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天,索額圖下了朝回了府,就見門上候著個麵白無須的小太監,手裡提著一盞八角風燈,正來回踱步等著他回來,一見門外八台綠呢大轎穩當地落下,連忙迎上來,躬身問候道:“索相可算回來了,奴才……”
“知道了,”索額圖從轎子裡鑽出來,打斷了他的話。他已經六十歲了,但身材依舊健壯如虎,哪怕這樣寒冬臘月的天,既沒穿披風,也沒罩皮子,寬厚的肩膀撐起石青色九蟒五爪的仙鶴朝褂,他將頭上那紅寶石頂的頂戴摘下來遞給身邊的親隨,打了個哈欠吩咐道,“公公進偏廳候著,我換了衣裳就來。”
索府的人提著燈迎出來,領著他沿著曲曲折折的長廊往裡頭,一邊走一邊回道:“老爺,四爺的妻弟傅敦一早就來了,正在東邊小花園裡的花廳候著呢,您看得不得空見一麵?”
門房口裡的四爺是他的弟弟法保,想起這個弟弟,他腦門上青筋都抽動了起來,之前他和他另一個兄弟心裕因為生性懶惰,屢次裝病不上朝、也不去衙門裡坐班,害他被康熙革掉了太子太傅的職位,結果法保和心裕還是不思進取,依舊沉迷騎射打獵遊玩,康熙又把氣撒在他頭上,說他這個兄長縱容包庇幼弟,未儘到教育職責,把他議政大臣的職也給革了。
法保和心裕也沒落著好,革職除爵,好好兩個大老爺們,現在都還賦閒在家!
索額圖現在看到那兩個不成器的異母弟弟就腦殼子生疼,心生厭惡,更彆提跟他們捆在一塊兒的親戚。這不知打哪兒來的妻弟,估摸著又是要他打點關係找個小官當當的,平日裡沒彆的事見一見也無妨,但今兒顯然太子爺有事尋他,索額圖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擺擺手:“今兒不得空,打發他走。”
門房小心翼翼地應了,送索額圖進了二門,二門裡頭自有奴才接著伺候,他便連忙折向東邊花園去打發那位已經等了兩個時辰,被穿堂風吹得都快凍成一個冰坨子的傅敦。
索額圖進了小妾的院子,讓小妾加緊伺候著換了衣裳,一口水也沒喝就連忙跟著那小太監上了轎子。
比起這些儘給他添麻煩的弟弟,索額圖想到太子爺時,臉上神色才微微一暖。
他年幼因生母隻是個因罪被處死的卑賤婢妾,受儘父兄的嫌憎冷落,從小到大沒得過索尼一個正眼,又沒有母親在後院照料,被嫡母可勁折磨,幾乎是半奴半仆地長大了。他的長兄噶布喇襲了一等公的爵位,女兒還當了皇後;他大哥死後,這爵位也沒落到他頭上,先落到嫡出的心裕頭上,隨後心裕被皇上革爵,又落到同為嫡出的法保頭上。
赫舍裡氏除了給了他這個姓氏,隻給了他一個能進宮當一等侍衛的機會,其他隻有無儘的屈辱。年青時,他靠著自己的能力、靠著出生入死掙下來的軍功,一路當到了保和殿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直到這時候,他也終於能向曾經瞧不起他的那些親族證明,隻有他索額圖才配當赫舍裡氏的家主。
所以他從不是沉潛隱忍、八麵玲瓏的人,他站到高處,可不是為了忍氣
吞聲的。
可即便已位極人臣,赫舍裡氏全都俯首帖耳,索額圖心裡卻還是有一個疙瘩——他沒有資格承襲爵位。不論他做得多好、權勢再盛,他這一支所有的榮耀都將在他這一代終結,而法保的兒子法爾薩卻可以繼續當一等伯,享儘榮華富貴。
他的兩個兒子格爾芬、阿爾吉善,平庸蠢笨,可終究是他的兒子!他不想看到自己死後,兒子們要向法爾薩搖尾乞憐,靠著赫舍裡氏嫡支的施舍過活,這比活剮了他都難受。
索額圖隻要想到這一點,心裡那不甘與怨恨就又冒出來了,法保和心裕犯錯,皇上不僅罰這倆草包,還要罰他,可法保和心裕能承襲父兄的爵位,享受著勳貴身份,卻完全與他和他的兒子無關!憑什麼!
