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

僭越神明?

產屋敷一族之所以世代身負詛咒,隻是因為鬼王妄圖永生?

明明曾經也跟同伴們一樣,認為產屋敷一族的罪責在於其族內出現的鬼之始祖為人世奉上了殺戮與血腥、痛苦和彆離,驟然得到如此迥異的答案,產屋敷律卻並不多麼意外。

的確,除了神明以外,沒有任何生靈能夠被稱之為不朽。

縱然是那些威名赫赫比肩神明的大妖怪,充其量也不過能算是長生種罷了,終究有歸於塵土的那一刻。

唯獨死亡是平等的,又唯獨神明得以逃脫真正的死亡。

難產而亡的伊邪那美、為月讀所殺的保食神,還有遭羽矢射殺的天稚彥……

即便是已經‘死去’的神明,與那些死後隻餘一縷靈魂,一入輪回便前塵儘消的其他生靈也是不同的——

哪怕死亡與輪回,也無法消抹神明的位格。

永生的確是獨屬於神明,或者說……是獨屬於天生神明的權柄。

除此之外的任何生物妄圖踏足這個禁忌的領域,都會被視作僭越。

因此於神明而言,化身鬼王的鬼舞辻無慘與追殺鬼王的產屋敷血脈後代並無不同,身負之罪皆為僭越。

也僅僅隻是僭越。

畢竟說到底,鬼之始祖及其血液所生惡鬼食的是人,殺的也是人……

與神明何乾?

覆於金眸之上的眼睫微微顫動,瞳孔中倒映出那位無光自華,滿目慈悲的太陽女神。

分明是自己堅持要點破那籠罩在虛幻泡影底下的真相,如今求仁得仁,產屋敷律卻有些恍惚。

鬼舞辻無慘生性暴虐殘忍,漠視生命,就算是自己的部下也能夠毫不留情地虐殺。自化身鬼王後幾百年來犯下的罪行數不勝數,哪一個單拎出來都稱得上十惡不赦。

然而神明降罪於族內誕生了鬼王的產屋敷一族的理由,偏偏是其中最微不足道,於人類而言最無害的一個。

若鬼舞辻無慘僅僅隻是永生不死,那他、產屋敷一族,還有一代又一代從未斷絕過的斬鬼人們……

何必要舍生忘死,以血肉之軀對抗惡鬼?

“嗬……”

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產屋敷律抿緊的唇縫間忽地泄出一聲低低地輕笑。

他覺得可笑極了,卻又分不清可笑的究竟是什麼。

黑夜中奮不顧身從鬼口下保護世人的劍士們、當真將早已不知隔了多少代的鬼王視為自身罪孽,世代贖罪產屋敷一族……

亦或是曾經天真愚蠢,於神龕前祈求神明寬恕父兄的自己?

垂於身側的指節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一點點攥緊,柔軟的指腹被掌心軟肉下的指骨壓實,常年握刀修剪合度的指甲陷入皮肉,尖銳的刺痛驚醒了混沌的大腦。

產屋敷律猛地回過神來,掌心的彙聚的光粒倏地散開。

儘管心知肚明已經沒有必

要再問下去了,他還是執拗地張開留有一道清淺齒痕的嘴唇,乾澀的喉嚨震動著發出喑啞的聲音:“詛咒,是誰做的?”

嘴裡輕而緩地吐出一聲幽幽的歎息,天照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你應該清楚的,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產屋敷律不做回答,依舊死死盯著對方。

沉默半晌,天照終於緩緩啟唇。

不管藏於產屋敷血脈中的詛咒究竟源於哪位神明的權能,實際上做出決定的——

“這是高天原諸神的決定。”

與對方相近的金眸中閃過母親看孩子般的疼惜,高天原的統治者卻並不打算欺騙眼前這個新生的,靈魂早已被人類拉入凡塵的年幼神明:“神罰的執行者是哪位神明並不重要,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

鬼之始祖於彼時還用著鬼舞辻這一姓氏的產屋敷一族中出世,高天原眾神憤怒著要降下神罰的時候……

她是什麼態度呢?

身為至高的太陽女神,天照早就忘了這麼件微末的小事。

不過……

大抵是不讚同的吧?

無論怎麼想,這份基於自身權柄被冒犯而產生的遷怒,對鬼舞辻、不……產屋敷一族來說都過於嚴苛了。

但是,與她的意誌無關,這是即便再怎麼對人類心懷憐愛的神明也絕不會容許觸犯的底線——

“神之領域,任何生靈不可踏足……”

此前一直溫柔隨和得完全不像高天原主神的天照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金眸中已然亮起獨屬於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統治者的威儀:“是所有神明的意誌。”

神明至高無上,不容僭越。

——這是神權,是神明遠居高天卻仍舊能夠維持對人世統治的根本。

若是人類也能擁有無儘的壽命,那神明跟擁有超乎人類想象強大力量的妖鬼精靈又有何異?

平緩的呼吸忽地一滯,金眸倏地閉合,掩住麵前隻有神國中才可能出現的,如夢似幻般巨樹落花的瑰麗景色。

產屋敷律沒由來的感到惡心。

既然神明喜好潔淨,那這被稱為諸神居所的所謂高天原,氣息怎會如此汙濁?

“你要離開了,是麼?”大約是自知留不住人,天照聲音中透著幾分遺憾與悵然。

“……”

產屋敷律愣了一下,隨即又微微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遮蓋了眼底胡亂混雜在一起,難以辨明的複雜情緒。

繃緊的指節忽地抽動,攥緊的拳頭一點點緩慢地放鬆。

已經記不清自己為什麼非得尋求這樣一個答案,產屋敷律有些惘然地依言轉身,遲疑著踏出第一步後步伐逐漸加快。

這裡的氣味太難聞了。

分明是通體光潔無暇不染汙穢的神明,醉酒後依舊會散發出如此刺鼻的酒氣麼?

真惡心,讓人不快。

【那就殺了他們。】

或許是耳邊,或許是心底,仿若夢魘般含混的囈語

冷不丁響起,順著耳骨傳入腦海。

錯覺……?

腳下一頓,產屋敷律繼續抬動雙腿,不作停留地避開一地的酒鬼繼續往外走。

【弱小又卑劣……】

短促的輕笑過後,少年那仿佛自帶三分輕慢笑意,卻又輕緩柔和的嗓音勾起意味深長的尾音:【哦?你是這麼認為的啊……既然他們讓你如此不快,怎麼還不動手?你可以做到的不是麼?】

“不可以……”

無知無覺間,產屋敷律下意識回應了那道疑幻疑真的低語:“不可以這麼做……”

【為什麼?】

為什麼……

沉吟半晌,產屋敷律終於得出了個稍微能說得過去的結論:“這麼做的話,我跟他們就沒有區彆了。”

【哈——】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那道惑人心神的少年低語發出了帶有嘲諷意味的輕笑:【區彆?本來就沒有區彆。將鬼視作需要被鏟除的罪惡,任意斬殺……明明同樣傲慢,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跟他們不同?】

“不一樣……”

【神審判人,你審判鬼……哪裡不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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