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萊姆沉著臉,駕著輪椅進入帕奎諾克郡政府大樓剛剛才拆卸完不久的刑事實驗室。露西·凱爾和梅森·傑曼站在那張先前放置顯微鏡的纖維板桌子旁,兩人都把手交叉在胸前。他們盯著進入房間的托馬斯和萊姆,眼神中含有輕蔑和懷疑的神色。“她怎麼能這樣做?”梅森問,“她到底在想什麼?”但這隻是一堆問題中的兩個,關於阿米莉亞·薩克斯這個人和她的行為,目前都沒辦法解釋。因此,萊姆隻簡單地問:“有人受傷嗎?”“沒有,”露西說,“但內森嚇壞了。她用那把史密斯·韋斯手槍指著他。我們真是瘋了才會給她那把槍。”萊姆努力保持表麵平靜,內心卻因擔憂薩克斯而感到陣陣抽痛。他相信證物清楚地顯示出加勒特就是綁架者和凶手。薩克斯竟然會被他的外表蒙騙,現在的處境就像瑪麗·貝斯或莉迪婭一樣危險。吉姆·貝爾也走進房間。“她搶走什麼車輛了嗎?”萊姆又問。“應該沒有,”貝爾說,“我到處問過了,目前還沒有車輛失蹤。”貝爾瞥見牆上上仍掛著那張地圖,說九九藏書網道:“想離開這個地區而不被發現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裡有無數的沼澤,路卻不多。我已——”露西說:“應該找警犬來,吉姆。厄夫·華納幫州警察局訓練了好多隻警犬,我們打電話給伊麗莎白市的德克斯特隊長,問厄夫的電話。他會幫忙追蹤他們的。”“好主意,”貝爾說,“我會——”“我有彆的建議。”萊姆插口說。梅森冷笑兩聲。“什麼?”貝爾問。“我想跟你談個條件。”“沒條件可談,“貝爾說,“她是逃亡的重罪嫌疑犯,而且,還持有槍械。”“她不會開槍射擊任何人。”托馬斯說。萊姆繼續說:“阿米莉亞認為這是唯一能找到瑪麗·貝斯的方法,所以才這麼做。他們要去藏匿她的地方。”“這不是重點,”貝爾說,“問題是不能劫走牢裡的嫌疑犯。”“給我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之後再通知州警察局。我會幫你找到他們,隻有我們自己來才行。如果州警大軍和警犬隊進駐,我們都知道他們都會按時間表操作,這樣極可能有人會受傷。”“這算是哪門子的鬼條件,林肯,”貝爾說,“你的朋友劫走了我們的犯人——”“如果沒有我,他就不會是你們的犯人。光憑你們根本不可能找到他。”“彆說了,”梅森說,“這是在浪費時間,我們在這鬼扯一分鐘,他們就跑遠一程。我打算召集鎮上所有人出發去追捕他們,就照亨利·戴維特建議的把來複槍發下去,然後——”貝爾打斷他的話,問萊姆:“如果給你二十四小時,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我會留下來幫你們找瑪麗·貝斯,無論需要多少時間。”托馬斯說:“林肯,你還要動手術……”“彆管手術了。”他嘟囔說,伴隨這句話而來的是一種絕望情緒。他知道韋弗醫生的日程安排得很緊,如果他錯過這次登記好的預約,就得退到等待名單的最後麵,從頭開始排隊。接著他又想到,薩克斯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不讓他動手術。她想多爭取幾天時間,給他機會回心轉意。不過,他立即將這些想法拋諸腦後,隻憤怒地對自己說:去找她,救她,趕在加勒特將她添進他的犧牲者名單裡之前。露西說:“問題是,我們該如何相信你?誰知道你的忠誠度有多少?”梅森:“沒錯,我們怎麼知道你不會把我們帶到錯誤方向,讓她有機會逃走?”“因為,”萊姆耐心地說,“阿米莉亞錯了。加勒特的確是凶手,他隻想利用她逃出監牢。一旦他不需要她的時候,他就會殺了她。”貝爾來回踱步了好一會兒,不時抬頭看著地圖。“好吧,我們就這麼辦,林肯,我給你二十四小時。”梅森歎了口氣。“你要怎麼在那一大片荒野裡找她?”他指向牆上的地圖,“難道直接打電話給她,問她現在人在哪裡?”“我的確打算這麼做。