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侯高行遠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女孩。
“你……要去滅他滿門?”
高行遠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眼前的少女眼神那麼清澈,眉宇還殘存著涉世未深的懵懂。他行走江湖的年歲不算長久,但也算見過不少人了, 在這個水深如淵的江湖中, 能夠名揚天下的女人要麼狠要麼毒。有的毒如蛇蠍,骨子裡都浸透著致命的罌粟;有的猶如孤狼,被風雨磋磨得不成樣子, 但也稱得上是鐵骨錚錚。
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眉眼天真, 脫口而出的話語卻如此的殘忍。
“不是滅門, 是解決後顧之憂。”望凝青掰著手指頭,試圖跟高行遠講道理, “你看,打了小的來了老的, 那孫少爺能夠如此作威作福,是不是托了他父親孫罡的福?那為了不給店家添麻煩,是不是就得將孫罡和孫少一起解決了?”
“……”高行遠一時無言, 倒不是說這個想法有錯,而是她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但是高行遠本身也是個有點奇怪的人,所以他沉默良久後,隻蹦出一句, “我幫你。”
靈貓聞言, 忍不住緩緩抬頭, 小小軟軟的身子慢慢退後:“……”
這都什麼人啊!
“不行不行, 靈——”望凝青毫不猶豫地搖頭, 卻又忽而頓住, “我得親自動手。”靈貓說過,她是過來當壞人的,所以要殺很多很多的人,這樣以後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望凝青雖然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但是她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所以會努力照做。
高行遠聞言,也沒問“為什麼”,畢竟他對大部分事物都不感興趣,先前脫口而出的三個字也是出於禮儀。聽見望凝青這麼說,他便也袖手一旁,微微頷首,隻是在望凝青動手前指了指她懷裡的琴,說道:“那把琴給我,彆弄臟了。”
望凝青看了看自己的琴,眼裡有些不舍,憑借她的武功,她是不可能會在殺人的過程中弄臟琴的。但高行遠長了一張暴君的俊臉,語氣也有種居高臨下的淡漠,讓望凝青乍一眼看過去好似看見了爹一樣的丞相大人。她拖拖拉拉地將琴遞給了高行遠,還強調地說道:“你隻是幫我保管,不能把琴拿走,知道嗎?”
高行遠頷首,一隻手抱琴,另一隻手輕輕一帶,少女纖細修長的手指便這麼落入了他寬實的掌心,被他捧在眼前細細地打量。這種行徑無疑是小人之舉,但由高行遠做來卻愣是看不出半分輕佻油膩,仿佛君王賞玩著下臣奉上來的珍寶,透著一絲欣賞以及漫不經心:“你這手是撫琴的手,也是用劍的手,不錯。”
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望凝青虎口處的薄繭,那是常年持劍的人才會擁有的劍繭,是努力,也是強者的證明。而望凝青除了虎口處的繭以外,十根指頭的指腹上也布滿了薄繭,那是常年撫琴留下的痕跡。所以高行遠才說她擁有一雙撫琴的手、用劍的手。
尋常女子被男子這般摸索,不說氣急敗壞也多半是會惱羞成怒,但望凝青卻不同,她用自己空出的雙手,一臉理所當然地摸了回去,然後點點頭,煞有介事地評價道:“你也有一雙用劍的手,不錯。”
高行遠挑了挑眉,隨她摸了:“我名高行遠。”
“我名雲出岫。”望凝青有樣學樣,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後,便探手從琴身的旁側裡拔出了一柄秋水般清亮的寶劍,翻身躍上了孫家的土牆,“你不要亂跑,我會回來找你的。”
高行遠淡淡地應了一聲,等望凝青翻進院中時,他也跟著躍上了屋頂。此時天色已晚,正是月朗星稀的好時候,高行遠從懷中取出一條疊得工整的巾帕鋪在青瓦之上,隨即坐下,將琴擺放在自己的膝上。他聽見屋舍內傳來憤怒的吆喝、粗俗的咒罵,就著這清風明月和滿室的鮮血,輕勾慢挑地彈起了琴。他的琴技跟雲出岫那種山野流派不同,是經過名家指點的正統技法,撫琴之態極富大家風範。
他彈奏了一首《雙琴書屋琴譜集成》中的《仙佩迎風》。
略顯歡快的音律隨著暮風輕柔地飄蕩,散去了院中肅殺的血氣,僅餘明月清風之雅。院中有假山流水,盆景花樹,雖然匠氣十足,但在這樣雅致的旋律和月色之下,塵世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溫柔了起來。一身白衣的男子在屋舍上端坐,為下方的殺人者撫琴一曲,彈的還是具有道家真意的仙曲,聽得蹲在一旁的靈貓毛骨悚然。
望凝青提著劍走出來時,便聽到了這首為她而奏的琴曲,仿佛戰場上過早結出的勝利之花,雀躍著名為凱旋的聲音。
望凝青將染血的長劍浸在院中的池塘裡,用倒映著明月的水將之洗滌乾淨,那明光黯淡的劍刃自水中撈出,仿若秋水出匣。月亮的精魄似乎凝萃在劍刃之上,光華流轉,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刹那間,天上明月,地上潭水,照得人間敞亮清輝,而那握劍的美人,佇立在水天之間。
高行遠抬了抬眼,隨即垂眸,似是沉醉,他十指舒展猶如花綻,描摹著瑤山姑射解佩相贈,玉佩卻璿失不見之景。
望凝青安安靜靜地聽完了他的樂曲,她能聽出曲中的意境,卻不知曲為何名。
高行遠的劍,很乾淨;但高行遠的琴,卻摻進了一些彆樣的東西。
一曲終了,望凝青仰著頭看著屋頂上的男人,相當識趣地拍了拍手:“好聽,可我沒戴玉佩。”
她聽出了高行遠的琴中人是自己。
高行遠又淡淡地應了一聲,他自高處縱身而下,不知怎麼想的,將琴遞給望凝青後便隨手解下腰間的玉佩遞給了她:“送你。”
“咳。”靈貓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被自己嗆死。
鄭交甫過漢江,遇江妃二女,冶容甚都,曳明珠,佩璫,交甫悅而求之,女皆解贈,因忽不見,佩亦旋失,《仙佩迎風》的曲意便是取自於此。這首曲子看似縹緲,實際藏了幾分若即若離的情意,又有道家“緣結緣解”的灑脫超然。正所謂相見未必相識,相識未必相知,高行遠這是在表達“有緣再見”的意思,但若是聯係起這首曲子背後的趣聞,那可就有意思了。
望凝青沒有什麼可以給的,她身上的衣服首飾都是祁臨澈讓人給她準備的,唯一屬於自己的隻有琴和劍而已。
然而,來而不往非禮也,望凝青並非不知禮數的人。她在兜裡掏了掏,最後抓出了一對文玩核桃,這對核桃在半個月前還是兩顆普通的核桃,被望凝青沒日沒夜地拿出來盤玩,練手指的靈活度。因為雲出岫的武功已達劍氣外放的境界,所以望凝青也想辦法將劍氣凝入琴音之中,這才有了與燕川對決之日琴動人絕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