟好起來,因為這裡也有中國的GDP和普通人的就業,當然,還有那麼多中國借給美國的錢!要離開華爾街回旅館時,一回頭我發現,華爾街上到處是護欄,原來,古老的街道正在維修。於是,我讓攝像開機,說了到美國後的第一段話,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內容:我在哪兒?旁邊的745號就是當初雷曼兄弟公司的總部大樓,現如今,裡麵冷冷清清,看不出任何輝煌過的樣子。我手裡拿的是什麼?2008年9月16日美國當地的中文報紙,頭版頭條八個大字:雷曼倒閉,美林出局。是為金融危機的開始。“麵對世界上最著名的金融中心華爾街,今天的遊客依然不少,但不知道,在金融危機背景下,大家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華爾街正在維修,而現在需要維修的,顯然不僅僅是街道。”讓人提心吊膽的“空城”底特律,舉世聞名的汽車城,通用等大公司的總部就在這裡。到達底特律已是晚上,城市的安靜出乎意料,這種安靜,不是田園式的靜謐,而是缺乏人氣的怪異。沒辦法,這座繁華時有二百萬人居住的城市,現在由於經濟持續衰退,僅剩下不到百萬,而城中心,基本讓給了黑人。當天晚上,到達旅店後,我們幾個人出去找吃的,然而走了幾百米之後,就決定返回,然後在旅店門口的一家小店裡解決,因為有一種怪異的恐怖感讓你不得不收住腳步。馬路上很少有人,半天時間才會有輛車呼嘯而過,燈不多,偶爾一個黑人神秘地走過來,揮舞著手裡的《聖經》,向我們大喊了一句什麼,於是,更加重了我們的不安全感。一夜睡沒睡好已沒印象,總之,來到了底特律的白天。一大早來到通用總部,采訪接替瓦格納的新任CEO韓德勝,幾天之中,他能同意接受我們的采訪,我想是因為中國市場擁有某種拯救通用的能力。韓德勝笑哈哈地走近我們,手裡的一杯星巴克咖啡就是他的早餐。由於當時的美國,正質疑通用等幾家大公司危機之後依然頻繁乘坐包機等行為,因此,韓德勝似乎是故意地選擇了在員工辦公區旁邊的小會議室裡接受采訪,言語中自然充滿信心,當然,更不忘記表達對中國市場的期待與讚賞。這是底特律的市中心。照片上兩棟大樓,早已荒廢,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步入其中,像走進一個恐怖片的片場,聽得到自己心跳的回聲。這樣的樓,在底特律還有很多。從照片上的表情看,我也挺猶豫:這資本主義的另一麵,咱是反映還是不反映?會不會有看人家笑話的“小人心態”?然而,一年之後,已經開始走出困境的通用,CEO不再是韓德勝,他也因辭職而離開。當然,金融危機中取代通用成為世界老大的豐田,一年後也在美國陷入“召回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過,這一切,已都是後話。離開韓德勝與通用,底特律這座城市,在我們的鏡頭中才真正展開。城中心,到處是廢棄的大樓,很多樓麵上掛著“招租”的布幅,然而太久無人理睬已被風雨侵蝕到殘破的地步;樓內偶有流浪漢臨時居住,離開時玻璃被打得粉碎;在一個樓下,我們幾分鐘內就發現四個吸毒用的針頭。底特律的衰落可不是因為當下的金融危機,這從它中心火車站早已廢棄、鐵軌邊都長滿了荒草就可以看出來。隨著日本、韓國車的大舉進入,美國用工成本的增加以及應變速度太慢,美國汽車產業在本土的競爭力日益下降,直接導致底特律的衰落。這個進程,已經持續了大約幾十年,現在在美國,本土汽車占有率不到百分之五十。於是,工人失業,城市發展減速,生活在這裡的人們,要麼逃離,要麼日益籠罩在不安當中,而金融危機,加重了這種不安。美國的一份雜誌預測:底特律,這座生產了世界上第一輛汽車的城市,到2100年將要消失。但從眼前的景象來看,似乎不用到2100年。在一片蕭瑟的景象中,我們通過采訪,也看到了這座城市當中人們的努力,改變與重塑正在艱難並悄悄地進行著。清晨出發時,在一個街角,我們看到一個裝修中的小店櫥窗上,寫著巨大的一行字:底特律,一切都會99lib?好起來。我猜想,這正是一個普通的小老板,在打擊中,為自己也為這座城市加油。