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討源書屋內。

被康熙譽為“龍眠五才子”的大學士張英蓄了一把柔順的長須,穿一身清爽的青綠色薄紗長衫,如今已是五十八歲的年紀,仍然樸質淡雅,極有文士之風。

他手握書卷,正教弘晳背誦《詩經》裡祁風的篇章,沉穩的聲線裡夾著弘晳跟讀的稚嫩童聲,程婉蘊趴在窗子邊偷偷瞧了兩眼,懷著見識到古代名人的滿足離開了。

張英自打康熙十六年起就成了太子爺的漢師傅,他不僅是康熙十分喜愛的詞臣、禁臣,也是太子胤礽最敬重的師傅之一。當然,他除了以上身份之外,還因為有個好兒子而青史留名——他的次子乃是曆經康雍乾三朝不倒的名相張廷玉。

恩準太子爺在園子裡住,雖然是想讓兒子鬆快鬆快,但康熙這個卷王決不讓他閒著荒廢光陰,就打發了張英三五日過來一趟侍奉太子讀書,太子與張英坐談論文、勤讀詩書之餘,便趁機把兒子塞了過去,能得張英這樣的名師教導,是極難得的。

張英除了學問紮實、詩文古樸自然之外,還有個好處就是特彆會教子,他寫了本《聰訓齋語》,裡頭既有修身齊家之道,還有讀書養生之道,張家的家風傳承隻要能影響弘晳一星半點,都是受用無窮的。

不僅如此,深受康熙信重的張英,目前已是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院士、今年的會試正考官,他第一回到暢春園時,程婉蘊就聽太子爺回來說,張英方才還對太子爺談及程懷章,說:“這位程家大爺是個好苗子,臣觀其文章,六經根基紮實,字寫得也極好,臣正受皇恩編修《國史》,很想找個文辭清絕的苗子添為副手,如今正好遇上,可謂緣分矣。”

太子爺自然也笑道:“能入了先生的眼,是這小子的福氣。”

程懷章賜了進士出身,已被選為庶吉士,等有了資曆熬個幾年,再改授編修。庶吉士官階不高,太子爺還特意和程婉蘊解釋:“當年,張英中了進士以後也是走這樣一條仕途,他從庶吉士做起,丁憂歸來後便進為編修、充日講起居注官,後來因才情卓越,得皇阿瑪賞識,累遷侍讀學士。康熙十六年,不僅被點為東宮講學,又被皇阿瑪恩準入值南書房,開了這漢臣裡頭能入值內廷、賜居禁城的先例,這是很了不起的!懷章能得張英提點、賞識,你該明白這其中的分量,回頭一定記得傳話回程家去,讓懷章考中後也不可懈怠,要認認真真的為官治學。”

這是清代官場最清貴乾淨的一條路,也是漢臣裡頭的金字塔尖了。

程婉蘊立刻就跪下謝恩。張英願意提攜程懷章,自然也是瞧在他的學生太子爺的麵子上,否則那麼多進士,何必提拔一個既不靠前又不靠後的二甲第三名?前頭那些狀元榜眼探花不香嗎?程婉蘊還沒那麼傻,以為是懷章文曲星轉世。

“不必和我生分。”太子爺把她拽了起來,“你我之間,不必再言謝了。何況,也是懷章自己有出息,張英此人胸有文骨,不是我幾句好話就能動搖的,他想來也是暗中考較過懷章,對其品性、學

問都有數,才肯將他收在門下……哦對了,張英也是安徽人。”

“這可更湊巧了。”程婉蘊笑道:“還是多虧了太子爺,否則這老鄉交情,我們也難混得上。”

“我也隻是提了一嘴,”胤礽笑著搖搖頭,又提點道,“你先前和我說,懷章已經十九歲,還沒娶親,家裡似乎正給他籌謀著婚事?既然如此,你記得給你阿瑪說一聲,翰林院裡頭文風鼎盛,最好選同為文儒、學士家清流出身的女兒為妻。沾了權貴、勳貴二字,這清流文臣,就要受人鄙夷了!你二弟懷靖可以娶門第高的女子,但懷章要走翰林學士這條路子,就要謹慎……”

張英的妻子姚氏就是大儒姚孫森的幼女,也是個才華橫溢的才女,有不少閨閣詩流傳於世。

程婉蘊小雞啄米般點頭:她懂,這叫圈子不同彆硬融!文人士大夫的夫人外交圈,估計也是門檻極高且排外的,而且極為看重名聲和學問!太子爺這都是肺腑之言,她自然也很重視,打算一會兒就讓懷靖回家去傳話,讓家人謹言慎行,尤其是懷章,千萬不能在這時候行差踏錯。

她還把額楚介紹了丁家之女的親事和太子說了,胤礽聽了這個人選思索了一會兒,也點頭:“這樣就很好,這丁言敏我聽說過,他為人很清正,雖然出身不好,但有這樣親家在翰林院裡,一樣能相互照應。”

