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老黃曆又翻過一頁,這日子正式進了十月初九,程婉蘊在綺望樓裡也住了有幾日了,今年冷得早,關外的初雪都已經飄起來了,似乎在為太子爺鳴冤似的狠狠地連下了三日才晴。
大雪將京城通過熱河的道路都封斷了,以至於外頭如今也風平浪靜,本該收到的消息沒收到,本該跳出來的人也窩在了屋子裡。
程婉蘊和太子爺更是宅到心態平和,每日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再使點銀子托人到行宮外頭的早市上幾碗鹹豆腐腦、幾根剛炸好還熱乎的油條,還有什麼炸麻丸、油炸糕、土豆絲卷餅,再配上碗濃濃香香的油茶麵——那是用油現炒出來的麵粉,放點甜甜的糖,撒上噴香的芝麻和花生瓜子碎,趁熱乎喝上一碗,能從喉嚨頭一直暖和到胃裡,一整日下來渾身都舒坦。
胤礽是阿婉來了以後才開始吃上外頭的東西的,也是才發現原來阿婉在下頭的奴才堆裡是多麼地受歡迎、受愛戴,她人一進綺望樓,當日膳房的菜色就不同了,晚膳送進來一鍋燉得山藥蓮子烏骨雞湯——裡頭的蓮子是鮮蓮子,這季節上哪兒L弄鮮蓮子?一準是行宮的暖房裡還用大缸大盆養著點青蓮,日日鋪炭火伺候著,這種養在盆裡的蓮花,能收下一斤、半斤蓮子都未可知,就算他這個太子,若不主動要,人家膳房太監也不會主動給他弄這個。
但人家就願意主動孝敬阿婉,花不知多少功夫燉這樣一鍋湯。胤礽就覺著奇怪了,他往日也不覺著阿婉多麼會邀買人心,對待奴才也不過多發幾兩銀子、多做幾套衣裳,不過爾爾啊?可不管是熱河行宮的太監、暢春園的太監、毓慶宮內外的太監,通通都喜歡她。
程婉蘊美滋滋地喝著湯鮮味美的烏雞湯,得意洋洋地對太子爺笑道:“您不懂,隻因我當他們是人,您和其他人都當他們是奴才,這怎麼能一樣呢?”她是從群眾中來的,到群眾中去很難嗎?有時候給多少好處收買、威逼利誘,都比不上日常多尊重尊重他們、說幾句切身關懷的話,這對他們來說,恐怕是花多少銀子都買不來的。而這都在點滴裡,卻不是刻意為之的。
喝完湯,她手自然地托了一把碗底,才將碗放回了桌上。碗筷下頭的人自會收拾,她拉著太子爺走上二樓,並肩站在圍廊處遠眺。胤礽與她十指相扣,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裡那已經被攥得發潮發軟,卷成拇指大小的一片紙。
那紙就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遞到了他手裡。
夜裡兩人拉起床帳子將那普普通通、無任何印記的草紙條子展開一閱,巴掌那麼大的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蚊蠅般大小的字跡,這字跡也陌生,竟用的蠶頭燕尾的隸書,讓人看不出是何人所寫,但裡頭的內容應當屬實,因阿婉早早就跟他說了,她起用了幾個忠心的粗使太監當耳目,能替他們和四福晉聯絡,好不做那甕中鱉、板上肉,就是閘刀要落在頭上,也好知道死期何時嘛。
程婉蘊說這些話的時候分外嚴肅,一副地下秘黨交換情報似得,胤礽聽她語氣就覺著好笑,看她神情更是忍不住快笑出來
了,硬生生壓下嘴角,聽完後才將阿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邊,伸手捏了捏她鼻子,笑得樂不可支:“沒成想有一日,我家這個旁人在打機鋒,而她在吃糕子的小姑娘竟然也能有今日之謀,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她這笑話太子爺到底要記多久!程婉蘊氣得拿枕頭砸他:“跟你說正經的,你倒來取笑!”