下午將要離開這座城市,我覺得沒什麼比這一行字更適合成為結束語,於是,我們繞了很遠的路,又回到這行字的前麵。記得我最後一句話是:“好運,底特律。”讓百姓可以擁有槍,這是矛還是盾?是權利還是越付越大的代價?這是我們出發前就擁有的好奇,但是,到了美國,我們原定的發生過槍擊案的采訪地點已經不用再去,因為新的槍擊案又發生了。2009年4月3日,紐約州賓厄姆頓市,一位從越南來的四十一歲男子,到達他曾經學過英語的社區服務中心,拿著槍衝了進去,向正在那裡學習的人們連續射擊,造成十三人死亡,其中包括四位中國同胞。而凶手自己,最後也自殺身亡。而這,也不是我們在美國期間唯一的槍擊案,一星期之內,還有多起,導致十人死亡。從某種角度說,槍擊案在美國,已不能算是新聞,因為隨時可能發生。驅車幾個小時,我們到達賓厄姆頓市,槍擊案的現場,人們自發地追悼著死者,現場插著十四麵美國小國旗。也就是說,凶手也在被追悼之列,而現場另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畫麵是,幾大宗教同時存在,比如麵對我們的同胞,就有佛教的物品。估計美國人不會有這樣的照片,因為太平常太司空見慣,可中國人,卻一定要來這麼一張,因為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在槍店當中,一直小心謹慎,畢竟是真家夥,您看我拿槍的姿勢,是不是很有些不專業和擔心的意味?悲傷是如此難以抑製,那麼,一個問題更加明顯:為什麼百姓可以持槍?有人告訴我:在德國,百姓曾經可以持槍,然而納粹上台後,取消了民眾這一權利,之後發生屠殺猶太人的悲劇,很多人會思考,如果百姓可以持槍,大屠殺會發生嗎?在美國,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那麼,什麼可以使這個權利真的落到實處?在相當多的美國人看來,持槍是最基本的個人權利,不僅保護私人財產,也可防止政府或軍隊突然犯渾。關於槍,美國內部也爭議巨大,基本分成兩派,一派支持持槍自由,另一派希望用法律來嚴管。不過請注意,不管哪一派,都不是說要全麵禁槍,畢竟在美國有這樣的說法:是上帝、槍、勇氣成就了美國。當然,持槍不是無限製的自由,你不可以把槍帶出自己的私人領地,可誰都知道,即使警察再敬業,嚴防死守,想管住美國2.3億支槍也是難度太大的事情。於是,人們就越來越多地聽到與槍擊案有關的悲劇事件。第一次走進公開銷售槍支的商店,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瞬間將信將疑的心情。各種大大小小的槍支擺放在那裡,還有供女士使用的時尚武器,讓我總是在心裡發問:這都是真的?當然是,都能一槍致人於死地。於是,神聖的權利與殘酷的代價就始終要在美國博弈。在白宮的前麵,有一條曾經車水馬龍的賓夕法尼亞大道,但是在接連發生幾起槍擊白宮的事件之後,美國人意識到,裝一卡車炸藥開到這裡也是遲早的事情。1995年,時任總統的克林頓作出決定:從5月20日起,全程關閉這條大道。為此,克林頓講了這樣一番話:在美國的曆史當中,有四位總統遇刺身亡,另有八位總統遇刺但幸免於難,即使這樣,這條大道也沒有關閉,然而今天,不得不作出這樣一個決定。也就是說,關閉了大道也不會禁槍,在這裡,自由、權利與代價之間的痛苦平衡展現得一清二楚。這個時候,持槍已不僅僅是一種文化,更是一種讓人左右為難的探險。美國,還將繼續探險,而代價,付到何時才是終點?誰都知道,在中國,在世界上的太多國家,都絕對不會讓公眾持槍,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但對私人權益的保護,又該如何在槍支之外尋求答案呢?去美國,在金融危機之下,要拿出時間與精力拍攝公共圖書館,也許有人會認為:吃飽了撐的,然而,如果有一天,我們身邊都有很多這樣的圖書館,你會覺得,吃飽了並不意味著幸福,還真得需要其他的一些什麼來支撐。我們去采訪的波士頓圖書館,是全美國第一家由政府撥款免費開放的公共圖書館,開館於1848年。