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說完,蘭繆爾就眼睜睜看著……侍女們渾身僵硬,艾登的表情變得驚恐。

而剛走進來的醫師,麵孔變得呆滯,手裡的藥箱“咚”一聲落地。

他們飛速對視,表情像是生吞了苦瓜,尤其是醫師,瘋狂向艾登擠眉弄眼——看吧,陛下,我早說了,聖君陛下的精神狀態大概是不正常了的!

“……?”

蘭繆爾抓著被子十分疑惑,猶豫地問了句:“是不太好嗎?”

他想了想又問:“那我的法力,從此也不能再使用了嗎,魔息呢?”

艾登勉強鎮定下來,連聲安撫:“不不不,兄長,你……你彆著急,隻要安心休養,你的身體和法力肯定都能好。其他的,等你康複再說。”

蘭繆爾想想覺得有道理。以他現在這個爬都爬不起來的樣子,就算設法回到深淵也幫不上昏耀什麼忙,談這個有些太早了。

於是他溫和地笑著點頭,說:“也好。”

艾登和醫師再次恐慌地對視一眼。

聖君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還能回深淵嗎”,他到底想乾什麼?

他們也不敢問,也不敢勸。現在的蘭繆爾太過脆弱,瘴氣對肺腑的長期侵蝕,魔息與法力的對衝對血脈的摧毀,以及七年在深淵積累下的所有傷病……這些都讓聖君的身體和裂紋遍布的玻璃球一樣。

旁人隻能戰戰兢兢地伺候著。等蘭繆爾喝過藥,昏沉地把鱗尾一卷,模仿著魔族的姿勢睡下了,才鬆一口氣。

然後再焦頭爛額地聚在一起,試圖分析聖君如今的心理——

艾登滿臉沉重:“兄長想回深淵,又問起法力和魔息,難道是……想報仇?”

醫師和侍女們嚴肅地連連點頭。

這聽起來是最合理,也最能讓他們接受的答案。

次日下午,艾登結束了大半天的政事來探望兄長。

他話裡話外,委婉地展示了如今人類王國的軍力,並慷慨激昂地表示,這些士兵隨時都會為歸來的聖君拋頭顱灑熱血。

蘭繆爾艱難地抓起枕頭,抬手就往弟弟臉上拍。

他辛辛苦苦十四年,為了是徹底終結人類與魔族之間不必要的戰爭,誰要看士兵拋頭顱灑熱血了?

聖君情緒一激動,剛剛喝的藥直接吐了出來。

艾登崩潰了:……我真該死啊!

這下可好,再沒人敢亂猜了。

幾天下來,蘭繆爾漸漸意識到,身邊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言談舉止也如履薄冰的。

他大概猜到了一些,心裡哭笑不得,又不知該怎麼解釋。

偶然抬頭從窗口往外看,見到冬雪簌簌飄落,不禁又想到深淵下的魔族們。

蘭繆爾心想:今年的冬天有了陽光,他們應該不會太難熬吧。

昏耀還會在祭禮上親自受寒嗎?遭受了嚴重的魔息反噬,又斷了角,可不是鬨著玩的。

萬幸王

庭的臣屬們還算靠譜,隻是不知吾王肯不肯安穩養傷……

蘭繆爾不禁又歎了口氣,揉了揉眉頭。

真是,怎麼想都放心不下。

這兩天,艾登的話變得很多,總絮絮叨叨地對他說起這七年。

一會兒說神殿倒台後王國變得有多麼好;一會兒又說許多城民悔恨於當年對聖君的所作所為,布雷特神殿的廢墟前至今都有人來念懺罪文。

等這些說完了,又拉起家常。說老聖後兩年前去世了,臨終前最後悔的是當初把自己的長子交到了神殿長老手上;還說王國已經有了王妃,是個棕紅色卷發、藍眼睛的女孩兒,一直很崇拜聖君陛下。

就差把“人間很美好,兄長你快點忘了深淵吧”寫在臉上了。

蘭繆爾心想:這樣下去可不是個事。

這日夜晚,艾登慣例來探望的時候,蘭繆爾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自己頭頂的盤角。

他忽然說:“國君陛下,你都不問問我在深淵經曆了什麼嗎?”

“啊!?”

艾登正親手給他端粥,聞言嚇得差點打翻手裡的瓷碗,結結巴巴地搖頭:“不,不……”

“呃,啊不,我是說,兄長想說的話我當然聽……!”

蘭繆爾又好笑又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說:“你明天叫幾個筆錄官來吧。”

……

縱使兩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但人類對魔族的了解依然太少了。

這個虧,聖君本人早在下深淵的頭兩年就嘗過。

彼時,他和昏耀之間最大的矛盾,其實絕不是什麼誰射了誰一箭,誰又捅了誰一刀。而是他作為人類的君主,懵懵懂懂地試圖撞進魔族的世界,因此與魔王產生的摩擦。

蘭繆爾清楚地知道,如果眾人都懷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心,將魔族視為粗鄙落後的可憐鬼,還是亟待人類的拯救與教化的那種——那麼這種所謂的寬容,絕不可能真正彌合兩族間的裂縫。

魔族有著他們自己的愛恨和尊嚴,有著於人類不同卻自成一體的觀念。

他們在瘴氣、地火與寒冬中掙紮求生兩百年,難堪卻頑強地延續著。

所以現在,他必須要將他所看到學到的一切,以文字的形式留給這個王國。

之後的一個月,蘭繆爾始終堅持每日的陳述。

為了儘可能做到客觀,他並未刻意隱瞞什麼。無論是奴隸棚裡的黑暗,還是帶來瘴氣的暴雨,甚至於粗野肆意的合化,全都如實地向筆錄官們講出。

令蘭繆爾再次深感無奈的是,往往是他自己沒怎麼樣,筆錄官們先不行了。手抖得拿不住筆,不得不中途換人的事情時常有之。

艾登更甚,回來看到這些筆錄,渾身發抖,抖得握不住紙。

蘭繆爾倚在床上笑:“彆看這樣,魔王不是個壞人……咳,壞魔。”

艾登怒道:“兄長!他——他都把你!!”

蘭繆爾搖了搖頭,輕輕說:“你不

明白,我們之間比較複雜。”

“這一次,我本來已經做好了長眠於深淵的覺悟,是他拚命送我回來的。”

“他此前就有舊傷,為我破開結界時又斷了僅存的左角,大概今後再也不能動用魔息了,說實話,我每天都很擔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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