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的確如程婉蘊所想,為受罰的事兒不大高興。但不大高興的緣由,和她設想的大不一樣。

受罰這事兒,他在答應的時候就知道躲不過去,隻是沒想到陰差陽錯鬨出那麼大陣仗來了。康熙罰他們幾個對著祖宗牌位跪了一晚,起來就讓抄書——論語、四書每人抄二十遍。從老大到老十,隻要一個人沒抄完全都不許出來,還要求字跡工整、不許有錯字。

哈哈珠子、伺候的太監都不許進去,更不許宮妃探視,上書房裡鋪了被褥,隻許每日早晚準時叫人開了門縫遞進來餑餑和水。

老十字都還沒認全,七八九年紀也小,能寫得也夠嗆,胤礽卻體悟到了康熙的用意,在裡頭三天,先帶著老三老四先把弟弟們的份抄完,再抄自己的。

老十還想著奶嬤嬤□□,從早到晚都哭,胤褆煩得不行,想吼他,又想到鈕祜祿貴妃那護犢子的潑辣性子,硬生生咽回去。

欺負了老十,額娘的日子就難過了。

胤礽看到他這樣就像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小時候每晚陪著他睡、他最依賴的奶嬤嬤其實不是淩嬤嬤,那個嬤嬤患了急病死了,他也是足足哭了大半年才緩過來。

於是他讓胤祉先背著老十哄著,自己用枕巾給他疊了個布老鼠抱著睡,這是嬤嬤走了的那天,他哭鬨不止,康熙給他疊的。

胤峨勉強接受了,抽抽噎噎地說喜嬤嬤還會疊兔子還有老虎。

胤礽摟著他,默默幫他擦淚。

之後,由他做主,他們幾個大的哥哥輪流背著老十哄他玩,隻盼著彆叫他哭啞了嗓子,還得輪流替他喂飯穿衣。

頭一天,各宮就來回派人打聽,阿哥們都好不好、吃得如何、睡得如何。鈕鈷祿貴妃無疑是最擔心的那個,一整晚都沒睡,總算等到身邊嬤嬤來回十阿哥很好,太子帶頭和幾個哥哥一塊兒哄,她才算一顆心落了地。

她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歎道:“幸好太子是個心善的,咱們欠了毓慶宮一個人情。”

第二天,太監們遞進來的餑餑就不同了。外邊瞧著都一樣,但都被各宮換成了自家孩子愛吃的口味。

胤褆是惠妃親手包的牛肉餡,他一口就吃出來了,好懸沒把眼淚掉下來。

胤祉是白菜雞蛋餡,他一聲不吭,隻管低著頭大口大口往嘴裡塞。

胤禛也怔了怔,他的食籃裡混了兩種餑餑,一種是景仁宮常吃的豆沙餡,另一種卻是剁得極碎的醬肉餡,他過年時曾經在永和宮吃過一回,和德妃說過好吃。

他自記事起就養在佟額娘宮裡,隻有每逢年節的時候才會去永和宮請安,德妃對他從來不過分親近,甚至為了避嫌,幾乎到了不聞不問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屢次為此失落,又屢次為這樣的失落而對佟額娘內疚。

但今天,他終於知道,原來……原來永和宮也在默默地遠望著他。

額娘……也在為他擔心。

胤祺也一樣,他收到了寧壽宮和翊坤宮悄

悄混進來的兩樣餑餑,他悶不做聲地吃了,吃完他瞅了眼胤禟,那家夥正沒心沒肺地嘲笑胤禩憋紅的眼眶。

不用說,一定是衛貴人……她位卑言輕,能遞進來這樣一餐飯食,更是難上加難。

胤峨也很開心,他吃到了喜嬤嬤做的紅豆奶餑餑,他頂頂喜歡吃了!他蹦蹦跳跳跑到二哥身邊一看,驚訝地發現:“二哥,你怎麼和我的一樣?”

胤礽這才從怔忪中回過神來,笑了笑,摸了摸老十圓溜溜的光腦門:“回頭替二哥好好謝謝鈕祜祿額娘。”

這時,在場所有人才猛地意識到,唯有太子……沒額娘給他送他愛吃的餑餑。

小太監附在梁九功耳邊輕聲將上書房有關餑餑的事兒說了,梁九功聽完一言不發地擺擺手。把小太監趕走後,他往燈火通明的養心殿裡探了探頭,康熙還在專心批奏折,他不由心裡為太子歎了一聲。

萬歲爺要罰兒子自要一視同仁,這麼多阿哥被牽扯,宮妃們都緊盯著,哪怕萬歲心裡偏著太子也不好透出來,何況他又正在氣頭上,如何想得到這些細枝末節。若是阿哥們都吃得一樣也就罷了,如今卻獨獨顯得太子……

儲秀宮裡,僖嬪本來都預備打點好了,最後卻沒送出去。她看著那籃還有餘溫的餑餑,歎了口氣:“都倒了吧。”

“主子……”

“本宮身份尷尬,還是不要多此一舉了。”僖嬪坐在炕上,輕輕地說,“太子想來也不會怪罪的……”

她並非赫舍裡皇後的親妹妹,她出自赫舍裡氏小宗旁支,喚她一聲姨母都是太子爺客氣了,如今她特特送了去,不是戳太子和萬歲爺的眼嘛?

赫舍裡皇後在萬歲爺心裡是獨一份的,她算哪個牌麵上的人,如何敢與赫舍裡皇後相提並論,又有什麼資格代行母職?回頭一個僭越的帽子扣下來……

上書房裡,胤祉率先反應過來,笑著建議道:“不如咱們都放一塊兒換著吃?”隨後拎著食籃坐到太子旁邊,“二哥,我吃不下了,你幫我吃幾個吧。”

“二哥,你嘗嘗我的。”

“二哥,還有我的!”