這座古老建築的大門之上,有一行字,直譯是:對所有人免費。而在采訪之後,我更願意將其翻譯成“自由穿行”。這是一座誰都可以進入的圖書館,在我們采訪時,有很多無家可歸者,在這裡溫暖地吃早餐,並看看報紙,你會覺得很協調。由於金融危機,很多人失業,怕家人知道,裝作去上班,但離開家門就直奔這圖書館。難怪不管1929年的那一次還是這一次危機,都導致圖書館人流急劇上升。在這裡,失業的人們還可以用免費的電腦查閱各種招聘信息,為自己尋找工作。公共圖書館,不僅是看書看報查資料的地方,還承擔著美國社區文化與公共事業發展的任務。在我們采訪的那一天,圖書館裡就有一個免費的英語班正在授課,上課的學生,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新移民,這樣的課每天都有,永遠免費,而且是地道的美語老師。除去這些,周圍社區的歌唱比賽、遊藝活動都可以在這裡舉辦。在美國,每一萬人就擁有一家公共圖書館,是中國人均擁有量的四十六倍,更關鍵的不僅是數字上的差彆,美國的公共圖書館,兒童放學後可以在這裡安全地遊戲,老年人在這裡排遣寂寞,成年人在這裡自我完善,外來人在這裡上了到美國的第一課,而且絕無障礙,一視同仁。我專門問了一下:“我可以借書嗎?”得到的回答是:“隻要有賓館的房卡就可以。”這讓我這個外國人頗為感動。而圖書館的運營經費,百分之八十由政府承擔,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由各界捐助,像鋼鐵大王卡內基就捐資建起了一千六百多座公共圖書館,對此他說過:隻幫助那些自救的人們。結束采訪,走出圖書館,看著那“自由穿行”的字眼,心中有一種很溫暖的東西在湧動。那一天的波士頓氣溫很低,或許,無家可歸者,正在圖書館內舒服地打著盹呢!我有一個正上學的孩子,自打孩子上學起,接送孩子就成為我們夫妻倆一項重要的生活內容。當然,妻子是辛苦的主力,由於我們家住得離學校較遠,因此早上怕堵車要早早出門,下午放學,又要提早去守候。日複一日,我們,和絕大多數中國父母一樣,很多的生命時光,就這樣消耗在接送孩子的道路上。然而,在美國,這項工作是由國家來完成的。大多數美國孩子,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途中時光都是在接送他們的黃色校車上度過的。早上,黃色校車來到他們的家門口,接走;下午放學,校車把他們送回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風雨無阻從不間斷。為此,在每個學生身上,政府每年要投入五百美元,而特殊的殘障孩子,則要投入兩千美元。那天,我們在一個叫夢露的安靜小鎮采訪,兩個美國母親領著自己的孩子站在離家門口二十多米的公路邊上,幾分鐘後,黃色校車來了,孩子上車與媽媽再見,之後,一個母親進屋,另一個,牽著狗散步去了。望著她們悠閒的背影,我突然明白,與中國的母親相比,美國的母親一天有二十六個小時,多出的兩個小時,是不用接送孩子省下的。僅節省時間還不夠,美國的校車對安全要求極高。最先進的安全設置都會在校車上率先使用,因此出事率很低。即使出了事,傷亡率也低。2007年,明尼蘇達州一座橋梁突然坍塌,當時正處於交通高峰期,六十多輛汽車掉進了水中,多人死亡多人重傷,其中有一輛校車,卻隻有幾個孩子受了一點兒輕傷,其他人毫發無損。這裡要說一段小插曲。有一天,我們攝製組的大車刹車晚了,追尾撞上了前麵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下了車,罵了兩句,一看自己的車什麼事都沒有,開車離去,而我們這輛大車,前臉撞得不輕,開起來吱吱地響,隻好找汽車修理廠去修。原來在美國,所有的公共交通工具,都在安全上執行著最高標準,難怪我們撞不過出租車。由此我更明白:為什麼校車是那麼的安全。而在美國,從法律到全社會也都給予黃色校車最大的特權。每當校車到達目的地或在途中停車,一個寫有STOP字樣的牌子伸出,道路兩側的所有車輛都要在前後二十五米處停下,如有違反者算嚴重違章,定當重罰。