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之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朱翊鈞上午上課,中午去慈寧宮,陪太後用個午膳,下午就順道去西苑。

世宗剛駕崩那幾年,他始終告訴自己,皇爺爺並沒有離開,隻是一如既往生活在西苑,隻要他不去,皇爺爺就一直都在。

這幾年,尤其是父皇駕崩之後,他搬進了乾清宮,對於親人的離世,漸漸開始釋懷,反而會想念小時候和皇爺爺一起生活和玩耍的地方。

他甚至想,要不搬回萬壽宮去住,這個想法差點沒把大臣嚇死,被世宗支配二十多年的恐懼立馬湧上心頭。

好在朱翊鈞隻是說說,沒有真的要搬。

霜眉年紀已經很大了,但精神還不錯。朱翊鈞每次去西苑都會帶上它。有時在水雲榭釣魚,在柳樹下練武,有時泛舟太液池,他捧著一本書看,霜眉就在旁邊翻著肚皮曬太陽。

這日子太愜意了,有時候連朱翊鈞也會忍不住,躺在船上小憩一會兒。

一覺睡醒了,夕陽西斜,殘陽鋪灑在水麵上,波光粼粼。

朱翊鈞看一眼手裡的《臨川先生文集》,想到王安石變法,又想到那個支持他變法的神宗趙頊。

他忽然隨口說了一句:“趙頊支持變法,我也支持變法,他推行新政,我也推行新政。”

“他廟號神宗,等以後我死了,那些大臣會不會也給我上……”

馮保被他嚇得魂飛魄散,沒等他說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陛下!”

船上其他人也驚得跪倒一片,霜眉機敏的抬起頭,渾濁的眼眸看向朱翊鈞,又靠近他幾分,貼著他躺下來。

馮保有點生氣,這麼多年,全心全意的照顧他,從一顆又白又軟的小團子,養成翩翩少年,哪裡聽得了他說這個?

但他畢竟是皇帝,馮保也不好發作,隻低聲道:“好好地,說這些做什麼?”

朱翊鈞去拉他的手:“我就是,隨口一說。”

馮保收回手,轉頭看向湖麵。

朱翊鈞知道他生氣,趕緊撲上去,摟著他的腰,靠在他肩頭撒嬌:“哎呀,我就是開個玩笑嘛,你彆當真,大伴~”

馮保哪能真跟他生氣,暗自輕歎一聲:“陛下,您現在是一國之君,有些話,不能隨便說,尤其是麵對大臣,三思而後行。”

“嗯嗯嗯~”朱翊鈞點頭,“我知道了。”

到了四月,天氣實在太好了,朱翊鈞在宮裡實在呆不住,打算出門逛逛。

按照以往的習慣,他出門必定要去一趟張居正的府上,這次也不例外。

正好碰到張家兄妹幾人都在花園裡,這大好的春光,藍天白雲,花團錦簇,年紀更小的張允修和張靜修,在旁邊追逐玩鬨,其餘幾人看起來卻心事重重,尤其是張敬修。

朱翊鈞走到石桌旁,笑道:“喲,大家都在呀。”

幾人趕緊站起來,要給他行禮,朱翊鈞卻壓了壓手:“坐吧坐吧,彆這麼客氣。”

敬修、張嗣修和張若蘭三人各自坐下(),張懋修站到一旁㈧()_[()]㈧『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把石墩子讓給朱翊鈞。

朱翊鈞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樣,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下人端上點心,張懋修親自結果茶盞放在朱翊鈞跟前。

朱翊鈞先喝了口茶,潤潤嗓子。一低頭,左右兩條腿,一邊掛了個掛件,正仰著頭衝他笑。

他天生有一種魔力,特彆招小孩子、小動物喜歡。

朱翊鈞一手一個,捏捏他倆的小臉,又拿了點心喂給他們,兩個小家夥便捧著綠豆糕,到旁邊啃去了。

朱翊鈞目光掃過眾人,一眼就看懂了他們兄妹在愁什麼。

會試落榜,這對於首輔家的長子來說,著實是個不小的打擊。這一個多月,張敬修門都不敢出,以前那些朋友、同窗的小聚他也都推了,實在沒臉見人,總覺得人家都在笑話他。

弟弟妹妹實在不忍心看著大哥如此消沉下去,於是,舉在花園裡,準備開導開導他。

可張嗣修、張懋修、張若蘭,個個讀書做文章都比他好,實在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倒是張敬修自己,憤懣的說了一句:“我知道,從小我讀書就不如你們,父親也沒對我抱有期望。”

朱翊鈞皺眉:“你怎麼能這麼想呢?”

張敬修低頭:“這一個多月以來,他沒有訓斥過我一句,我甚至都很少見到他。”

朱翊鈞搖搖頭:“你很少見到他,因為他是元輔,內閣有許多政務都需要他親自處理。”

“他沒有訓斥你,是因為你科舉落榜本就消沉,他不忍心再責備你。”

張敬修喃喃道:“是……這樣嗎?”

“是的呀,大哥。”張嗣修說道,“好幾次,夜裡我看到父親提燈站在你的院門外往裡張望,既擔心你,又不想打擾你。”

張敬修聽了這話,眼角不自覺劃下一滴淚來。

朱翊鈞又道:“我專門讓禮部調來你的試卷看了看,寫的還不錯,隻是,這次的主考官是馬先生,他剛正端慎,對先賢著作理解深刻,所以對考生要求嚴苛。”

“我想,並非你的學問不夠好,觀點與馬先生不符。”

“彆灰心,三年之後,你一定能高中,我相信你。”

科舉考試,考的是八股文,八股文要以先賢的口吻做文章,隻能引用《四書》《五經》的典故,並且還有嚴格的格式要求。

所以,平叛文章好壞,以主考官和閱卷官的主觀感受為重。

朱翊鈞這安慰的話,說到張敬修心坎兒上去了,尤其最後那句,皇上都說下一科他一定能高中,那他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振作起來繼續讀書吧。

張敬修站起來,向朱翊鈞深深一揖:“謝陛下開解,我心裡好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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