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778 字 4個月前

寺台案前,男人持劍的姿勢剛硬不疑。置於女人頸間的鐵劍,仿佛隨時都可以被施以強力,斬落她的頭顱。朝陽穿山落入溪穀間,絲縷金芒折映寒刃血意。……這抹赤色光彩一徑流過山間層層疊疊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馬崖邊的二人眼中。在用以遮蔽他們行跡的重重樹枝後麵,周懌近乎於本能地拈箭搭弓,鋒銳的鏃尖破葉而出,正對下方坐握鐵劍的男人額間。不足百步的距離,鬆指即可取其性命。然而身側之人卻抬起手臂,將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壓了壓。“王爺?”周懌疑道。……因奉戚炳靖之令,他這六日來將此溪穀裡外勘察了個遍,方尋得了目下這一處離約見之地不遠不近,能夠通行人馬,於樹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覺,又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塔寺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地方。他追隨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一麵欲圖親見她諸行諸舉,一麵掛懷她之安危,卻亦不意成為她此行的掣肘。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時,他二人便離營北出,徑至此地,先讓馬兒飲飽了山間清溪,令之銜枚,然後二人二馬便靜視著下方溪穀間的動靜,直到此刻。……迎著周懌的疑色,戚炳靖從容道:“勿急。”然後他側首,目光探向遙對寺台的另一邊,又說:“莫要忘了,她是誰。”周懌順著看過去。百丈之外,江豫燃領著一眾親兵,一動不動地守望著,並非沒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變,然而竟皆分外冷靜,不為所動。……她是誰?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國北最危難的時候領兵出征,於豫州城外與大晉的軍隊血戰八日後破圍入城,與城內守軍共禦敵犯。晉軍圍城逾四月,軍中糧儘,她與麾下分食馬屍以果腹;城頭兵罄,她號令百姓劈門製箭,熔錢鑄鏃;守城長戰,她以卓絕之意誌長駐城頭,接連六日不曾合眼睡覺。同她北上的二萬人馬到最後僅活下三百人,而她從始至終都未流露出一絲不敵欲降之意,剛強而堅忍地肩扛著這一萬九千七百個英魂,生生戰到了晉軍退兵的那一刻。這一場豫州守城之血戰,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間揚名二國。其後她一手募建雲麟軍,鎮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動了二國邊境戰局。其持軍之苛嚴,其麾下之驍勇,無不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軍北犯大晉國土、屠戮五萬晉俘,世人方進一步見識了她的大略與果決、狠戾與冷酷。於這樣一個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劍相抵又算得了什麼?周懌握著弓的手緩緩垂下來。“王爺睿明。”他低歎道。……鮮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色猙獰。劍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膚的那一刹堪堪收住。卓少炎不躲亦不動,任憑劍刃抵磨著她頸側肌膚,冷辣的創痛感不曾令她容色變動半分。沈毓章亦未再動。“毓章兄,為何手下留情?”她直視他,仿佛自己的人頭並未置於他的劍下。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著她的鮮血順著劍刃滴入杯中。待足足攢了十滴後,他才一把收劍回鞘,然後攬袖伸手,捏過她麵前這杯融有她鮮血的玉杯,起身麵北而立。卓少炎抬眼,目光隨著他的動作緩緩移動。沈毓章雙手握杯,舉臂,向群山一敬,隨即用力一揚杯,將酒液儘數灑於足下,然後屈膝跪了下來。“這杯酒,為敬裴將軍。”他以額叩地,良久後直身,說道:“以你之血,謝裴將軍生前教育之恩,亦謝我此刻無法殺了你這叛將之罪。”卓少炎不為所動地坐在原處。“為何無法殺了我?”片刻後,她問說。沈毓章此時已站起來,回到案前,落座時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濫殺。”“奉旨行事……”卓少炎複念一遍,勾起嘴角,眼內諷意深濃:“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訓,毓章兄恪守如是,不愧是沈氏的好兒孫。”他聞此,稍稍變了臉色。她又道:“如今之大平朝廷,皇帝仁昏,庸臣當道,忠良苟活。沈氏祖上恐怕亦沒有想到,身後子孫需奉忠於這樣的皇室、這樣的朝廷罷?毓章兄口稱奉旨行事,莫非還以為眼下之大平朝廷,可比高祖、世宗、仁宗三朝?”“為人臣者,仰視天,俯視地,儘忠、報國,無愧於心,如是足矣。”沈毓章回應道,字字鏗鏘,氣概剛正。卓少炎冷冷一笑,“如裴將軍者,忠否?良否?朝廷又待之何如?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將軍當年是為何兵敗、回朝是為何被斬的?毓章兄奉沈氏祖訓,自問無愧於心,然如裴將軍者,又曾愧對於何人?”