托馬斯,我們來重新組裝好這些裝備。誰去把班尼·凱爾叫回來!”露西到臨時刑事實驗室隔壁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北卡羅來納州警察局,伊麗莎白市,”話筒那端的女人輕快地說,“請問有何貴乾?”“我想找葛瑞格探員。”“請稍候。”“喂?”一會兒後,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比特,我是田納斯康納鎮的露西·凱爾。”“嗨,露西,你好嗎?那兩個失蹤的女孩如何了?”“一切都在控製中。”她說,聲音力求平靜。雖然她很不高興,但貝爾還是堅持要她把林肯·萊姆交代的話轉述給州警察局。“但我們另有一個小麻煩。”“你需要什麼?警力支援嗎?”“不,隻是需要追蹤一個手機號碼。”“有授權令嗎?”“法院的人馬上會傳真給你。”“告訴我電話號碼和序號。”她把需要的信息告訴他。“這是什麼區域的號碼?二〇二?”“這是紐約的區碼,現在在本地漫遊。”“沒問題,”葛瑞格說,“需要錄下談話內容嗎?”“隻要追蹤發話地。”“什麼時候……等等。傳真來了……”他查看了傳真內容,停了一會兒沒說話,“哦,隻是一個失蹤案件?”“沒錯。”她不情願地說。“你知道這費用很高,我們會把賬單寄給你們的。”“我明白。”“好吧,彆掛斷,我打電話通知技術人員。”話筒傳來微弱的按鍵音。露西坐在桌上,垂著肩膀,縮起左手,看著手指因多年園藝工作而形成的紅痕,看著一道被泥土中的金屬片割傷的舊疤,和戴了五年的婚戒在無名指上留下的凹痕。收縮,伸展。看著皮膚下的血管和肌肉,露西明白了一些事。阿米莉亞·薩克斯的犯罪行為在她心中引發的憤怒強度,遠遠超過以往她所經曆過的憤怒。當她身體的一部分被切除後,她覺得羞恥,而後絕望。當她丈夫離開時,她隻覺得內疚,必須認命。一段時間過去後,她終於會對一些小事情生氣,但發怒的方式就像一團餘火,隻會輻射出熱度,不會噴出火焰。為了一個她無法明白的理由,這位紐約來的女警竟讓露西爆發出憤怒的烈焰,恐怖的程度就像傾巢而出螫死埃德·舍弗爾的那群黃蜂。使露西爆發怒火的原因,是被背叛的感覺。她從未有意傷害過彆人。她愛好植物。她過去是丈夫的好老婆,父母的乖女兒,是負責的姐姐,也是儘職的警察。她從不破壞彆人的快樂,隻想讓每個人都自由自在。但現在,她下了決心,從此她要有所保留了。不再羞愧、內疚、屈從或悲傷。隻有憤怒,為她一生中所遭受的背叛——身體的背叛、丈夫的背叛、上帝的背叛——而憤怒。現在,再加上阿米莉亞·薩克斯的背叛。“喂,露西?”伊麗莎白市的比特問道,“你還在嗎?”“是,我還在。”“你……你沒事吧?你的聲音有點怪。”她清清喉嚨:“沒事。你弄好了?”“他們準備好了。目標什麼時候會通電話?”露西看向另一個房間裡,喊了一聲:“好了嗎?”萊姆點點頭。她對電話說:“現在隨時開始進行。”“電話彆掛,”葛瑞格說,“我會負責聯絡。”求求你讓我們成功,露西心想,求求你……接著,她又在禱告中加了一句:還有,親愛的主,請你讓我一槍射中出賣我的猶大。托馬斯把耳機戴在萊姆頭上,替他撥了電話號碼。如果薩克斯關機,電話鈴聲會響三次,接著就會切換成語音係統小姐清脆愉快的聲音。第一聲……第二聲……“喂?”聽到她的聲音,萊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感到如此快樂。“薩克斯,你沒事吧?”她停頓了一會兒,答道:“我很好。”在隔壁的房間裡,他看見露西陰鬱地點了個頭。“聽我說,薩克斯,聽我說。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但你必須馬上放棄。你……你在聽嗎?”“我在聽,萊姆。”“我知道你在做什麼,加勒特答應帶你去瑪麗·貝斯那裡。”“沒錯。”“你不能相信他,”萊姆說。(他悲哀地想:也不能相信我。他看見露西抬起手指在空中畫圈,意思是:拖住她,讓她留在線上。)