在校車製度實行的近一百年裡,共接送美國孩子近五億,成為美國義務教育的標誌。采訪臨近結束,我們站在一個高處,下麵不遠就是一所中學,這個時候離下午放學還有幾十分鐘時間,幾十輛黃色校車已經陸續到達,在校門口安靜等候,再隔一會兒,它們將把一個又一個美國孩子送到各自家裡,開始每一個家庭溫馨的晚間時光。麵對這樣一個場景,我似乎有一肚子話要說,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因為這校車,不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跨越著世紀地接送著孩子,陪著他們成長,而且,還運送著溫暖與責任。後來有人問我一個問題:“你希望《岩鬆看美國》這個係列節目擁有一個怎樣的收視率?”我的回答是:“如果有一天,在中國的一個又一個鄉村,開出一輛又一輛黃色的校車,那是我們最高收視率所在。”去美國耶魯大學演講,是一段與節目沒太大關係的小插曲,沒想到,卻成為“看美國”過程中一個迅速被放大的事件。如果統計其影響力,可能會超過《岩鬆看美國》中的很多節目,這一點,讓我大感意外。這是耶魯大學校園裡張貼的海報,上麵印著我的大頭像和演講主題:美國夢,中國夢。邀請並不複雜,一個曾經在《東方時空》工作過的同事,後來赴耶魯留學,聽說我要去美國,校方很感興趣,讓她問我是否可以在耶魯給學生做一場演講。我沒覺得是一件怎麼複雜的事情,如果時間和行程方便,就去,如同在國內為大學生服務一樣。講什麼主題,偶爾會想,直到有一天,“中國夢”這三個字跳進腦海,我知道我找到了關鍵詞。接著回頭一想,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從出生到十歲,從二十歲到三十四十,每一個十年的點,都能找到中美之間的糾結之處,並有一種曆史進程在其中。行了,就這樣,既然人們總提美國夢,那我就去美國講講中國夢,而結構與方式用我四十年人生中的每一個十年作為支撐,把自己放進去,講人講故事,人們容易聽進去,不那麼累。當然,在這樣的選擇背後,我自然也會有自己的思考。我一直覺得,長期以來,我們很多的對外宣傳與溝通是失敗的。或許,正是“宣傳”二字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概念、口號滿天飛,自說自話,彆人聽著一頭霧水又或者心生反感,我們似乎隻為完成自己的宣傳任務,而不去想是否有效果,彆人是否願意聽或聽得進去。其實,回到人性回到心靈回到符合規律的溝通,是我們必須完成的轉變。這一點需要我們自己鬆弛下來,更多尋找與彆人共同的地方,而不是相反。所以,我認為所謂“講演”,隻是去和美國的大學生們聊天,講一講我的真實想法,沒必要像寫論文一樣去周吳鄭王地一本正經。也因此,在有了主題和講述方式之後,我連稿子都沒有準備,一切順其自然吧。耶魯很重視,現場爆滿,還拒絕了很多後來想進入的人。我就像平日在國內大學裡一樣,輕鬆、幽默地講述著與中國夢有關的故事,之後大家陸續提問,怎樣尖銳都可以。演講結束後,學校舉行了一個小冷餐會,三個細節讓我難忘。一位美國的母親,穿著大紅色的中國唐裝,從頭到尾都在認真聆聽,之後她來到冷餐會要求與我合影。原來,她的兒子在耶魯畢業後,由於金融危機,在美國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最後,在中國上海找到了一個滿意的工作。於是,這位母親從此關注中國的一切,相信不多久,我與她的合影會發送到她遠在上海的兒子那裡。一位日本留學生聽完演講後專門過來感謝我,他非常真誠地對我說:“謝謝你們製作了《岩鬆看日本》,這對我們兩國都有用。”耶魯大學的校長助理,一直操持這次演講的來自中國的王大姐終於如釋重負,她告訴我:其實一直是擔心的,怕你像很多人一樣,講台上一站,宣傳味兒十足,一會兒說走一半聽眾,沒想到,你會這樣講,反而讓人聽得感興趣,以後我對請中國的嘉賓就更有信心了。聽過王大姐這話,我一直不知道,該當批評還是當表揚。難道說人話並真誠溝通竟如此奢侈?