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善後,太子爺在天津留了將近一月有餘。

程婉蘊那日在深深沉的黑夜裡摟著幾個孩子唱的歌,還被太子爺聽見了,他親手扒了那些貪官汙吏的官服,下令將他們關起來,便怒氣衝衝地奪過慶德手中的風燈獨自往外走。

他本想出去吹吹海風透透氣,否則他會忍不住現在就提刀殺人,誰知提著燈途徑那值房,就被那如此激昂人心的旋律頓住了腳步。

他靜靜地站在那值房門外,周圍僅剩他手中一點燈火,身後是孩子們越發清脆響亮的歌聲,一句一句好似打在他心中。

中華是漢人的用法,凡所統轄,皆稱中華。清承襲漢製,也有用這詞代指家國的說法,胤礽從這俚語般粗淺直白的歌詞中窺見了一絲星火相繼的希望,而由孩子來唱,竟然格外動聽感人。

他望向炮台之外,沉沉的海麵上還有未燃儘的殘船,他喉頭嚼著那句“我中華兒女流血不流淚”,眼圈發紅,隨即狠狠用手背抹去還未掉下的眼淚。

阿婉,是有大胸襟與大悲憫的女子。

胤礽看到了她的另一麵,她在宮裡的安然平和,隻是比旁人更會忍耐而已,若說他之前覺著阿婉在宮裡不開心,是因為宮裡規矩多、煩悶,如今他卻知道或許不是這樣的,被束縛的不僅僅是身子,還有她這些悲憫天然的思想。

而他也是如此,隻有走了出來,才知道腳下的土地與這土地上的人是怎樣的,過著怎麼的日子、吃著怎麼的糧食、住著怎樣的屋子,又默默為守護這片土地獻出多少鮮血與性命。

以前他偶爾也會困惑,看著戶部不斷增長的戶數、稅收,都能明白,大清如今的日子比明末要好多了,前明亡國時疆域僅剩三百多萬的國土,大清入關後,開疆拓土,已將明朝放棄的土地全都收複了,在皇阿瑪的治下,大清疆域開拓至一千三百餘萬,幅員遼闊,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懷念前明的亂臣賊子?但如今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前明是漢家正統,崇禎帝“君王死社稷”,在他們心中是紮了根的。

大清日後也要成為天下子民慰藉心靈的故土家園才是,阿婉教這些孩子唱的歌,也是在教他們愛國如家、滿漢一體皆為華夏。

在給康熙的折子裡,胤礽痛罵完直隸總督後,他也把顧敏叡一家與阿婉的這歌寫了進去,並寫下了《抱樸子》中的名句:“愛國憂民有古風,米鹽親省尚嫌慵。”

隨後便留在天津等候康熙的旨意,還要幫著天津水師提督重修炮台、整飭炮台守軍、安頓流離失所的百姓,不幫襯著點,他們熬不到春天的時候。

太子爺寫完折子就把打算和程婉蘊說了,她以往對太子爺所謂“外頭”的事情一般都不愛開口的,但這回不一樣,親身經曆過這等禍事以後,她沒辦法繼續裝鴕鳥,沒辦法做個無動於衷的人,夜裡窩在太子爺的懷裡,她實在睡不著,一會兒轉到左邊,一會兒又翻到右邊,把本來就沒有睡意的胤礽鬨得更加睡不著了,他按住她,無奈問道:“你這是石碾子附身了不

成?怎麼來回轉呢?”

程婉蘊:“……您也會講笑話了。”

胤礽便捏了捏她的耳垂:“是你這幾日臉上沒個笑影,可是那天的事嚇著了?”

程婉蘊搖搖頭。恐懼隻是一時的,更多的是想替這裡的人做什麼的衝動,她那天打馬穿過村莊,卻下意識地想要保全自身性命,她聽見身後的慘叫聲,甚至不敢回頭,哪怕她救下了一個孩子,但風波過後,她還是有些憎惡自己的自私。

那天,她腦子亂了,心慌了,隻能憑靠下意識的本能行事,她也曾安慰自己,她就算強留下來疏散百姓,就一定能做成麼?會不會連累懷靖和身邊那一十個親兵丟了性命?可太子爺竟然留在炮台上與清軍共進退,雖然他留在相對安全的炮台之內,但刀劍無眼,他如何不是置身險境?後來,太子爺和她說過,隻有他留在北塘,那些屍位素餐的地方大員才願意率軍來援,一旦他退到安全的境地,這些官員怕是有一百個借口拖延、放任不管。

畢竟海寇上了岸,攻入內河,內河防備甚嚴,更便於水師將其剿滅了。犧牲幾個小漁村,卻可以換來一場己方幾乎無損的大勝,寫戰報折子也能漂亮些,不是麼?