“我和吉姆談好條件了,如果你帶他回來,他們就會取消對你的控訴。州警察局還不知道此事。而我會留在這裡,直到找到瑪麗·貝斯為止。我已經把手術延期了。”他閉上眼睛,因內疚而心痛。可是他彆無選擇,他想到黑水碼頭區那個被黃蜂螫死的女人,想到埃德·舍弗爾警員的死……想到群蜂爬滿阿米莉亞身體的情景。為了救她,他不得不背叛。“加勒特是無辜的,萊姆。我了解他,不能讓他被送進拘留中心。他會被他們殺死的。”“那就安排他到彆的地方去,然後我們再重新分析證物。我們會有新發現的。咱們一起做,你和我。我們不是一向這麼說嗎,薩克斯?你和我……永遠都是你和我。沒有我們發現不了的事。”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萊姆,沒人站在加勒特這邊。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們可以保護他。”“你沒辦法保護一個被全鎮憎恨的人,林肯。”“彆叫我的名字,”萊姆說,“這樣會招來厄運,記得嗎?”“整件事就已經是厄運了。”“彆這樣,薩克斯……”她說:“有些事你會遵照自己的信念去做。”“現在是誰在說格言了?”他強笑了兩聲——部分是為了使她心安。還有一部分,是為了自己。微弱的電波聲。回家吧,薩克斯,他心想,求求你!現在還有挽救的機會。你的生命就像我頸部的神經一樣不確定,但至少這細小的線路目前還能發揮作用。而且對我同樣寶貴。她說:“加勒特告訴我,我們今晚或明早就能找到瑪麗·貝斯。等我找到她會打電話給你。”“薩克斯,先彆掛斷。還有件事,讓我再說一件事。”“什麼?”“不管你怎麼看待加勒特,千萬彆相信他。你認為他是九_九_藏_書_網無辜的,但要暫時保留這種假設的想法。你很清楚我們該如何接觸犯罪現場,薩克斯。”“不要先入為主,”她背誦出規則,“不能有個人成見,相信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沒錯。答應我你會牢牢記住。”“他雙手還被我銬著,萊姆。”“很好,還有,彆讓他靠近你的武器。”“我不會的。等我找到瑪麗·貝斯會立刻打給你。”電話掛斷了。“可惡!”萊姆罵道。他閉上眼睛,憤怒地想甩掉頭上的耳機。托馬斯走過來替他摘下來,隨手撫順萊姆的黑發。在另一個房間,露西放下電話,走了進來。從她臉上的表情,萊姆知道追蹤並未奏效。“比特說他們在田納斯康納鎮方圓三英裡內。”梅森嘟囔說:“他們就隻能做到這樣?”露西說:“如果她能在電話裡再多講幾分鐘,他們就能把範圍縮小到方圓十五英尺之內。”貝爾審視地圖。“好吧,就以鎮外三英裡為範圍。”“他會回黑水碼頭嗎?”萊姆問。“不,”貝爾說,“我們都知道他們朝外島去,黑水碼頭是在相反的方向。”“去外島的最佳方案是什麼?”萊姆問。“不可能徒步,”貝爾說著,走到地圖前,“他們會坐車或乘船。有兩條線路能到那裡。他們可能走一一二號公路往南到十七號公路,這樣會到伊麗莎白市,然後改乘船隻或繼續沿十七號公路走,再轉到一百五十八號公路去海邊。要不,他們會走哈珀路……梅森,你帶弗蘭克和特瑞到一一二號公路去,在貝爾蒙特設立路障。”萊姆注意這在地圖上是M-10區。警長繼續說:“露西,你和傑西負責哈珀路到密爾頓路,在那裡設路障。”那是H-14區。貝爾打電話叫他妹夫進來。“史蒂夫,你負責協調聯絡,看誰還沒有無線電,就發給他們。”“沒問題,吉姆。”貝爾對露西和梅森說:“通知所有人,加勒特身上穿的是拘留所的衣服,是藍色的。你愛人穿什麼衣服?我忘了。”“她不是我愛人。”萊姆說。“抱歉。”萊姆說:“牛仔褲,黑色T恤。”“她戴著帽子嗎?”“沒有。”露西和梅森走出房門。一會兒房間就空了,隻剩下貝爾、萊姆和托馬斯。警長打電話到州警察局,要那邊負責的警員繼續留人盯住這個頻道,如果這個失蹤的人又打電話就立即追蹤。萊姆注意到貝爾通電話時稍頓了一下。