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他們剛剛出去考場就看見了周誌誠,他正在外麵徘徊,一見他們就迎了上來,半是疑惑半是擔憂:“怎麼搞得這麼晚,出了什麼意外嗎?”
考試還沒結束,他就過來接人了。結果聽到考試結束的磐響,也有人陸續出來,卻一直沒看見自己家的。他向門口守衛打聽的,守衛打量了一下他,不耐煩地讓他站遠點,沒人回答。周誌誠從那時候等到現在,等了幾個小時了。
他聽完原因,鬆了口氣,連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餓了吧?走,先去填填肚子。”
他比他們大不了多少,跟許三他們差不多同齡,但站出來招呼他們的樣子卻真的像個兄長一樣,誠摯又關切。
“周師兄你不知道,許問可牛了!”呂城興奮地拉住周誌誠炫耀,周誌誠拍拍他的腦袋,“邊走邊說,彆耽誤大家時間!”
他帶著一群人往外走,許問跟在人群裡,聽著呂城眉飛色舞講今天考試以及考完後發生的事情,周誌誠認真聽著,不時露出驚訝的表情。
說起來,呂城之前,姚氏木坊唯一準備參加徒工試的就是周誌誠。就算姚氏木坊隻有五級,周誌誠也算得上是百中選一、被寄予厚望的人才。
結果他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就被意外變故直接擊毀。
但儘管如此,他仍然溫和地對待周圍的每一個人,聽到許問在徒工試中大放異彩,也隻有驚訝與喜悅,一點怨懟也沒有。
這樣的人,不應得到這樣的遭遇。但是,疑似導致這一切的齊坤……
許問正在深思,突然聽見一個聲音:“你……”
他一抬頭,看見他們剛剛走到縣衙後麵的一個巷子裡,齊坤正從一個轉角走出來,迎麵撞上了他們。
周誌誠正麵帶微笑地聽呂城說話,一見到他,笑容頓時消失,臉色沉了下來。而齊坤臉色也是一變,“你”了一個字之後,慢慢放鬆下來,開口道:“周兄,好久不見……”
“我們走。”周誌誠冷著臉說,拉著他們從齊坤身邊路過,就像沒看見這個人一樣。
呂城看見齊坤,臉上立刻現出怒色。他想要往那邊邁出一步,卻被周誌誠抓住不讓動。他忿忿不平地小聲說:“師兄你怕什麼?咱們這麼多人,他隻有一個,揍他一頓也沒人知道!”
“少胡說!”周誌誠低聲教訓他,接著又說,“五天後放榜,不要隨意生事。”
兩人聲音都不大,但此時巷子裡實在太安靜,齊坤不可能聽不見。
然而,他從頭到尾隻是低著頭,沒有說話,也沒有露出什麼多餘的表情。
姚氏木坊的人從他身邊路過,許問回頭看了他一眼,隻覺得他的身影在屋簷的陰影裡顯得非常幼小,還有點孤伶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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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事不掛心,什麼事都忘得很快。
周誌誠把他們帶到縣衙後麵的一家小麵店裡,拿了一串錢子兒給老板,讓他下麵。
老板嗬欠連天地接過錢串,把半開的門拉得大了一點,讓他們進去。
夏夜清涼,麵館裡仍然熱騰騰的,二十多個半大小子坐進去,把不大的小館子擠得滿滿當當。
老板往灶裡塞了把柴,沒一會兒鍋裡的水就滾開了,他嫻熟地抓起麵扔進鍋裡,一邊煮麵一邊教訓他們。
“我早該關門了,你們師兄非讓我留著火,讓你們下了考能吃碗熱湯麵。”他用勺子敲敲鍋沿,又打了個嗬欠,“不然我早睡覺了,明天雞叫還要起來開早市呢。”
周誌誠連忙站起來向他道謝,老板滿不在乎一揮手,又用勺子劃了個圈,點了點許問他們,“謝什麼謝,該謝我的是他們!要不是看在你們師兄對你們的情份上,我才不賺這個錢!”
“我們師兄對我們好,我們早就知道!”呂城不輕不重地頂了老板一句,轉頭就先倒了一碗水給周誌誠,“師兄你渴了吧,你喝你喝!”
周誌誠把水塞回給他:“我在外麵有水喝,倒是你們,考了一天渴了吧,先喝點水墊墊,麵一會兒就好。”
他臉上掛著笑容,眼睛在燭火的映照下閃著光,轉頭看了許問一眼,又去問呂城:“後來怎麼樣,你剛才還沒說完。”
呂城再一次眉飛色舞,拿起一根筷子,繪聲繪色地說:“後來,主考官們又回來了,拿著草紙往桶上一貼,哇,紙馬上就濕了……”
周誌誠聚精會神地聽著,越聽越是高興,最後一拍桌子,說:“我們回去就睡,睡完明天一早再回來看看許問的桶還在不在!”
