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留給鄭鐸的信裡隻有三句話:“鄭鐸,謝謝你。我會照顧好自己。對不起。”她的字一如既往寫得又瘦又小,三句話十五個字很懦弱地連一行也沒有寫滿,突然的最後一個句號之後,就隻剩下了一大片空白。 鄭鐸坐在櫻花一號店五樓501宿舍的單人床邊,手裡拈著這張薄薄的信紙,把這三句話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 屋頂傾斜的這間小屋子裡到處都留著辛未的氣息,他二十幾年的生命中仿佛每一天也都留有她的痕跡,或輕或重,或深或淺,那是些難以磨滅的淚水、等待、徘徊和甜蜜。 但是現在就隻剩下這三句話了嗎?她為什麼要謝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又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匆忙的逃離?三年前曾經也有過這麼一次,她知不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功夫、克服了多大的困難才把丟失的她找回來?這一次,是不是又要把當年忐忑折磨的痛苦再重複一遍?鄭鐸記得很清楚,三年之前,在終於重新見到辛未的那一刻,隔著門玻璃看著病床上昏睡的她,他第一次當眾掉下了眼淚。 櫻花一號店的白經理把幾名警察送走之後很尷尬地回到了501門口,屋裡穿著軍裝的這一位雖說軍銜不算高,可看他的樣子來頭絕對不小,來的時候還帶著公安,象查案子似在501裡搜了好半天,跟辛未接觸比較多的員工也都問過一遍話。 昨天那個姓樂的年輕軍官已經差點把一號店的屋頂給掀了,今天這位大爺可千萬不要再折騰出什麼事來啊!還有李大剛她也知道李大剛離開的消息了,怎麼這麼湊巧這倆倒黴孩子一塊兒失蹤了,難不成是一起走的?難不成是李大剛把人家小姑娘拐跑了?白經理越想越出汗,猶豫著,還是沒有把李大剛的事說出來。 辛未的另外兩封信是留給夏穎和白經理的,在信裡她向這兩位道了好幾次歉,但是隻字沒提離開的原因,檢查過她的屋子以後發現,她幾乎什麼也沒帶走,工資卡裡的錢當天晚上就在酒店外的at上全提光了,手機也一直關機,最後收到的信號就是在櫻花酒店裡。 鄭鐸突然想起什麼,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老王,上次我讓你辦的那張卡,招商銀行的,對,就是轉了五十萬進去的那張,你查一下餘額是多少,最後一筆交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不到五分鐘,回電來了,那張卡的餘額還有四十七萬五千,一共取過兩筆,一筆五千在好些日子以前,另一筆兩萬,就在辛未離開的那天晚上,取款地點同樣也是在櫻花酒店外的at上。 自動取款限額就是兩萬,看來這錢應該是辛未自己取的。鄭鐸點點頭:“你幫我跟銀行聯係一下,這張卡如果再有交易,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白經理在一邊聽著錢啊卡啊的,心裡格登一聲臉色頓時發白,李大剛那小子訛辛未的錢了?他不要命了嗎!還好鄭鐸心裡急切,沒有太注意白經理的臉色,他板著臉從床邊站起來,在屋子裡四下看看,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過兩天我讓人來把辛未的東西拿走。” 白經理趕緊笑:“您放心,我一定看好不讓人進來亂動。”鄭鐸抿著嘴唇,視線落在了床頭櫃上的三本上,花花綠綠的封麵已經半舊了,其中一本看樣子辛未看到了一半,隨手用張酒店的房號登記卡當書簽夾著。 他拿起這三本,不發一語地走出501,離開了櫻花一號店。白經理一路跟著把鄭鐸送上車,再目送他的車駛離停車場,消失在馬路上奔湧的車流裡。 開著車,聽著廣播裡不知所雲的歌曲,鄭鐸的心裡又煩燥又焦急。接連兩次在紅燈前差點追尾之後,他頹然地把車停在了經過的一個小公園外。 隔著低矮整齊的樹籬圍牆,他能看見公園裡三三兩兩散步的老爺爺老奶奶,還有一些蹣跚學步的孩子和歡跳的狗。 