他瞄了萊姆一眼,繼續朝話筒說:“很感謝你,比特,真的隻是一個人失蹤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掛斷電話,嘴裡喃喃說:“沒什麼大不了……天啊,我的上帝……”十五分鐘後,班尼·凱爾走進了房間。他很高興再回到這裡。但因為這次出事的是薩克斯,他隻能表現出一副難過的樣子。在他和托馬斯一起重新擺開州警察局借來的裝備時,萊姆一直凝視著牆上的地圖的和證物表。主要犯罪現場——黑水碼頭/沾血的紙巾石灰岩粉末硝酸鹽磷酸鹽氨水清潔劑莰烯/次要犯罪現場——加勒特房間/臭鼬味切斷的鬆針手繪昆蟲圖案瑪麗·貝斯和家人照片昆蟲圖書釣線錢不明鑰匙一把煤油氨水硝酸鹽莰烯/次要犯罪現場——礦區/舊麻布袋——外部字跡模糊不清玉米粒——飼料用?袋子上的炭灰鹿野苑牌礦泉水農夫牌奶酪餅乾/次要犯罪現場——磨坊/外島的地圖海沙橡樹/楓樹葉殘渣/萊姆看著最後一個證物表,才發現薩克斯在磨坊找到的東西竟如此之少。這種問題往往發生在犯罪現場的某個明顯目標被鎖定後——例如地圖和海沙。在心理上,此時的注意力降低,搜索也不再那麼仔細了。他真希望那個現場的證物能再多一點。接著,萊姆想起一件事。莉迪婭說加勒特在搜索小組逼近的時候匆匆換了衣服。為什麼?唯一的理由是,他知道放在那裡的衣服會泄露他藏匿瑪麗·貝斯的地點。他看看貝爾:“你說加勒特現在穿著拘留所的囚服?”“正是。”“他被逮捕時穿的衣服在你那兒嗎?”“還在拘留所裡。”“能把它們拿來嗎?”“那些衣服?馬上辦。”“把它們放在紙袋裡,”他囑咐說,“不要攤開。”警長打電話到拘留所,叫警員把它們拿來。光憑這一邊的談話,萊姆聽出那個警員非常高興能參與幫助搜捕那個銬住他讓他丟臉的女人的行動。萊姆看著地圖上東岸的區域。他們可能把搜索目標縮小成舊房子——因為莰烯油燈,並且鎖定在離海邊有段距離的房屋——因為楓葉和橡樹葉殘渣。但那區域的範圍仍然十分驚人,綿延長達數百英裡。貝爾的電話響了。他接通之後講了好一會兒才掛斷。他走到地圖前。“他們已經設好路障了。加勒特和阿米莉亞可能在內陸,準備移動到那裡,”他敲打M-10的區域,“但梅森和弗蘭克所在地方的視野很好,如果他們走這裡,一定會被發現。”萊姆問:“城鎮南邊的鐵路呢?”“那條鐵路是運貨專用的,不走客車,沒有列車時刻表。不過他們有可能沿著鐵軌走,所以我才要在貝爾蒙特設路障。我猜他們會走那條路,也猜加勒特很可能會在曼尼托瀑布野生保護區躲上一陣。他一向對昆蟲和自然生態有興趣,說不定會在那裡待上很久。”貝爾指點著T-10的區域說。法爾問:“機場呢?”貝爾看向萊姆。“她會開飛機嗎?”“不,她不會開。”萊姆發現地圖上有一串標注文字。他問:“那是什麼軍事基地?”“那裡過去曾用來儲存六、七十年代的武器,已經關閉有一陣子了,但仍然有很多坑洞和壕溝。如果要搜索那裡至少需要二三十人,而他們還是很容易找到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躲藏起來的。”“那裡有人巡邏嗎?”“早就沒了。”“那個方形區域是什麼?在E-5和E-6區的?”“哪個?也許是舊遊樂園吧?”貝爾說,看向法爾和班尼。“沒錯,”班尼說,“我小時候和哥哥去過那裡。那裡叫什麼?好像是印第安嶺之類的名字。”貝爾點點頭。“那裡是一個重建的印第安村落,幾年前就停止營業了,根本沒人去。威廉斯堡和六旗魔術山(這兩個都是著名的主題公園。)比那裡受歡迎多了。那裡也是躲藏的好地點,但和外島方向相反。加勒特應該不會去那裡。”貝爾指向H-14區。“露西在這裡。加勒特和阿米莉亞必須穿過這個地區才能到哈珀路。他們如果不走這條路,就得麵對充滿爛泥的沼澤,而且要花上一整天才能通過——如果他們能活下來的話。這可能很難做到,所以……我猜我們隻要等著看就行了。”萊姆的心不在焉,把目光移向他的老朋友——那隻受驚嚇的蒼蠅。它現在飛起來了,從帕克洛基郡的一個地標升起,飛向另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