大家一起點頭,都在說:“好好好,明天過來看!”
“你們不是要去街上看看,再給家裡捎點東西的嗎?彆耽擱時間了吧……”許問本來挺淡定的,被一群人連續誇,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費事不費事,不管能不能過徒工試,到老了我都可以跟我兒孫說。想當年你們老子參加徒工試,同門小師弟把所有人都嚇住了!”
“對哈哈哈,咱們一個五級木坊,單這項成績比人家三級木坊還要好,牛氣衝天!”
“而且也沒多少東西要買,一會兒就轉完了。”
不是沒什麼東西要買,是沒錢買。
聽話的習以為常,說話的人也有口無心,大家都習慣了,沒什麼人介意。
一群人熱熱鬨鬨地繼續說,說著說著,話題略微有些轉移。
在場這些年輕人多少都有點技術宅屬性,今天等成績的時候,大家略微討論了一下木桶製作乃至圓作技法的細節,但時間不對,沒討論過癮。
這時候大家又把話題轉到這裡來了,交換著今天考試裡的心得,聊得興高采烈。
“噗哈哈哈哈。”
大家聊得正高興呢,旁邊突然有人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麵館老板走過來,一邊把一碗麵扔在周誌誠麵前,一邊還止不住地笑。
這笑裡意思明顯不大對,討論聲戛然而止,呂城有點不大樂意地說:“老板你笑什麼啊?”
“笑你們這群小娃娃,年紀沒幾歲,東西沒學多少,還跟個學問人一樣,說得起勁得很。”老板一個個擺麵,說得直截了當,一邊還在繼續樂不可支,“我聽來聽去,就聽你們在說木桶了。木桶,哈哈!”
“木桶怎麼了?你不懂,難著呢!”呂城被嘲笑得有點麵紅耳赤。
“一個木桶有什麼難的?桶不漏水,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也就是你們這群沒出師的娃娃才大驚小怪。”
一鍋麵不夠這麼多人吃的,老板安排完頭幾個,回頭去做第二鍋,還不忘回嘲呂城。
在普通人眼裡,出師沒出師差彆非常大,沒出師的徒弟頂多就能給師傅打打下手,是沒辦法獨立做活的。
徒工試而已,沒出師的小娃娃們考的試,值當得了什麼?
這種考試還吹成這樣,老板越想越覺得好笑。
但對於這些學徒們來說,值得驕傲的事情被這樣嘲笑,那是真的有點難受了。
他們臉孔通紅,但這種世人認知的事情,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解,呂城也畢竟還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孩,張了幾次嘴,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這時,安靜的麵館裡突然一聲響,所有人呆了一下,不約而同地往中間看。
許問站在旁邊,他的旁邊倒著一個木凳,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完全地散架了。
他看了看那個凳子,又看了看麵館老板,貌似很驚訝地說:“突然就垮了,我險些栽個跟頭!”
他看上去還有點無辜,但熟悉他的人都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跟著質問說:“怎麼垮了?”
“哎呀這要是栽進去,不是屁股都要被紮穿!”
後麵一句話是呂城說的,說完就被旁邊許三拍了後腦勺。
老板過去看了一眼,無所謂地說:“東西舊了就容易壞,沒辦法。也沒出事情嘛,給你換張凳子就行了。”
說著他從旁邊拖了一張凳子,踢給許問。
許問接住,仿佛是要檢查它結不結實,稍微拍了一下。結果這張凳子也誇擦一下散了架!
老板當時就呆住了,皺著眉頭走過來,拎起一條凳腿左看右看。
他這時老麵館了,店裡的桌子凳子經年累月,的確都在壞與不壞的邊緣徘徊。他一向就是像剛才那樣,壞了就給顧客換一張,壞多了就找木匠師傅來修。
他喃喃道:“又要請師傅了啊……”說著把凳腿丟到一邊,又給許問搬了另一張。
說來奇怪,他搬的時候隻覺得略微有些不太牢固,但剛剛放到地麵上,凳子又閃架了!
老板徹底納了悶,一抬頭,看見許問正對著他笑。
“老板,看你店裡這些桌凳都不行了,讓我們來給你修一修吧?”
“你們?師都沒出,修什麼修?行了,先站著吃吧,明天我再找人!”麵館老板有點鬱悶地說。
“讓我們試試吧。修不好,這些桌凳也不會再壞。修好了……您照價,不,半價給我們工錢如何?”
許問直視著他,目光灼灼,仿佛早就已經想好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