“二哥……”

胤礽差點沒被餑餑埋了,但卻笑出了聲。

康熙故意把他們關在一塊兒,未嘗不是沒有想要他們“兄弟齊心”的念頭。起先他隻要想到這又是皇阿瑪對他“兄友弟恭”的考較,便不由心生反感。

但真的關了三天三夜,那麼多兄弟睡在一塊兒,你挨著我,我挨著你,之前那些生疏隔閡,還有對所謂“半君”的敬畏,似乎一下就被打散了。

等抄完了書,就連胤褆出來的時候,都知道給老十拽一拽皺巴巴的衣角了。

各宮早就打發了人來接,胤禛踩著小太監的背上轎時,眼風掃到不遠處的樹下似乎站著一個宮女,看著很是眼熟,他一時想不起來,等幾乎快到景仁宮門前才恍然。

那是德妃身邊的宮女。

他掩飾住心尖一點點發澀,一如往常進正殿給佟佳皇貴妃請安。

佟佳皇貴妃摟著他左看右看地端詳,直言瘦了,一邊趕他去沐浴一邊讓膳房把專門給他留的那道椒麻雞進上來。

胤禩在後頭怯生生喊了聲額娘,佟佳皇貴妃也執著他的手溫言關心了兩句,才讓胤禛帶著他下去休息。

胤禩起先是由惠妃撫養,有一天康熙怒氣衝衝把人抱到了她宮裡,之後就一直留在了景仁宮,她也曾問過康熙緣由,但他三緘其口,她也隻好無奈作罷。

佟佳皇貴妃也不知惠妃是怎麼養的孩子,把好好的孩子養得像鵪鶉,乖巧有餘卻心防甚重,她儘力照料,卻還是親近不了。

如今……她時日無多,也沒有精力去琢磨這個孩子心裡在想什麼了。

佟佳皇貴妃等兩個孩子走了,才把竭力忍下的一口血吐在了帕子裡。

胤礽則被梁九功接到乾清宮。

康熙一身明黃色常服,坐在寬大的桌案後頭批閱奏章,見他進來磕頭,手下沒停筆,也不叫起,直到批完手邊的一摞奏折,才慢慢地出聲:“可知道錯了?()”

“兒子知錯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胤礽伏在地上,額頭抵在冰涼的地磚上,不禁有些恍惚地想,其他兄弟們回去是如何的景象?

“身為儲君,本應以身垂範,更不該對兄弟縱容無度……”

他猜不出來,大抵不會像他一般跪在這兒聽訓吧。

康熙自顧自教訓了太子一番,發現太子跪在那兒一動不動,不由皺眉:“太子?”

“兒子知錯。”胤礽再叩首。

康熙沒有聽出胤礽語氣中的異樣,看著他似乎清減了些的身影,心腸軟了下來,把剩下長篇大論的訓斥都咽了回去,最後嚴厲說道:“朕要你們學聖人之言,是期望你們日後都能踐聖人之行,讀書貴在持之以恒,一旦荒嬉成性,再難延續!你心中得明白,你是大清的未來,連你也將讀書視為兒戲,這份祖宗家業朕還能交托與你嗎?”

“是,兒子知錯。”

“起來吧。”康熙讓梁九功將太子扶起來,拍了拍太子的臂膀以示勉勵,“天也晚了,回去歇著吧。”

“謝皇阿瑪。”胤礽低著頭告退了。

走出乾清宮的大門,胤礽差點摔了一跤。

之前在祖宗排位前跪了一夜,兩個膝蓋都還腫著,今兒又跪得久了,膝蓋早已如針紮般刺痛起來,可他強撐著不想讓康熙看出來,硬是直到出來了才泄了勁。

何保忠提燈等在台階下,見他走路身子直打晃,嚇得幾乎連滾帶爬上前扶著,胤礽白著臉一瘸一拐地上了步攆。

回毓慶宮的路很長,要經過很多宮殿,胤礽讓何保忠附近轉一轉,他還不大想回去。

轉到翊坤宮附近,老遠就聽見了老九、老十一和六格格的笑聲,還有宜妃帶著笑的“幾個猴兒,慢點兒,慢點兒!”

胤礽抬起手,步攆便遠遠停在了宮巷的陰影裡,他靜靜地望著眼前燈火明暖、笑聲朗朗的宮殿出神,好一會兒才說:“回去吧。”

何保忠噤若寒蟬

() ,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胤礽回了毓慶宮,傳了晚點。不一會兒,膳房進上來一碗牛肉湯,是少見的做法,湯底是豬骨的,隻撒了蔥花和胡椒,拿上好的鮮黃牛肉現切,片得薄薄的,隻用鹽醃一小會兒,就拿麵粉裹了,在滾水裡快進快出地燙一下就撈出,又滑又嫩,卻又清爽沒膻味。

胤礽熱熱地吃下去一碗,隻覺得凍成了冰坨的心臟總算重新開始跳動了。

他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誰點的晚點,每次他隻要擰眉頭了、不暢快了,那天端上來的膳食指定就透著一股子“程格格味兒”。

何保忠在一旁哈腰賠笑,他罵了一聲:“自作主張!”卻到底沒有阻止。

晚間,胤礽獨自睡在書房。

不由在想,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如此。

他答應胤褆帶著弟弟們去看布庫,其實是存著將徐元夢從明珠一黨的圍剿中撕扯出來的心思。這朝堂上大半的文臣都依附於明珠,徐元夢才華橫溢,入了明珠的眼,他曾向皇阿瑪薦其遷詞曹直講筵一職,但徐元夢辭了。

一則他為太子屬官,不願做背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