我願意相信,這種局麵早已改觀,今後的演講者會更自然更鬆弛。演講之後,我們繼續著美國行程,沒想到,幾天之內,國內媒體與網絡迅速放大了這個演講。這麼一看,世界真是平的,看著眾多“頂一下”的支持者,我突然覺得,之前再認真點兒就好了!不過,不會的,因為結果可能恰恰相反,有了功利之心,事情反倒蠻擰了。也有人問我:“代表誰啊,官方吧?有上麵要求吧?”麵對這種慣性的思維,我隻有苦笑。大家不知道的是,正是由於幾天後國內網上的視頻流傳,讓我麵臨了不大不小的麻煩——還在美國的我們,接到質詢:你們違反規定,演講沒有報批,要說明情況!天!演講需要報批?我真的不知道,後來,幾次來往解釋,這事兒也就過去了。估計這是一條沿用了多年的條令吧。執行任務的員工總要核查一下,按規定辦事,理解。不過,這規定,如果真有,以後得改改吧,我怕它已有些過時。提到美國,也許人們馬上會想到,這是一個現代化國家,生活工作節奏快,都市霓虹閃爍,二十四小時不夜城不眠不休,酒吧餐館歌舞升平,人群中爾虞我詐鉤心鬥角,人情冷漠,家庭觀念不強,性方麵非常開放,各種消費欲望極強,錢,才是上帝……到了美國你會發現,以上描述基本符合現如今中國的狀況,與美國的關係卻已不算太大。在美國的很多城市裡,過了晚上八點找飯館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很多餐館都已關門,過了九點十點更難,街上到處都很安靜,包括紐約也如此。上班的日子裡很難見到酒吧爆滿夜夜笙歌的情景,隻有周末會熱鬨一些。對於我們這些沒時沒點兒的電視人來說就苦了,於是有人開始懷念起中國來:“要是在咱們那兒……”可畢竟是在美國,隻好靠司機的經驗去尋找餐館。當然,也有聰明的指引:去唐人街吧。果真,過了十點找飯吃,一進唐人街,?99lib?燈火輝煌,看樣,中國人還是把優良的傳統帶到了美國。大城市如此,美國的諸多小鎮就更不用說了。天黑不一會兒,小鎮都靜得讓外來人心慌,隻好趕緊找到旅館,算是找到了可依靠的地方。不過,一家又一家住戶窗戶中透出來的燈光,告訴你美國人的溫暖所在。在美國采訪期間,我進過很多美國大公司的辦公室,裝潢風格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驚人地相似,幾乎每一張辦公桌上,都擺放著家人的照片,其樂融融的合影透露著美國人的家庭觀念。一次是偶然,兩次是感慨,當我一次又一次看到如此相似情景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美國社會運行的基礎以及美國人心中最珍貴最善良的角落。這景象,也成為我從美國回來之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麵。以上的情景,絕不僅僅出現在美國,歐洲的一些國家比美國更甚,家中的電視小得可憐,甚至很多家庭還用著錄像機。人們的腳步紛紛慢了下來,生活,占據了生命的上風,而觀察人群中的眼神,有一種單純和乾淨的東西,人們似乎變簡單了。於是你會感慨:可能所謂的現代化時間長了,並不意味著向前走,而是回身尋找,重新回到人的心靈,回到生活與生命本身。無論歐洲還是美國也包括日本,環境都再度清潔起來,藍天白雲出現的頻率,大大多於我們,顯然,一旦心靈與生命被尊重,自然也必被尊重。采訪結束後,默多克的中國夫人鄧文迪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來到現場,傳媒帝王一瞬間變成一個慈愛的父親。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能放棄周末的時間來接受采訪,是因為中國。雖然默多克和他的傳媒帝國,在中國的前行並不順利,但他表現出足夠的耐心和信心。於是,我又好奇:僅有他的耐心就夠了嗎?觀察這一切,不意味著羨慕或是對自身的批評,而恰恰來自對未來中國的思考。還要多久,還需要經過怎樣的路程,我們的眼神才能夠重新純淨起來,童年與成年不再有太大區彆?怎樣能讓我們的腳步慢下來,去體味生命本身的快樂?