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麵對麵的男人說話時,那片極為剔透的灰藍湖水便毫無遮掩地流淌到了鬱白眼中。
那裡麵澄澈寧靜,波光粼粼,仿佛能映出湖底那顆透明的心。
也許是謝無昉的語氣太認真,目光又太澄淨,一時間,鬱白甚至忘記了最近頻繁湧上心頭的羞怯情緒,也忘記了要臉紅。
他隻是有點呆地驀然睜大了眼睛,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又十分無措地回答近在咫尺的男人。
鬱白說:“我……我現在就很開心。”
意外瞥見陽光下屁股圓滾滾的柯基張偉,他覺得開心。
意外聽到如此赤誠直白的關切,他當然也會覺得開心。
“剛才那一刻是。”
謝無昉的話音卻很篤定,平靜地指出了鬱白含糊回應裡的小小問題。
“但現在不是。”他說,“學圍棋的時候也不是。”
“你的表情和眼神看起來很不一樣。”
本來就因他的突然提問而猝不及防的棕發青年,再聽到這番認真的陳述,不禁又呆了一下。
緊接著,白皙的耳垂便迅速染上了雖遲但到的薄紅。
不是,沒事觀察這些乾嘛啊!
前麵不是應該在全心全意教他圍棋嗎?!
這家夥真是時而過分抽離,時而過分敏銳,聽不懂關於柯基名字的笑點,卻將他的神色變化儘收眼底。
這才過去多久,曾經在循環裡初次遇見時,還會很不確定地問他是不是在生氣的人,如今竟然已經能從細微的神情裡,暗自確認他是不是真的開心了。
……真是可怕的學習速度。
鬱白想,今天非人類問的這個問題,恐怕是沒法再用拖延或欺騙的方式糊弄過去了。
他問得那麼認真,以至於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轉移話題。
鬱白看著對方始終沒有移開的灰藍目光,在好好回答之前,先頭也不回地朝門外喊了一聲:“中場休息了!”
現在不是學圍棋時間了,不準再偷聽。
清澈明亮的話音落下,門外霎時傳來一連串慌裡慌張的腳步聲。
以及各不相同的三道話語聲。
“……咳!我怎麼散步到這裡來了!”
這是平日裡一本正經的老人。
“唉呀張偉怎麼到處亂跑!我去追它!”
這是本來就沒個正形的老小孩。
“小白哥哥對不起哦,我們不偷看了。”
這是最誠實也最不加掩飾的小女孩。
蹲在地上的何西站起來離開前,還懂事地幫棋室裡的人關上了門,怕他們再被打擾。
木格移門被輕輕拉上,清淡的聲響如列車漸漸遠去,初夏的陽光依舊熱烈鮮明,鋪滿了整間典雅詩意的棋室。
近處便隻剩下目光沉靜的男人了。
棋桌另一側的蒲團上,端坐著的鬱白在等屋外的人徹底走遠,不知不覺間,竟看得出了
一會兒神。
窗外樹木蓊鬱,氣溫燥熱,偶有悠長的蟬鳴,仿佛一副既寧靜又濃烈的夏日油畫。
那雙世間罕有的異色眼眸,比遠處蔚藍的天空還要剔透美麗。
直到又一聲遙遠的蟬鳴響起。
鬱白才驀然回神,總算收起了亂飄的心緒,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
“我可能確實不是很喜歡圍棋,也沒有什麼天賦,而且,圍棋比我之前想象得更難學,所以總是走神……抱歉。”
他先拾起了謝無昉前麵下過的結論,老實地承認錯誤。
謝無昉靜靜聽著,問道:“那之前你為什麼說想學?”
“而且,你今天很著急地要來棋室。”
……因為人類是一款經常死要麵子活受罪,總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的笨蛋!
鬱白在心裡給了自己一拳,語氣十分誠懇地給出一個儘量讓人類看起來不那麼傻的答案。
“因為我看你下棋的時候覺得很厲害,看得特彆專心,就以為自己想學圍棋。”
為什麼看得特彆專心呢?