胤礽笑得打跌,一邊笑一邊討饒,好不容易才再次將目光聚集在這情報上。
他們在綺望樓裡過平靜日子的時候,外頭的局勢也在悄然變化著。
這條子上說了三件看似不大相關的事情。
一是今兒L傍晚天總算晴了,掃雪的太監剛把路掃出來,抬頭一望,打京城方向就來了一對人馬,黑衣黑甲,直接持令牌騎馬進了麗正門的側門!要知道,即便是一品大員、宗室皇親到了下馬碑前頭也得下馬步行,除非那人拿的是皇上的金令。
二是那夥人進去後約莫半個來時辰,煙波致爽齋裡便召見了多位領侍衛內大臣,隨後隻要是隨駕的大臣官員都被皇上叫進去了一回,出來以後人人都在傳,皇上雖然也沒有明說,但也透出了想要易儲的口風,旁敲側擊地問隨駕的文武大臣,若是要推舉一位新太子,那麼多皇阿哥,他們覺著誰的品性、才能最好?這事兒L實在太大,當麵都沒有大臣能答得上來,也沒人敢答,於是皇上讓他們都回去想想,想好了就上折子來。
三是四爺被開釋以後就請旨回了張家口行宮陪伴懷有身孕的四福晉,順帶親身照料生病的十八阿哥,親嘗湯藥、待如親子,且日日將弘昀、弘時也帶在身邊讀書寫字、好生教導,似乎被關了一場心灰意懶,已經全然不管熱河發生的那些事了。
胤礽看完卻深深呼出了一口氣,這場牽扯眾多的局,另一隻靴子終於落下來了。
若這條子上所言不假,那外頭他的局麵已經壞到了極致,不僅自己被皇阿瑪厭棄身陷囹圄,就連一向為他馬前卒的老四也撂了挑子,一副撇清關係、退避三舍的模樣。
但實則,胤礽卻能看到了一線曙光。
那從京城來的黑甲人,一定是皇阿瑪的暗衛無疑,作為被暗衛盯梢最多的人,其他皇子或許不知道康熙手裡還捏著一個叫粘杆處的組織,但胤礽卻早已察覺到了他們的存在,並在和自家皇阿瑪的鬥智鬥勇中摸索出了他們主要負責做什麼,約莫和前朝錦衣衛一般,是見不得光的存在。
皇阿瑪一定是知道了什麼新的消息,即便這場謀殺凶案還沒有查個水落石出,他心裡已經有了定論,這才會生出第二件讓群臣推舉新太子的事。
推舉是假,想一網打儘才是真。胤礽無比篤定,他如今的處境比之上輩子不知好了多少,即便是夢中他真的被廢了,他也能感覺到,皇阿瑪是故意讓群臣推舉太子的,兩輩子加起來他的目的都隻有一個:摁死想覬覦他皇位的那幾個躲躲藏藏的螞蚱。
天下江山、萬人之上,這樣大的誘惑,不是尋常人能忍受的。何況,康熙這舉動在前朝前代或許會顯得突兀,但對於入關才幾十
年的滿清而言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八王議政、四大輔政大臣,太宗皇帝(皇太極)、先帝爺(順治)哪個不是八旗勳貴共同商定推舉上的皇位?皇上就是之前學漢人學太多了,早早定了太子,否則如今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外頭官員們的想法胤礽也能略微猜想一二,他們啊,就是忘不掉滿清入關之前勳貴宗室能裁決天下皇位繼承的榮耀,總是存著那點奢望的心,但他們都猜不透皇阿瑪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胤礽上輩子也是猜不透的,否則也不會輸得那麼慘了。
但今生,他得了阿婉的庇佑,對於康熙那滿肚子的彎彎繞繞、自相矛盾都有了點心得。皇阿瑪不是完人,哪怕他文治武功、才學本事個個都是拔尖,但他也不是聖人完人,他也有他的喜怒哀樂、偏好憎惡。而這些東西就是他矛盾的來源。
他一方麵喜愛博大的漢學一方麵又瞧不起漢人,一方麵喜愛西學一方麵又不願西學東漸將老百姓都教得心思活絡,他一方麵口口聲聲要延續滿清傳統,一方麵卻又最恨八旗分他權柄,他一方麵看重每個兒L子、悉心培養成人,一方麵又早給兒L子們都分了三六九等,蓋棺定論。
所以,皇阿瑪怎麼可能會真心讓群臣推舉繼承人呢?做這個局的人想將胤礽拉入渾水裡,他趁機渾水摸魚,卻沒想到他因病躲了好戲開場,等戲唱到一半,皇阿瑪親自下場了!
最後有關老四的動靜,胤礽不僅沒有覺得自己被背叛,反而有種油然而生的驕傲。幾日前,胤禛還看不穿老八那烹油著錦的人望之下的虛妄,如今卻能準確地避開這火坑,保全自身了。
他總算沒有白教這個弟弟。
胤礽心裡安定了。皇阿瑪越是這樣做,他越是知道自己沒事了。
程婉蘊也看了這條子,心想,曆史果然還是進展到了這一步,但她心裡也安定了。知道曆史上廢黜太子細節的她,很明白這一場推舉壓根就不會成功,康師傅多精明一個人,他怎麼可能會願意聽群臣的話來決定繼承人?——要這麼說,誰聲音大就聽誰的,國家的承續哪裡是這樣草率的事情?
更何況,康熙是清朝中央集權開始高度集中的第一人,這是每個封建王朝曆史發展的必由之路,他一輩子都在跟滿清遺風做鬥爭,隻要學過初中曆史的後世人都知道,權利的高度集中才是封建王朝的基本特征,中央集權也是一代代不斷加強的,要想重開八王議政的舊俗,自康熙以後都絕無可能。
前朝的皇權集中可能主要表現為廢丞相設尚書等,但在清朝,就是從康熙手上開始的:收旗權、設南書房,遏製議政王大臣,到了四爺時期直接設軍機處,漸漸連內閣都形同虛設了。
不過曆史上推舉太子似乎是康熙意識到自己冤枉了太子想將太子二立才使出來的招式,誰承想底下的人紛紛串聯推舉八賢王,佟國維等心腹老臣親身下場,可把康熙氣得夠嗆。
那麼,曆史已經有些扭曲的現在,還會這樣嗎?
程婉蘊能站在曆史長河上看得清楚,但身在這個時代的人卻很難能看透
曆史規律、清醒地抵製所謂做天下之主的誘惑。
幾乎是康熙一放出話來,外頭就咋咋呼呼地掀起了不少聲浪,由保舉直郡王的、有保舉八爺的,連人在京城的三爺都有人搖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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