曾幾何時,他比對兒子的培養還更重視對女兒的培養,他想送女兒進宮,想重複著赫舍裡氏“父憑女貴”的榮光,為自己這一支得一個能世襲的爵位,但他最出色、曾被康熙親口稱讚“生而聰慧、至性溫純”的嫡長女眾聖保卻不幸在赫舍裡皇後病逝不到半年,跟著夭折了。
之後,赫舍裡氏重新選了女兒進宮,封了僖嬪,他這條路就這麼被堵死了。
所以,太子爺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而太子爺一向對他依賴又親密,從來沒有計較過他的出身,比起他正經的外祖父噶布喇,這孩子卻意外更親近他,這是索額圖總是布滿陰霾的心中,幾乎是唯一能夠破開厚厚雲層照耀到他心上的溫暖陽光。
索額圖還記得太子爺頭一回到外祖家小住的時候,他一身鐵甲從軍中回來,冷麵冷眼,他看著噶布喇抱著三歲大的太子爺那張笑得好似菊花的臉厭惡不已,上前敷衍馬虎地行了個禮就想走,誰知小太子掙紮著從外祖父的懷抱裡跳了下來,好奇地扯住了他的胡子,忽閃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問:“你是誰?”
當時,他被逼著續娶了佟佳氏的庶女為妻,與他青梅竹馬相依多年原配屈氏卻被逼迫“病逝”,隻覺得自己的人生都被噶布喇這個所謂的長兄給毀了,正是暗無天日、無差彆痛恨憎惡著所有姓赫舍裡的人之時。
“太子爺,這是你三叔公,索額圖。”噶布喇口氣裡滿是不屑。
他一身生人勿進的煞氣,小太子卻張開手臂讓他抱:“三叔公,我好像在宮裡見過你。”
“哈哈,太子爺可真聰慧,他還在宮裡當侍衛呢!”
那種屈辱之感又細細密密地爬上了他的心,索額圖攥緊了拳頭,卻聽小太子高興地說:“那我要三叔公陪我去騎馬!騎大馬!”軟軟小小的胳膊直接摟上了他的脖子,他不由怔忪在當地。
噶布喇身材寬胖,又養了一堆侍妾,身子早就掏空了,走三步都喘,小太子鬨著要騎馬,他這身材自然沒法親自伺候著。索額圖忽然就高興了起來,衝著噶布喇挑釁地揚起了眉毛,將小太子高高抱了起來:“走,叔公帶你去騎馬!”
獨留氣得胡子倒豎的噶布喇站在原地。他那張氣得發白的臉,索額圖時隔幾十年回想起來,都還覺得暢快。
索額圖閉著眼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裡,回想著早已久遠得讓人唏噓的過往。()
他真的老了,都開始想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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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緩緩停在了六部衙門後頭一個隱蔽的小值房裡。這地方索額圖熟悉得很,有時候太子爺想尋他說些什麼機密的事情,就會叫他在這兒見麵,因此不必那個小太監在前引路,他下了轎便徑直往裡走。
小值房四周隱匿著十幾個親兵,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索額圖推開門,昏暗的燭光下,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大挺拔的年輕人的太子爺背著手站在窗前,似乎在靜靜地看窗外那一叢已經被大雪凍得快枯死的芭蕉。
“奴才見過太子爺。”他跪下去行了禮。
胤礽轉過身來,上前把索額圖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