……
因為所以,科學道理。
手控的部分就不必提起!
幸好,謝無昉聽到他這樣說之後,沒有再問為什麼。
男人的視野裡已不再有圍棋,而是再一次問起那個問題。
“你不喜歡圍棋。”他問,“那什麼才能讓你開心?”
鬱白反射性地回答:“其實我現在就很開心……真的。”
因為他不用再假裝自己想學圍棋了,整個人都輕鬆了好多,如釋重負。
也因為忽然發現有人這麼關心自己。
……哦,不是人。
“很多事都能讓我開心。”
為了給自己的答案增加說服力,鬱白嘗試舉例:“比如聽到小狗有個奇怪的名字,或是發現今天的天氣特彆好。”
“又或者是,知道他們三個躲在門口偷偷聽課,覺得很好玩,就也會感到開心。”
可是他這樣說下去,同時注視著對麵正安靜聆聽的男人,卻漸漸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這些好像不是謝無昉想要的答案。
那雙灰藍的眼眸格外的靜,其間悄然蔓延著一種無聲的等待。
鬱白因而後知後覺地想到了一件事。
此刻的他為什麼會在這間素淨雅致的棋室裡學圍棋?
本該在一頓熱鬨晚餐後就與張雲江告彆的他們,為什麼會來到這座古樸幽靜的庭院大宅,度過奇遇般的一晚呢?
是因為謝無昉忽然提出了下棋的事。
當時的鬱白以為隻是誤打誤撞的巧合,還慶幸著這個巧合的發生,讓袁玉行有了名正言順與老友再多待一陣的機會。
而昨晚在套房裡聊天時,謝無昉問過他,今天為什麼難過。
散落的碎片一下子連成了線。
所以……謝無昉是因為發現了本要與老人告彆
的他心情低落,又想起他曾經說過特彆想學圍棋,才會在席間突然提起下棋的事嗎?
是想讓原本很難過的自己開心起來。
是他做的,能令鬱白開心的事。
而不是奇怪的小狗名字、地球上的好天氣、躲在外麵偷偷聽講的人類……這些表麵上似乎與謝無昉沒有關係的事。
可其實,這些開心的事恰恰都是因為謝無昉,才降臨到他身邊的。
如果不是這個住在他家隔壁的非人類,他仍過著平靜庸常的日子,不會認識一隻叫張偉的柯基,不會試圖去了解難學的圍棋,也不會看到此時此刻的美麗天氣。
那場突如其來的時間循環,那份以永恒為名的珍貴禮物,以及之後莫名亂來將他們卷入異時空的完蛋,帶給他的絕不僅僅是麻煩和痛苦。
還有很多鮮活燦爛、難以用任何語言準確描繪的美麗心情。
這樣奇遇般的相逢與相處,就已經讓他很開心了。
謝無昉不需要再為他做任何彆的事。
想到這裡,終於恍然大悟的鬱白,正要告訴身邊人自己的心情,卻先聽見了謝無昉的聲音。
“你想離開這個時空,回到現實世界,是嗎?”
陷入思緒的鬱白沉默了太久,始終注視著他的男人便先一步開口了。
聞言,鬱白短暫地怔忡片刻。
其實距離一行人被卷入這個時空,總共才過去了不到二十四個小時。
隻是中間發生了太多的事,令他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穿越之初最關心的那件事:離開這個時空的方式。
鬱白甚至是主動不去想這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在眼下的時空裡,逃離了家暴的小女孩會露出天真快樂的笑容,本已逝去的老人可以同他們聊起午餐的菜式,黯然神傷的生者則能在稚童的軀殼裡肆無忌憚地哭泣。
……還有,不用記掛著上班或趕稿的嚴璟與他,像回到了學生時代的酷熱暑假,暫時丟開不想寫的作業,結伴而行,自由又快樂地消磨著本應無所事事的夏日時光。
他想離開這個時空,回到現實世界嗎?
“是。”鬱白輕聲回答他,“我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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