胤礽就是知道官場的風氣,他才不敢走。

他沒有拋下大清的老百姓。

看到他熬夜寫戰報、寫彈劾折子、寫撥款救民的折子,一晚上寫了三本折子用上了五百裡加急的火漆,還蓋上了他的太子金印,是要傳驛哪怕跑死馬也要及時遞到乾清宮禦案上頭的決心,程婉蘊自覺自己再說什麼自保就太卑劣了。

寫完折子以後,太子爺就招來了天津水師提督商議整軍剿寇的各種事情,但他們商量了好幾日都沒有想出什麼特彆的法子,圍剿海寇,總歸還是脫不開戚繼光抗倭的一套——練兵、改良武器、整頓軍紀。

程婉蘊卻覺著這都是從官府的角度出發的,她是受“人民汪洋大海”熏陶過的,與其官府單打獨鬥不如發展群眾啊!何況,她仔細琢磨了,這事提出來不算特彆出格,因為前朝多次有人做過了,在歙縣,程世福對待山匪也用過。

隻是太子爺他們光顧著對八旗水師痛心疾首了,沒想到這一層。

於是在這無眠的夜晚,程婉蘊小心想好措辭,對太子爺說:“我睡不著,是因為知道您也有心事在身,我有個不成熟的念頭,說給您聽聽,您看看重啟沿海‘保甲’製,能不能行得通?我阿瑪在歙縣剿匪,也用過這法子。剿匪和剿寇向來是件想通的事情。”

胤礽一怔,立刻就豁然開朗了,沒錯!除了在水師上頭使勁,也應該在百姓身上下功夫,他激動地將程婉蘊緊緊抱在懷裡,大笑:“好一個保甲!阿婉!你若為男子,定然也能到赫舍裡氏謀個門客當當!”

程婉蘊無奈地笑了笑,所以身為女子在古代就得看得開才行啊!

何為保甲?就是將士農工商都編入保甲,一般十丁口立一甲,十甲就立一總甲;一村立一總保,互糾通寇者,獲之有賞。發現海寇蹤跡,並確實抓到海寇的,有賞。有

點像後世調侃的“行走的五十萬”、“朝陽群眾”。

另外(),可以發展漁民作為民兵團練的補充人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讓水師官兵幫著訓練、發放武器,遇海寇就鳴鑼為號,相互接應協作,把老百姓充分發動起來。比如後世,閩浙地區的漁民各個都是傳說,潛艇都敢撈,各個都想爭當族譜第一頁。

程婉蘊與太子爺興奮地夜談了一夜,她先是拋出點子,隨後在太子爺自己思考的時候,慢慢向他補充相關細節,做出一副靈光乍現的模樣,太子爺聽完她的話也從他的角度給予完善,比如他認為直隸總督是必死無疑的,已經想好了要抄他的家,用那些銀子造新式戰船、加固炮台順便鑄造新炮了。

也算這直隸總督廢品回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了。

兩人談都有來有往,並非她一味灌輸,因此並沒有讓太子起疑。後續說得差不多了,她自覺儘了心力,已經困得東倒西歪,太子爺卻好似打了雞血,喃喃自語道:“剿滅海寇不能一味防守等人來犯,一麵要杜絕沿海水師官兵接濟、勾結,一麵還應主動出海圍剿,但得再設個水師總領的官職,免得各地水師提督各自為戰、協同不力,若有個統一指揮作戰的人,朝夕呼應、團結一致,何愁海寇不滅?”

他已經想得入了神,自個披了件衣裳,自己點了蠟燭,趴在桌上又瘋狂地寫起條陳來。

“……”真卷啊,程婉蘊躺在床榻上睡眼朦朧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愧是堅持四點起床一十年的男人,於是倒頭就睡。

等她醒來,都快中午了,太子爺早就出去了。

後來果然如太子爺所料,這消息傳回京城,康熙震怒,在朝堂上甭管有關係、沒關係,把文武百官全罵了個遍,氣得連有個官員頂戴戴歪了都摁出去打板子,立刻就下了旨,將天津上下官吏殺得人頭滾滾、菜市口成天刷血跡,連天津那個水師提督也被康熙勒令押送京城後審。隨後又立即一陣官員調度,調來新的官員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填好,並給了太子“便宜行事”的全權,於是太子爺自然得幫著新來的總督、提督站穩腳跟,多措並舉地施行強硬地剿滅海寇的措施,程婉蘊也儘自己一份心,幫著收攏難民。

她用自己的私房銀子以及太子爺的私房銀子,以每日一錢銀子的高價雇了當地的壯丁一口氣建了大約五十所雞毛房,提供一些就業機會的同時,免費提供給失去家園的流民暫且過冬,並三兩天就施粥、施衣一次,她希望這些百姓能熬過冬天,等到春暖花開的時日。

等一切事情都走上正軌,太子爺才下令從天津啟程。他們的下一站就是揚州了,因在天津耽擱了那麼長時間,因此要日行千裡,這中間除了采買糧米菜肉等補給之物,不再長時間停留任何口岸。

他們要出發離開的時候,顧敏叡身著甲胄,強撐著還未痊愈的身子一路相送,他領著兒孫、牽著小漁村的孤兒們,默默地跟著程婉蘊他們一行人身後,看著他們就要登舟而去,這才大喝一聲,扔掉拐杖,行了清朝操演閱兵時,高舉長槍跪拜的軍禮。

這是征伐之

() 禮,也是感恩鳴謝之禮。

大船沿著運河往南開去,風凜冽了起來,程婉蘊卻依然站在艙板上眺望著他們早已模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