胤礽心想的是:有張英為後盾,再加個丁家,程懷章的仕途就萬無一失了。

程家以後有程世福、程懷章、程懷靖父子三人在朝為官,隻要不犯錯,日後升遷到一定的位置,再加上姻親,必然自成一份勢力,就不再是人人都能小視的人家了。

胤礽為阿婉鋪的路,也就成了大半。

清承明製,身為東宮太子,除了滿洲正經的福晉、側福晉的稱號之彆,毓慶宮還有漢家正統的規製主位:太子妃一位、太子嬪一位……側福晉可以封很多,但太子嬪隻有一個。

胤礽早就想把這個位置留給阿婉了,隻是時機還不成熟,一直拖到現在。

“回頭讓吳氏和張家夫人走動起來,不要害怕張家門第高。”太子爺再次細細交代,“張英的五個兒子都很成才,他的長子康熙二十六年扈從皇阿瑪親征,卻不幸病亡,但次子張廷玉很有出息,懷章可與其結交,他年幼之時還跟著我在上書房一塊兒讀書,十分聰慧,幾乎有過目不忘之才,可見皇阿瑪喜愛他。”

“好……我會回去囑咐額娘的。”程婉蘊說話都沒了底氣,還頗有種不現實之感:她當然知道張廷玉很有出息,未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啊!作為清代兩百多年來唯一配享太廟的漢臣,他是您的四弟雍正爺心尖上的香餑餑。

等弘晳下課回來,程婉蘊忍不住摸著他的腦袋來回呼嚕。心想,這和追星成功有什麼區彆啊!家人們,我弟弟可是未來國家常/務/總/理的好朋友哦,這樣講出來好炸裂哦。

弘晳頂著一頭被擼得亂七八糟的毛辮子回了屋,被添銀含笑梳了半天才梳順,他心裡疑惑,不知他額娘究竟在激動什麼。

胤礽也不懂阿婉究竟在激動什麼,可能……是為她弟弟有出息而高興吧?

太陽西斜,此時此刻,他已離開暢春園,騎馬進了東華門。今兒康熙特意把他叫回宮裡來用膳,他心裡約莫猜到了是什麼事。先前他表露了對太子妃有所不滿,康熙好一頓開導他,還說了很多赫舍裡皇後的事情,但胤礽心裡卻沒有半點漣漪——石氏……不能和他額娘相提並論。

雖然隻見過赫舍裡氏的畫像,有關母親的言行與形象,也都是從康熙口中、索額圖口中得知拚湊起來的,但不妨礙胤礽將母親臆想成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女子。

石氏……胤礽想著她就有些頭疼。

進了乾清宮的門,看見擺膳的小偏廳外頭站著利媽媽和雁翎、畫戟,他就知道自己所猜想的不錯,進去後,果然看到太子妃聽著微微突出的肚子坐在下頭的交椅上,含笑晏晏地與康熙說話,俏皮又親昵的話語將康熙都得哈哈大笑。

“太子爺來了。”太子妃笑容微斂,率先起身行禮。

“兒子叩見皇阿瑪!”胤礽端端正正給康熙行完禮,才在康熙擺擺手叫起之後起身伸手扶了她一下:“你有身子,不必多禮。”

康熙見胤礽臉上對著太子妃淡淡的沒有笑容,又見太子妃石氏也有些拘束,心想,保成在這上頭就不如他了,他有三任皇後,夫妻間相處一向和氣,哪裡有這樣甩臉子的。

保成還是年輕。康熙摸了把胡子,沒有他這個阿瑪在後頭替他張羅、指點,果然還是不成。

於是整頓飯,康熙都操心萬分,用言語相互勸解,最後太子終於板著臉給太子妃挾了一筷子菜,他才露出笑臉:“家和萬事興,你們二人萬不可再這樣鬨彆扭了。”

胤礽連忙擱下筷子起身作揖:“是兒子不好,還叫皇阿瑪為兒子擔心了。”

“也是兒媳的錯,內宅不安,是兒媳失職。”太子妃也連忙起身,紅著眼圈道。

胤礽聽到她這句話又心裡不舒服了,他用餘光掃了一眼太子妃:故意在皇阿瑪麵前提什麼內宅不安,這是還想把阿婉攪合進來?還是暗諷他寵妾滅妻了?

幸好康熙沒有計較,好似沒聽見似的,笑眯眯地拍了拍胤礽的手,話卻是對太子妃說的:“保成的脾氣,朕最知道,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人,石氏啊,你也要謹記剛直易折的道理,其他的,朕就不多言了,你們下去吧。”

這話裡似有深意,是康熙也對她有些不滿意了麼,是因為她肯不服軟頂撞太子爺麼?太子妃臉色微微一白,強笑著道:“是,兒媳謹遵皇阿瑪教誨。”

兩人磕了頭出來了,這頓飯胤礽吃得一肚子氣。

他們各自坐上肩輿,何保忠見太子爺臉色黑沉沉的,便暗地裡給抬轎子的太監使眼色,默默加快了腳步。

等回了毓慶宮,胤礽便冷著臉讓左右奴才都下去,利媽媽緊張不安地盱著太子爺的臉色,是最後一個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