屬於彆人的世界是那麼悠然緩慢,而他的立足之處卻永遠無法平靜。仰起頭閉起眼睛坐了兩首歌的時間,他無力地揉揉太陽穴,看著扔在儀表板上的那幾本台灣言情,隨手拿起其中一本,就翻到辛未夾書簽的那一頁。 “他是哥哥他隻是她的哥哥而已夏依辰好生氣,好懊惱,她氣的是自己,惱的也是自己。夏韋綸再怎麼說,都隻是她的哥哥。僅止於此她的心好酸,她的心好苦,她的心好澀。 她的情生根,她的情萌芽,她的情發酵。她的身軀隱隱顫抖,對!她冷,她從身體裡開始發寒。” 年輕軍人很清晰響亮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丫頭在看的是什麼東西?翻過封麵,書名號裡是讓鄭鐸眉頭深皺的四個字:禁忌情人。 另外兩本的封麵版式和這本很相似,作者也是同一個人,封麵上的另外兩個書名分彆是:哥哥情人和禁果情人。 傻子也能從這樣的書名裡猜出書的大概內容,鄭鐸的牙關越咬越緊,這些書辛未怎麼會看這些? 心神不定地在車裡坐了很久,鄭鐸實在理不清自己繁亂如麻的思緒。把車開回東郊的部隊大院,一手拿著軍帽一手拿著三本垂頭向住處走去。 在打過樂寧生一拳的那個地方,樂寧生陰魂不散地又出現了。他象是沒想到會遇見鄭鐸,正急匆匆地向外走著。 兩個身高相差不多的高大男人在光線並不明亮的老樓門廳裡對望了片刻,鄭鐸黑著臉率先漠然地繼續向前走,樂寧生揚聲喚住他:“老鄭,有未未的消息嗎?” 鄭鐸冷冷地甩給他兩個字:“沒有。”樂寧生看著鄭鐸平靜中有些森然的側臉,挺直腰杆堅定地說道:“我會找到她,這一次誰也彆想攔著我找她!” 鄭鐸緩緩朝樂寧生扭過頭來,深吸一口氣憤憤然地說道:“你要是真為她好就不該到寧城來,你明知道未未最恨的人就是你”“不是!”樂寧生向前大跨一步,粗野地往鄭鐸肩膊上推了一下,清俊臉龐上焰起憤怒的紅潮。 鄭鐸被他推得向後退開兩步,站穩之後冷笑著搖搖頭:“除了撒野你還能做點什麼彆的嗎?樂寧生,我真不是小看你,你也就這麼點本事。 沒用的,知道嗎?不是你不承認事實就會不存在,辛未恨你,你也恨你自己,對吧。” 鄭鐸說著,揚起下巴很輕地微笑了一下,向走廊深處走去。樂寧生雙臂垂在體側,兩隻手用力捏成拳:“要不是因為你,她也不會恨我!” 鄭鐸聞言站定,象聽見什麼笑話似的,做了幾個深呼 幾個深呼吸才把笑意強壓住:“你的意思是,你會jj她也是因為我?是因為我指使你的?” 寂靜昏暗的走廊裡空氣似乎有些凝結,並不大的門廳中央,樂寧生轉過身看向鄭鐸的背影,一字一字艱澀地說道:“我不準你這麼說,我沒有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們不是你說的那樣” 鄭鐸仰起臉低聲地笑了:“不是那樣,那是怎樣?你該不會自欺欺人地認為你們那是兩情相悅吧。” 樂寧生也笑了:“鄭鐸,你不要因為辛未心裡沒有你就往我身上潑臟水,這也是沒用的,知道嗎?不是你一廂情願事實就會存在,辛未不喜歡你,她從來沒喜歡過你。” 鄭鐸的笑聲幽幽然消失,他微眯雙眼,對著空空蕩蕩的走廊輕輕點頭:“我知道,她從來沒喜歡過我但是我不會強迫她喜歡我,樂寧生,我們倆最大的區彆就在這裡,你可以為了得到她不擇手段,而我永遠不會讓她做她不願意的事。” 樂寧生臉上的笑容頓住,他眉梢抬了抬,垂下眼眸看著地下鄭鐸被燈光拉長的影子:“你一定要這麼說的話但是鄭鐸,我不是你,你和她什麼關係也沒有,你可以對她做的事我都不能做,除了不擇手段,我沒有彆的辦法把她留在身邊。”鄭鐸咬牙:“所以你就傷害她!” “那不是傷害!不是!”樂寧生的眼簾垂得更低,視線從鄭鐸身後慢慢挪移到自己腳下。燈光懸在前方的天花板上,他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儘管它就在自己腳邊,但是隻要不回頭,他就可以不用看見那一團黑暗。 人活著,有時候也會這樣愚蠢地自己欺騙自己一次,隻要不去看,或許不想看到的那些人和事就不是真的,就不會打擾自己渺小虛弱的幸福。 鄭鐸沒有再說什麼,他突然覺得很無力,手裡的三本變得十分沉重,壓在他行走的腳步上,每一步都在心底裡踩出深刻的足跡。 直到現在,直到幾乎整個人生都被樂寧生毀了的現在,辛未怎麼還會看這種不可救藥的?