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教首徒在山門外跪了三天, 幾乎變成了冰雕。
這三天裡,有人在山門外掉了靈氣馥鬱的靈果,有人掉了療養外傷的丹藥, 有人落了幾張隱音符,還有人剛回山門不明所以、試圖把入定的冰雕搬回宗門……
而賞雪的司儀長老之徒也從一開始的端正賞雪變成了四仰八叉,躺在毛毯裡睡得毛發亂翹, 偶爾還發出磨牙一般的囈語。
至於大名鼎鼎的內門天驕空逸真人, 他倒是盤腿正坐老實入定,但不入定的時候就以入殮的姿勢躺在雪地上, 枕頭已經從皮裘換成了師姐的腿。
望凝青都隨他們去, 端得是“他強任他強,我自清風拂山崗”, 仿佛隻要沒人阻止, 她能入定到地老天荒。
爭執不一定有結果, 但放棄一定很清淨, 何樂而不為呢?
三天後, 罰跪結束,望凝青也沒理會外頭的風言風語, 直接用弟子令牌進了棲雲真人的仙府。
棲雲真人在等她。
修為到了棲雲真人這等地步, 與自己有關的事情在發生之前都會心有所感,望凝青並不意外會看到等待她的棲雲真人,但她有些困惑他的衣著打扮。
棲雲真人穿了一身堪稱華麗的正裝。
誠然, 棲雲真人生性嚴謹, 平日裡也並非不修邊幅之人,但他的裝扮多數以簡潔端莊為主,甚少穿得這般隆重奢華。
“塵兒,過來。”棲雲真人感知到弟子的氣息, 朝她伸出一隻手來。
望凝青快步上前,將手遞給了他。
棲雲真人握住望凝青的手輕輕一拽,周圍的景象便如同浮光掠影般運行流轉,一眨眼間,他們竟又回到了天樞派的山門口。
這是名為“溯時流光”的仙法,能讓人身臨其境地看見過去的影像。
望凝青抬頭,看見了跪在山門外的“素塵”,不遠處正站著一個有些眼熟的人,那人攔住了幾名不懷好意的外門弟子,低聲地勸說著什麼。
“何必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而讓自己的前路變得狹隘呢?”那人言辭懇切,字字句句都是在為那幾位外門弟子著想,很快便勸退了些人。
望凝青靜靜地看了片刻,直到對方轉過身來,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這是當初一起去滄國的弟子。
“塵兒。”棲雲真人又喚她,“你可知這位弟子為何要維護你?”
望凝青抬了抬眼,思忖道:“因為他處世圓融,深知中庸之道。正如他所說的,得罪徒兒不會有什麼好處,隻會讓自己的前路變得狹隘而已。”
棲雲真人不置可否,示意她繼續看下去。
與照先在勸退了幾名外門弟子後,又在原地徘徊躊躇了片刻,這才從儲物袋中取出傘,遠遠地擲到雪鬆上。
“他這麼做又是為何?”棲雲真人問道。
“許是覺得我聽見了方才幾名弟子的不軌之言,想為他們抹去此事。”望凝青毫不猶豫地道,“防微杜漸,謹小慎微,如此,他才能在外門有如此顯赫的名望。”
景象繼續流轉,空逸借摔倒為她披衣,素熒以賞雪為借口予她一絲溫暖。
這回不必棲雲真人出聲詢問,望凝青也已經看著素熒的舉動,言辭直白地道:“赤子心性,貪耍好玩。”
忽而轉向空逸,又道:“心中有愧,欲彌創傷。”
之後出現的,是不同弟子們對素塵的小小善舉,或是直白,或是委婉。
而望凝青的回答依舊乾脆果斷:“因為我是掌教首徒。”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即便並無人情往來,能結下一點善果也是好的。”
望凝青說完,輕輕眨了眨眼。那落在她眼角眉梢的雪花被她的體溫熨得融化,變成一滴欲墜不墜的水珠,氤氳在眼睫上。
棲雲真人牽著她的手,久久佇立於風雪中,過了許久,也沒有開口說話。
望凝青悟性極高,她在這樣的沉默中明悟了什麼,道:“這便是弟子的‘過錯’?”
說是過錯……其實,也算不上。
棲雲真人轉過身,另一隻手覆在了弟子的發上。
他垂眸望著她,眼中深藏著無法言語而形的憐愛,這讓棲雲真人那雙非人冰冷的金瞳都有了一絲人情味的暖。
溯時流光再現了方才的景象,棲雲真人牽著望凝青的手,一一指向那些付諸了善意的人。
“他雖對你心有芥蒂,卻並非不敬不喜,恰恰相反,正因為心有敬意,才不許他人冒犯於你。”棲雲真人指著與照先,這般說道。
又指素熒與空逸:“而這兩人,貪耍好玩是真,心中有愧亦是真,但他們對你,卻是敬之、愛之、不舍離之,故而形影相隨,榮辱與共,不願留你一人。”
“那送藥的弟子憐你年幼,覺得女子愛俏,憂心你苦痛自咽、不肯宣之,才特地向師尊討了好藥。”
“那送你靈果的弟子窺見你心中劍道,心有所悟,尊你為一言之師,想對你好,卻怕你心性剛直不肯接受,這才假作無意將靈果擲於雪地之上。”
“那想帶你回宗的弟子向同門傾述了此行的艱辛,曾言自己本是心灰意冷,隻覺道阻且長,不料遠道歸來時驀然見你身披風雪、迎寒而立,一時感慨萬端。”
棲雲真人語速緩慢,平淡而又沒有波瀾。
“有人隻是想對你好。”
“有人想表示感謝。”
“有人覺得你值得。”
——“也有人,隻是單純想為你拂去發上的風霜。”
呼——鵝絨大雪蓋過了眼前溯回流轉的景象,一眨眼,他們又回到了棲雲真人仙府的台階之上。
棲雲真人放開了望凝青的手,沉默地佇立一旁,見她的鬢發被風拂得散亂,他抬起手將她的亂發撩於耳後,清淡道:
“塵兒,你不相信有人會毫無緣由地對你好。”
少女聞言,偏頭看他,掩藏在刻薄皮相下的眼眸純澈而又乾淨,比冬日梅枝上的第一捧新雪還要無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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