沈毓章看著她:“當年裴將軍之故亡,我知你恨意難解,所以才稱病拒不出仕。然而這些年來你委身於成王、深居享樂,又算得上什麼良臣?又有什麼資格評議朝廷?而今你與亡兄宿敵、晉將謝淖勾結於一處,策反亡兄舊部,南掠大平故土,又如何對得起他生前以命守衛的這片河山?又如何對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忠烈?”卓少炎咬著這二字,重重反問:“卓氏謀逆,亡兄被杖斃於市,先父、先母皆畏罪自儘。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塗?”沈毓章沉默少許,複開口:“卓氏蒙冤,國人皆知。”卓少炎按劍起身:“而今我既反兵,卓氏便再無‘蒙冤’一說。”“你之所圖,是為報仇?”沈毓章沉聲問說。卓少炎不答,俯視他道:“毓章兄既欲做大平之錚錚忠臣,又何須知我這等叛反之徒所圖為何。”話畢,她躬身與他見禮,而後就欲離去。他的聲音卻在她耳側響起——“你之所圖,是為廢帝、另立?”卓少炎轉身的動作微微一頓。回首時,沈毓章亦已起身,神情一如迎她來時,冷峻,嚴厲。“是。”她毫不猶豫地承認道。沈毓章不言不語,眼底深黑。卓少炎忽又問:“毓章兄,可願率軍開金峽關城門,迎降於我部?”“少炎以為,兩軍一旦交戰,我必將敗於謝淖與你?”“我以為,毓章兄此役不論勝敗,都會為大平朝中所問罪。不如早降於我部,尚能保全兩軍將士性命。”“何以能有此誑語。”“毓章兄既不信我,便待沙場再見。”卓少炎看著他,再度揖了一禮:“當年於講武堂中,我曾視毓章兄為親生兄長。”沈毓章走近她,還她之禮:“當年,我又何嘗不視少炎為親生妹妹。”她輕輕笑了。而這笑中沾染的濕意,卻是已邁步離去的他未曾探見的。……“夫將之上務,在於明察而眾知,謀深而慮遠,審於天時,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達權變……”少年俊秀爽朗,誦背的聲音高亢,於講武堂內擲地有聲。冬日甚寒,裴穆清為磨煉眾學生之意誌,諸室戒通暖,滴水可成冰。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跺了跺僵麻的雙腳,將出門前母親塞給她的手爐偷偷摸出來,籠進袖內,愜意地長舒一口氣。在她舒服得就要睡著了的時候,不知何時在上誦背兵書之人換了,方才那個少年的聲音轉至她頭頂:“違裴將軍之定例,可是要受罰的。”她一下驚醒。“你是新來的?”少年的麵孔靠近了些,笑意滿滿。她覺出他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少年又問:“你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同入講武堂麼?”她再度點了點頭,“我哥。”少年遂仔細看了看她的臉龐,有些醒悟:“你是卓少疆的雙生胞妹罷?與他長得果然像極了。”她有些赧然。“我姓沈,雙名毓章。”少年衝她行了個同輩之禮,意態端正。她連忙回了個禮,看著這個長不了她幾歲的少年,心中隻覺他比自家兄長要親和有禮得多。少年又笑了笑,說:“我嘗同少疆說起,沈氏這一輩中沒有女兒,我十分羨慕他能有個妹妹。”“那……”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衝他道:“毓章哥哥,你既然與我哥是朋友,那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少年微怔,轉而又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好。”是時,裴穆清自上座聞聲探目,重重咳了一聲,以示警告。少年立刻板正了臉色,捧卷垂首。然而書頁之後,他稚氣未脫的麵龐上仍有遮掩不住的笑意。那一日,是她入講武堂習兵事的頭一日。三九寒天中,正是這個比她的親生兄長更讓她感到親近的沈氏少年,令她如沐春風,不再懼畏這沒有通暖的冷冷闊闊的講武堂。……寺台高遠,沈毓章離去的步履剛健而堅定。一步一階,踏碎了莘莘故日,踏碎了兄妹舊情。……天邊濃雲蔽日,山穀之間轉瞬即變得幽暗冷鬱。卓少炎蹲在溪邊,一手掬水,一手輕拭從脖頸到胸前的血跡,對著水中倒影清理這道劍傷。溪流輕晃,水中忽而多了一人。她盯著那道人影,手中的動作停了停。下一刻,戚炳靖已彎腰下來,捧著她的臉迫使她轉過頭,側首舔吻她的傷口。卓少炎輕輕一顫。竟像獸類舐傷……她這樣想著,卻也沒有將他推開。直待他略顯熱燙的唇息在她傷口上滾過兩遍,她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叫豫燃守著穀口,他竟未稟未報,便將你放進來了。”“唔。”戚炳靖從甲衣內摸出一瓶金創藥,一麵開蓋倒抹於她頸上,一麵說:“他今日見了我頗為有禮,說是聽了你的吩咐,於是不曾阻攔分毫。”卓少炎憶起前一次對江豫燃吩咐的話,又瞥了戚炳靖一眼,見他麵上不曾露出絲毫得意之色,方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目光,靜靜地由他替自己上藥。待塗罷藥,她問說:“你是回帳後看了我留給你的字條,才一路尋來的?”戚炳靖毫無異樣地點了點頭,神情微疑:“這傷,是怎麼回事?”她無意多解釋,隻簡單答道:“意外。”他便沒再追問,隻是道:“見過沈毓章後,可想好如何破金峽關了麼?”她點頭,“已著豫燃去部署了。”“何時出戰?”“不必出戰。”“哦?”戚炳靖聞此,頓時來了興致。卓少炎看著他,重複道:“不必出戰。”她頓了頓,仍然無意與他多解釋,僅道:“你我隻要持軍不動,便可坐觀大平守軍之變。”本章中少年沈毓章誦背的兵書數言出自《李衛公兵法輯本》,非我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