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榮府的車駕不徐不疾,行到彆院門口。

探春的聲音從車中穩穩傳出來:“白嬤嬤喝醉了,車夫將車駛到二門跟前,我們再扶嬤嬤下車吧。"

車夫應了一聲,又聽見裡頭道:“老徐辛苦,這一吊錢你拿去,和今晚幾個出力的家丁一起去打酒喝,暖暖身子。"

這下各人哪有不歡喜的,紛紛謝過三姑娘的賞。車夫又去將車在二門前泊好,便領了錢去吃酒。探春去房裡叫了另一個看家的丫頭翠墨出來,與侍書一道,扶了"白嬤嬤"進二門去不提。

翌日,那人醒了,一睜眼,見是臥在一張客房臥榻上。他手臂一撐,待要坐起,忍不住便“唉喲”了一聲,伸手去腰間一探,才發現創口已經被重新包紮過了,雖然依舊疼痛,但較之昨晚已大為減輕,且不再流血了。

男人一偏頭,見到榻畔一位四十多歲,梳著宮髻的婦人,正板著臉,肅然望著他。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中也不見半點喜怒。這男人很清楚,能長時間擁有這種神態的,必定是在宮中曆練過多年的女史。既然在宮外見到,就隻可能是到了年紀之後,各家王府與世家迎至家中供奉的嬤嬤。

老婦人身後,豎著一幅雙繡絲鍛軟屏風,屏風後麵影影綽綽,似是有人。男人這才想起,他昨晚情急之下,似是鑽進了一架女眷才坐的車駕。倒是沒想到,車裡竟是一位雲英未嫁的小姐。

原本他猜測對方門第不高,畢竟,哪家大戶人家的小姐會這麼晚了還坐車在這城外荒郊野嶺地亂跑?

然而,看見這架勢、這規矩,男人立即推翻了他此前的猜測。再想想昨夜與自己失散之前隨從們提供的消息,還有車駕跟前家丁們手中舉著的燈籠……難道竟是榮國府賈家?

……如果真是賈家,那自己可真就有點尷尬了。

昨夜至今,不知道這家人是如何處置自己的。但凡任何一處出錯,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而且可能會連累這些救下自己的好心人。需得想個辦法將她們激上一激才好。

這個男人當即毫不客氣地往自己背後墊了兩三個錦墩子,能讓自己不費力地在榻上半坐半臥著,見榻畔放著的小茶盤中有茶,便自顧自取過來飲了,拿到手中,才發現竟是官窯的脫胎甜白小蓋碗,盛著清茶,令人賞心悅目。

“閣下可是

南安郡王殿下?”正襟危坐的白嬤嬤一開口,便單刀直入地問。

男人陡然被喝破了身份,疑惑地“啊”了一聲,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打自招了。白嬤嬤和坐在屏風後的探春:.……還真是的。

她們昨晚替此人收拾清理傷口時,白嬤嬤從他所佩戴的荷包上發現了南安郡王府的記認,頓時記起,自己在宮中曾經見過這南安郡王一麵的。雖然那是在幾年之前,但這人的相貌身材,白嬤嬤如今還是能認出來。

"既知本王身份,本王就不多客套了。"見對方已經認出了自己,再隱瞞也沒什麼意思。

南安郡王放下手中的茶盞,出了一會兒神,隨即又像個紈絝似的,繼續低頭喝茶,咂了咂嘴,似乎是嫌茶葉還不夠好。

“郡王路上遭遇何事,竟至於此。”白嬤嬤張口便問。這也是她在宮裡學來的腔調,整個一句話聲調平平,不帶半點感情。

南安郡王也聽出這是宮裡出來的人才會這麼問話,心裡更多了幾分確定,當即開口,語出驚人。"若是本王為何落到這般田地,這大概……都要怪京中榮國府裡一位排行第三的小姐!"

坐在屏風後頭的賈探春:..???

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你這打不過番邦的倒黴蛋,我沒怪你已經算客氣了。你竟然還怪我?白嬤嬤全然不動聲色,心裡大約也已經認定了這個南安郡王是個皮襄好看的草包:“王爺此話怎講?"

"起因自然是那天幕,天幕你們都見過吧?"

白嬤嬤默不作聲,頭略略點了兩點——她見過天幕的次數不多,兩三次而已,但也能算是"見過”。

“天幕預言此次南征我將戰敗,戰敗之後要送賈三小姐去番邦和親,以換取海疆和靖。聖上便下旨查問,並急召我回京麵聖,詳述南方海疆的實情。"

“我所乘坐的海船一路北上,卻在海上遇襲。我當即棄舟登岸,令擇道路進京。誰知對方竟窮追不舍。我數次改道,都未能將對方甩脫。所幸有我的部下喬裝改扮,代我進京。而我則帶了幾個隨從,微服繞道京西,打算擇機進城。"

"然而前日遇到一小夥盜匪,接戰之後,我受了點小傷。對方卻不依不饒,昨夜又一次追襲。本王與僅剩的

兩名隨從走散,無奈之下,未免多有叨擾。本王在這裡先行謝過,多謝了。"

這話說得極其沒有道理,將這麼多與賈府無關的事儘數怪在探春頭上。探春心中聽得極其不爽,牙恨得癢癢的。然而白嬤嬤卻依舊是她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眼神淡然。

“王爺是說,你回京、遇襲……這一切都是榮國府那位賈家小姐的錯?”就聽那座雙繡軟屏風背後,探春的少女聲音傳來。

白嬤嬤一挑眉,但沒有阻止探春說話。

“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天幕上說她要和親,而賈家又使人求到聖上跟前,本王又怎麼會被聖上急召回京?若非如此,本王又怎會路途遇險,需要府上搭救?"

探春坐在屏風後麵,臉如鍋底般黑。

她平生所見最會胡攪蠻纏之人,莫過於趙姨娘和她兄弟賈環。然而眼前這人,著實也不遑多讓。

“哦,對了,昨日我與手下兩個隨從走散之前,他們曾問過本地鄉親,鄉親們曾說這裡有一座榮府賈家的彆院,好像還有一座……什麼作坊。"

說到這裡,南安郡王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言語忽然一室,半晌,才換了小心翼翼的語氣,

問:"你們……不會就姓賈吧?"

就聽探春冷冰冰的聲音從屏風後頭傳來:"如假包換。"

"啊這……"

南安郡王似乎無比尷尬,過了片刻,忽又小心翼翼地問道:“不敢請教小姐姓名,敢問小姐是否

排行第三。"

探春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