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斐提著宮燈走後不久,沈霽卸去釵環,打算盥洗就寢。

現在的時辰已經很晚了,早就過了陛下點寢的時間,想必這個時候仍在處置政務,無暇分心到後宮來。

沈霽不曾多想。

這段時間身心俱疲,她和陛下見麵很少。一開始雖不習慣,但轉念一想這般也好。他們各自忙碌在自己的事情裡,少見麵,心就多寧靜一陣子。

不見也好過兩兩相對,心卻不能貼近。

一個滿腹熱忱,一個有意克製。

這種狀態持續得久了,沈霽也覺得折磨。

陛下待她自始至終的好,對她所有的想法有求必應,可每當她的心亂一次,太後的話就會回響在耳邊一次。

再然後就是林氏的屍身蓋上白布從宮道上被抬走的畫麵。

這半年裡,陛下踏足後宮的次數越來越少,到後來幾個月裡,甚至隻有鳳儀宮和宸佑宮,到最後,連鳳儀宮都很少過夜,更多的隻是探望,夜間燈火長明的隻有宸佑宮。

她不是察覺不出來陛下對她有意無意的偏愛和考慮,甚至有好多個瞬間她都想賭一次試試。

心中兩個聲音天人交戰,一個告訴自己,陛下身為天子做到這個地步足以證明一切,或許真的放開防備動心一次也未必沒有好結局,可另一個聲音就會拚死把她拉回來,告訴她,陛下輸得起,你輸不起。

抉擇不下,沈霽寧可不去想這些。

臉上的妝容被霜惢一點一點擦拭乾淨,又用梅花露細細地擦了臉,塗上養顏粉,沈霽疲乏道:“好了,你也去歇息吧,這邊有值夜的留著便是。”

霜惢起身退下,誰知剛拉開門,陛下的身影卻出現在殿門外。

“娘娘——”

兩道影子投映在屏風上,沈霽有些意外,披著寢衣起了身。

陛下孤身一人從幽暗的夜色中走來,凜冬的風雪染白他的發稍和眉睫,飄雪又落滿肩頭,在他原本就矜貴好看的臉上更添了分清冷和疏離。

可他牢牢看向沈霽的眼神卻熾熱如火,仿佛連漫天飛揚的大雪也擋不住他要來見她的決心。

如此惡劣的天氣,陛下怎麼會這麼時間過來?

沈霽怔住了,就那麼站在門口看著他,每走近一步,眉眼清晰一分,愛意也濃烈一分。

“簌簌,我來晚了。”

他嗓音清冽淡沉,好像是在說今日,又好像不單單是在說今日。

秦淵走到沈霽身邊,身上的寒意讓她猛地清醒過來。

他俯下身,將兩人之間的身高差拉到了同一條線上:“簌簌,幫我解開。”

今晚的一切都讓她措手不及。

沈霽愣愣看著朝自己俯身的陛下,突然有種錯覺,好像如今來的不是當今天子,而是因故晚歸的夫君。

他眼含笑意,溫柔體貼,朝她俯身賣乖,說自己解不開身上的墨狐大氅,偏要她來解。

她鬆開身上披著的寢

衣,抬手朝他微涼的大氅上摸去,然後毫不費力地抽繩解開,狐裘隨之落地,無人問津。

宸佑宮的溫暖融化了外麵的風雪,秦淵吻了吻沈霽的額頭,徑直將她打橫抱起,和她一起鑽進了床榻裡。

紅紗緩緩飄落,兩人身影綽綽,忽而念出一句。

“好香。”

也不知道說的是帳中還是人。

沈霽羞紅了臉,下意識捏住寢衣的領口:“陛下怎麼這會兒一個人過來了?”

今日的陛下格外不一樣,說不出是哪兒怪,總要撩撥她。這些天聚少離多,她已經許久沒有臉紅了,今日漏夜前來,也著實有些招架不住。

看她雙頰飛粉,楚楚動人,秦淵喉頭輕滾,捏住她防備的手笑了聲:“羞了?”

沈霽紅著臉不說話。

他並不往裡探尋,而是攬住她的肩,將人往自己懷中帶,待懷中抱滿溫香,才滿足地發出一聲喟歎。

好像能夠抱著她便很知足,旁的再無所求了般。

懷中的美人輕輕戳了他一下,秦淵才懶洋洋地閉著眼睛說:“外頭這麼大雪,我還能是因為什麼特意過來?”