何時讓家庭的照片出現在一張又一張辦公桌上,而不是對同事曖昧地說:我單身。又在怎樣的環境保護下,讓中國的街頭從早到晚都是跑步鍛煉的人?當然,你還可以期待:人與人的相處變得簡單,不再需要天天運用五千年文化積累下來的聰明才智去鬥智鬥勇。沒辦法,我們依然處在欲望占據上風的發展階段,有人開玩笑地說,在美國,人們最常聽到的中國話有三句,第一句是:“太便宜了!”第二句是:“還有嗎?”第三句是:“我都要了!”由此反映中國購物客的消費狂潮。不過,沒辦法,我們還處於用物質來獎賞生命的階段,離背起行裝去山水中激活生命還有距離。還在這個階段就要麵對,誰也無法一躍而過,隻是不希望,我們在欲望麵前犧牲幾代人。從美國回來後,我曾說過一句話:“當下的中國,由於欲望,我們的人性處於退步的階段。”按理說,這話並不好聽,卻意外地得到了八九成網友的支持。我突然明白,人群中,充滿希望的一種欲望正在悄悄地形成中,而這種欲望,與物質無關,卻離心靈很近。不是美國或哪裡已經做得很好,美國也並不是都變成了鄉村或田園,不乾淨的人或事也隨處可見。隻不過,有那麼一種安靜與自然的味道,刺激你去思考這些問題罷了。從這個角度說,我要感謝那些寂靜的美國夜晚。寫下平視二字,首先是要和過去告彆,告彆一種曾經無法言說的仰視心態。不過必須承認,巨大的差距麵前,尋找平等是艱難的,僅有挺直的腰杆是不夠的,它需要相當厚重的硬件來做基礎。今天的中國,不管是自身實力的提高,還是對世界的更充分了解,以及自信的增加,都使得告彆仰視、平視對方成為一種可能,畢竟,平等才是最大的尊重。寫下平視二字,其實更與悄悄增長的一種俯視與盲目自信有關。這同樣不靠譜,甚至有時比仰視更害人。美國並沒有真正的衰落,在過去的百年間,美國不止一次地經曆過或軍事或政治或經濟的考驗甚至危機,然而,一次又一次從挑戰與危機中走出來的美國都變得更強。因此目前情況下,僅因為又一次金融危機,就判斷美國步入下坡路,或許是過於自以為是並且盲目樂觀的一種表現。在美國,無論是采訪摩根斯坦利的掌舵人還是傳媒巨頭默多克,無論是花旗銀行的負責人還是生存危機中的通用CEO,無一例外,都在強調變革,強調危險中尋找新的機會,強調讓自己更強,不回避問題,卻真的在尋找答案和解決之道。這讓你明白,美國之船不會就此沉沒。難怪早有人說:中國人是樂天派,剛有點兒成績,就笑起來了;而日本人是悲觀派,剛有點兒問題,就憂慮起來。其實,中國人真該在樂天中多一些憂慮與危機感,也許,才走得更好更遠,而不是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這樣,看待彆人時,也才更客觀。寫下平視二字,還與中美關係有關。記得2009年,奧巴馬離開北京的那一個夜晚,我在直播節目中說:“即使這一次奧巴馬好話說了很多,態度也相當友善,但中美關係的事實是——好也好不到哪兒去,壞也壞不到哪兒去。”當時的奧巴馬之行,讓全世界也包括很多中國人自己,都更樂觀地看待中美關係的走勢。而僅僅不到半年,因為奧巴馬見達賴、美國施壓人民幣升值、貿易摩擦頻繁、對台軍售、航空母艦要進黃海等一係列問題,人們又開始悲觀地看待中美關係的未來,甚至悲觀到有人預測十年內中美必有一戰的地步。我的態度依然不變。在很長的時間裡,中美關係依然是——好也好不到哪兒去,壞也壞不到哪兒去。因為兩國有太多的不同,又有著越來越多的合作之處,再加上各自的戰略思考,這個局麵很難改變。在未來中美關係的走勢中,起關鍵作用的是中國,是中國自身經濟實力與政治能力能否達到一定高度。達到了,向好的成分增加;達不到,向壞的因素大;徹底的好與壞,可能性都不大。同時,我們該明白的是,也許美國人簡單,但美國並不簡單。百多年來,美國坐著老大的位置,在格局變化的時代裡,自身利益高於一切,美國不可能放棄夢想,主動看著老大位置受威脅。小瞧了美國戰略觀會吃虧的。認清了這一點,來自美國的幾句好聽的話或幾句難聽的話,同樣也就聽聽罷了。時間長著呢,美國是中國對外交往中最大的一道考題。麵對這道題,慢慢答。但願我們考出好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