哥哥和妹妹,在她的心裡難道是在企盼著這種不可饒恕的、不被允許的感情?她難道還沒有從過去的噩夢裡醒過來?她難道難道真的還在還在和過去一樣,盲目地等待著一個永遠不會屬於她的人和一場沒有未來的未來 王老大家二樓租屋裡的床有一米八寬,木床板上是一層草席,鋪一層薄薄的毛毯再覆上老式床單,睡著比櫻花一號店裡的單人席夢思硬很多,不太舒服。 忙完弄完,八點鐘吃完了安定下來的第一頓晚飯,辛未先拿著換洗衣服去洗澡。 為了租屋方便,王老大在二樓修了兩間衛生間,一男一女,正好彆的租客全是男人,原本堆放雜物的女衛生間正好成了辛未的私人領地,她好好收拾了一下,衝了把熱水澡,渾身舒坦地出來坐在窗口用毛巾擦頭發。 光著膀子的李大剛抽完一根飯後煙,拿起衣服也向衛生間走去,辛未睜睜睜看他走進了女衛生間,連忙站起來嚷嚷:“那是我的,你的在隔壁。”李大剛回頭瞪她:“你是我老婆,你的就是我的。” “我才收拾乾淨!”“那不正好嗎?”李大剛樂嗬嗬地哼起小調,扭著秧歌步晃進衛生間裡“大姑娘美的那個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 辛未憤憤地把毛巾掛回門後的掛鉤上,打開雙肩包拿出藥瓶,倒出今天的份量,用冷開水把藥片送下去。 走的太急,身邊的藥隻有最後這一瓶半,大概還夠兩三個月,到時候再到醫院裡去開一點吧。 藥瓶上的貼標她習慣性地全都撕了,她不願意讓人看見藥品適應症那一欄裡寫的幾種病名,那幾個可怕的字眼,她隻要一想到就全身發冷 拍拍臉喘幾口氣,辛未把藥瓶收回包裡。不能多想亂想,醫生說了,她這個病就是一定要讓自己心情愉快,越是保持輕鬆樂觀的心境就越有利於康複。 所以她要愉快輕鬆樂觀,要笑,要傻樂嗬。對著牆上一麵簡陋的鏡子練習了幾個確實夠傻的微笑,辛未被自己逗樂了,學著李大剛那樣哼起歌走到床邊先躺上去:“大姑娘美的那個大姑娘浪,大姑娘郎格裡格郎格裡格郎” 床放在牆邊,辛未想想,把稍軟一點的枕頭放在靠外這一側,舒舒服服躺上去。不一會兒李大剛洗完澡穿條大褲衩回到屋裡,身上的水也沒完全擦乾,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先摸煙。 看著已經躺上床的辛未,他點著煙,抽著走過來:“你還真是沒把自己個兒當外人,睡裡頭去。”辛未把蓋在身上的毛巾被向上拉拉:“我要睡外麵,晚上我要上廁所。” “我也要上廁所,你睡裡頭。”“不行,我要上好幾次!爬來爬去會打擾你睡覺。” “心肝兒,可彆說我沒告訴你,我睡覺那動靜可大,你睡外邊兒回頭我一腳把你踹下去!趕緊的,朝裡去。” “我睡裡麵你不一樣踹我?”李大剛叼著煙,不懷好意地斜眼瞅辛未:“最後一次嚴正警告,你挪不挪?” 辛未朝他擠擠眼,威武不能屈地搖頭又諂笑:“我喜歡睡外麵,求你了還不行嗎?”李大剛呲著牙,摸摸胳臂上的雞皮疙瘩:“真不該把你帶出來,明天就送你走算了!” 辛未咧開嘴笑得很開心:“剛哥對我最好了!”李大剛一激靈,香煙上的一截煙灰掉下來,他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香煙往地下彈彈,無語地朝辛未的笑臉指一指,認命地走到門口去關燈:“惡心勁兒的再得瑟我削你”日光燈一關,窗外的燈光和月光就透過紗窗漫進來,李大剛趿著拖鞋過來上床,故意又壓又硌地從辛未身上翻過去,靠牆躺下。 這個夜晚安靜得有點不真實,凝神細聽,窗外還有海濤的翻湧聲,辛未扭頭看著窗口,大大的眼睛在黑暗裡不時眨動。 沉默地躺了很久,她以為李大剛已經睡著的時候,他突然輕聲說道:“心肝兒,我一直沒問你,你要是不樂意說也可以不說你為啥要離開寧城?是遇見什麼難事兒了嗎?” 辛未笑笑:“不為啥,想離開了那你呢?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突然就要走?” 李大剛在枕上翻了個身:“小毛孩子,我說了你也不懂。”辛未很篤定地說道:“我知道。”李大剛扭臉看她:“你知道什麼?” 辛未也翻個身,和他麵對麵躺著:“你是不是欠人錢還不了所以跑路?是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