“自然是想你。”

“這些□□政繁忙,片刻不得鬆懈,好不容易一切籌備完全,塵埃落定,我第一時間想同你分享。”

兩人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好好說說話了,沈霽沒出聲,靜靜地聽著。

秦淵並不在乎這些事會不會事關朝政不宜讓後妃知道太多,反而睜開眼睛,用一種十分鄭重地語氣地同她敘說著:“先帝死後,奪嫡慘烈。我年少登基,根基不深,朝中老臣把持朝政,起初我並無什麼話語權。登基這七年來,雖權利收歸大半,但以林氏為中心的舊臣勢力卻隱隱有結黨挾製之勢,暗中更有不少人陽奉陰違,恃功傲物,中飽私囊,甚至仗著從前是先帝重臣牽製於我,每每下達命令,總是不儘人意。”

“但此次林氏一倒,便是起了一個好頭,給了我理由和機會大肆整頓朝堂,將重要的位置上悉數安排上忠於我之人。舊臣們原本固若金湯的防線摧枯拉朽地崩壞掉,至此朝政才算徹底穩固下來。待明年頒布新令,改革科舉和襲爵等製度,朝中必定會有新的麵貌,屆時,我才算真正成了一代明君,天下之主,才有了足夠的話語權。”

他扳過沈霽的肩,同她抵額相對,眸中的光彩極亮:“簌簌,隻有現在,我才能真正的想做什麼就坐什麼。”

這些事,陛下從前從來不曾對她說過。

沈霽出身低微,聽不太懂朝政,便是宮裡那些彎彎繞繞,也是她入宮後花了許多個日夜苦思冥想出來的。

雖然體會不到這些話究竟意味著什麼,可她從陛下的平靜的語氣裡聽出了意氣風發,聽出了他翻騰著的血液裡天下間舍我其誰的氣魄。

他是皇帝,是掌控江山萬裡,繪一筆濃墨的九五之尊,也是她的夫君。

沈霽很難描述她心中的震撼。

她主動吻上陛下的唇:“簌簌恭喜陛

下。”

不能對外人說的心事有人可分享,有人能懂,是人之幸事。

秦淵眼中愛意狂熱,看了她半晌,不由分說地親上她的眼睛:“除了這些,我還有事要跟你講。”

沈霽掀眸看向他。

外麵風雪交加,寒風呼嘯,可相擁著抱在一起的兩人卻身體溫熱。

寢殿裡溫暖如春,梅花香氣幽幽入鼻,四目相對時有燈花爆開,紅燭搖曳,說不出的旖旎。

“我愛你。”

“亦想你能如我愛你那般愛我。”

秦淵抓住她的手撫上自己的心口,裡麵的心跳強健有力,隔著溫熱的肌膚,跳躍在沈霽的掌心。

“我知道母後跟你說了什麼,知道你心中的擔憂,也知道我們身份的不對等,所以空無無憑便讓你愛我,是我癡心妄想。”

“我知道哪怕我什麼都不做我們也能這樣琴瑟和鳴地走下去,但我不甘於此,也不願如此。我想你我之間是親密無間的,也是平等的。你不必仰望我,不必追逐我,更不必在後宮裡逐漸枯萎。”

“但那時的我並不明白這些,直到林氏自刎在我麵前那日,我方茅塞頓開。”

“簌簌,我知道嘴說無用,唯有實際行動才作數。所以這些天,我忙於朝政的動力和目標裡,其中一項是因為你。”

“我想解決好一切,等所有事塵埃落定後再慢慢說給你聽。”

秦淵的語速並不快。

他抱著沈霽,看著她的眼睛,用一種平穩又堅定的語氣,將完整的自己剝開給沈霽聽。

沈霽從未設想過會有這一天。

這輩子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還出現在自己眼前。

天下之主,做儘一切,隻為一人折腰。

他比她想象中要懂她,明白她,理解她。

甚至為了她,甘願做到這樣的地步。

“我打算取消我在位時的所有選秀,後宮中不再進新人,現有的嬪妃不再臨幸,日後隻按資曆和家中功勞晉封。但身為皇帝,該看望和賞賜的不會落下。她們入宮本就是為了家族榮耀和榮華富貴,讓她們不必爭鬥,安安穩穩衣食無憂地度過餘生,也算是一種彌補。”

“陛下……”沈霽的手甚至都微微顫抖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半晌才說出一句,“您都決定好了?”

秦淵點點頭,抱緊了她:“半年前就想好了,隻是這些事需要慢慢去做,需要給前朝後宮,甚至是給母後一個逐漸接受的時間。我也需要在這段時間內肅清朝堂,所以今日才告訴你。”

“可是太後那邊——”

秦淵低低笑起來,愛憐地親親她的額頭:“母後是我的親母,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好。”

“若我執意,又做出政績,她還如何反對?頂多是讓我們多生幾個孩子罷了。”

沈霽臉色微紅:“什麼孩子……陛下不許說。”

耳邊的呼吸聲綿長有力,分明兩人就抱在一起,可她還是覺得像

做夢一樣。

她從來不敢想,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的這樣事會出現在自己的身上。

後宮形同虛設,隻為讓她一人安心。

陛下為了讓她能夠敞開心扉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