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可告慰的是,後頭的每一道菜都相對“溫和”,沒再把他放翻。
地上滾了一圈,身上臉上都抹了灰,易蕭她們動筷的時候,宗杭去洗手間洗臉。
一把涼水潑到臉上,人卻晃了神,對著鏡子愣愣看身後的浴缸:他在裡頭躺了那麼久,每天都在水裡泡;拈了一筷子魚,身上就起了那麼奇怪的反應……
他拉開領口,低頭看胸腹處:那裡本該有好幾個彈孔,但現在,受傷的地方隻剩下淡紅色的斑疹,像胎記。
舌頭悄悄往後槽舔,有新牙冒頭。
還是那個問題:他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
有人輕輕敲門,宗杭回過神來:“進來。”
他知道是井袖,易蕭才不會這麼講究。
井袖進來之後,反手把門掩上。
宗杭笑:“你吃完了?”
邊說邊把水龍頭擰小了些,但沒關。
這麼多天下來,他和井袖已經養成了習慣:在洗手間聊天,聲音都壓得很低,必要時還用水聲作掩護。
井袖說:“過來看看你。”
她猶豫了一下:“宗杭,你彆多想,其實過敏這種事,特彆普遍,好多人吃海鮮都過敏,嚴重的也會要命。外國人就更奇怪了,吃個花生醬、奇異果,都會上醫院。”
是啊,但區彆在於:他們還敢往醫院跑,他呢?
宗杭沉默了一下,朝外頭努了努嘴:“我想跟她談談。”
“談什麼?”
可談的太多了:為什麼他沒死,為什麼救他,怎麼做到的,不計成本做這些事,目的是什麼,還有,他現在是人嗎?
這世上,如果有人能給他答案,應該也隻有易蕭了。
井袖不太樂觀:“她會搭理你嗎?”
宗杭說:“換了是你,經曆了我這種事,你會忍住不問嗎?不問才不正常,也許,她就在等著我問呢。”
***
聽到洗手間門響,易蕭掀了下眼皮。
有意思,進去個女的,出來個男的。
這兩人,每天晚上都在洗手間說話,窸窸窣窣,聲音壓得很低,打量她聽不見。
其實,她能聽到,雖然聽得模模糊糊,像蚓竅蠅鳴——早些年,耳聰目明的時候,再多隔兩道牆,她也能聽到。
她繼續夾菜,當沒看見。
眼角餘光裡,宗杭在她對麵站了一會,終於開口:“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擱一下筷子?我想問你一些事。”
易蕭本沒打算理他,筷頭卻微微一頓。
她想起很久之前,妹妹易颯能上桌端碗的時候,她教她餐桌禮儀:“吃飯不要吧唧嘴,不要講話,彆人正吃飯,你找他有事,要先說‘打擾了,不好意思’……”
易颯咂巴著嘴,嘴上都是米粒,飯碗周圍也得到處都是,跟豬食槽似的,還振振有詞:“為什麼啊,我嘴巴吃飯,耳朵又不吃飯,你說話,我耳朵聽,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易蕭火蹭蹭的,上手就擰她耳朵:“我叫你耳朵不吃飯!”
易颯嚎得嗷嗷的,易九戈心疼,過來拉架:“她還小嘛,你彆這麼沒耐心……”
易蕭吼:“小什麼,三歲看八十,教不好了……”
……
易蕭緩過神來,筷頭壓下去,滿滿一筷子夾進碗裡,然後埋頭吃飯。
宗杭猶豫了下,心一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現在為什麼這麼……怪?我血管怎麼回事?”
易蕭當他不存在,吃得泰然自若。
宗杭也看出來她存心無視他,索性放開了說:“那我走了,我要回家去,我怕我爸媽急出病來……”
易蕭笑了一聲。
她沒看宗杭,隻說了句:“你以為,你還是宗必勝的兒子嗎?”
聲音不大,但屋裡一下子靜了。
洗手間門後聽牆角的井袖腦子裡驀地一懵,再一回思,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宗杭忍無可忍的大吼:“你什麼意思啊?我怎麼不是我爸的兒子了?”
像是故意挑釁,易蕭筷子伸向那條清蒸魚,一插一挾一撕,把魚肚粗暴地開了膛:“想回家,可以啊。”
“你怎麼跟人解釋這事呢?不怕人家把你解剖了研究嗎?萬一你又發了狂,沒控製住,把你爸媽給害死了,責任算誰的?”
她把魚肉送進嘴裡,嚼爛了咽下,最後送了口粥,拿紙巾揩了揩嘴角:“你吃飽了,有力氣了,好好睡一覺,明晚幫我做件事,事成了之後,有些事情,我會慢慢告訴你。”
想了想,又添了句:“也彆思慮太過了,萬一沒睡好,精力不行,導致事情做不成……那我就當你死了,自己從來沒救過你。”
***
媽的,易蕭這女人簡直是有毒,全身都流毒汁的那種。
說了那樣的話,還讓他“睡好”,他又不是超人。
宗杭翻來覆去了一晚上,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也不好,做了好多夢,每個夢都在回家,曆的艱險各不相同,但結局是一樣的——
宗必勝衝出家門,迎上來擁抱他,抱著抱著,忽然臉色驟變,狠狠把他搡開,歇斯底裡大吼:“不對,這不是我兒子,這個是假的!”
那種絕望,比被沉湖還可怕。
沒人叫醒他,他全程被噩夢纏裹,傍晚時分睜眼,長籲一口氣,頭一次覺得起床是種解脫。
洗漱了出來,隻喝了碗粥,就被催著出門:井袖高紮了頭發、架了墨鏡,他卻要全副武裝,口罩帽子樣樣不。
從樓梯下去,一路到後門,門外停了輛破舊的灰色麵包車,副駕上,一個年男人殷勤地朝他們揮手:“這,這呢。”
剛上車坐定,車子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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