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做我的皇後吧。”
抱著皇子的穩婆不敢讓皇後這時候就瞧見孱弱的孩子, 心虛地拔高了腔調,笑著說:“奴婢恭喜皇後娘娘喜得皇子,奴婢還得去向陛下報喜, 便先給您少瞧一眼。”
她走上前,微微俯身將繈褓露出來一角, 在皇後的角度,隻能看到孩子的頭。
為了生下這個孩子, 皇後不知遭了多少的罪,隻要瞧見自己的嫡子平安無事, 已是比什麼都要知足了。
樂荷為她擦去額上的汗水,皇後虛弱地點頭, 眼底都是欣喜和滿足:“去吧……快去……讓陛下瞧瞧。”
原本以為陛下會歇在瑤仙殿不會再來了, 沒成想,陛下始終還是惦記著她和孩子,一直等到了孩子出世。
可見,陛下雖然更偏愛蘇氏, 可到底因為從前的救命恩情, 夫妻情分,他的心中還是有她們母子一席之地。
她不求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有多少, 如今這樣便已經足夠。
將來, 她撫養他們的嫡子好好長大,這太子之位, 便能有了五六分的把握。
看著穩婆抱著孩子出去的背影, 皇後帶著笑的眼神不期然冷了下來。
蘇皎皎……她可活不到生下孩子的那一刻。
穩婆見穩住了皇後, 趕緊便抱著繈褓快步走出去, 跪在了陛下和諸位妃嬪跟前, 笑著報喜道:“奴婢恭喜陛下喜得皇子!”
難產這麼久, 見皇後和孩子平安無事,沈淮也鬆了口氣。他擺手示意人起身上前來,低頭去看繈褓中小小的嬰兒。
誰知剛伸手將錦被撥開一點,眼神頓時沉了下去。
方才孩子剛出世時,便覺得哭聲不夠響亮,他原本猜測是因為生產不順利所致,誰知如今一看,繈褓中的嬰兒瞧著比尋常大小的嬰兒足足小了一圈。
雖然此時已經睡著,呼吸綿長,但怎麼瞧都是個不夠健全的皇子。
沈淮抬眼,冷冷掃了眼一旁候著的林太醫,林太醫即刻會意,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來,瞧了眼新出世的三皇子。
他探了探脈象,又觀察了孩子的耳鼻口和四肢,心內暗道不好,他絲毫不敢耽擱,撩袍跪下說著:“啟稟陛下,三皇子他……生來有不足之症,身子弱,脈象遲緩……”
林太醫的聲音帶著顫抖,不敢繼續講話說下去。
可陛下的視線冰冷如刃,他不敢不實話實說,忙叩首顫聲:“但若能好好溫養,興許能活到弱冠……可若遭遇閃失,恐怕會早早夭折……”
此話一出,偌大的鳳儀宮主殿頓時安靜了下來,妃嬪們齊齊看向陛下的方向,氣氛也冷凝下來,無人敢出一言。
主殿內分明滿滿的都是人,可如此情形,後宮諸妃連呼吸都放輕了,殿內安靜得似乎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良久後,沈淮才看向寢殿內的方向,冷聲說道:“三皇子得天庇佑,定能平安長大。皇後生產不易,此事暫時不必告訴皇後讓她煩心。”
說罷,他又默了半晌,開了口:“三皇子出世不易,朕賜名沈南安,意在願他一生平安順遂。將三皇子抱下去好生照料,不得出任何紕漏。”
陛下已經發了話,穩婆自是不敢多言,抱著三皇子連連應聲,趕忙將孩子抱了下去。
皇後生產之事已經了結,沈淮熬了許久,眉心酸澀,疲乏地突突直跳。
他深呼一口濁氣,負手沉聲:“時辰不早了,你們也都回去歇著吧。朕方才的話都記牢了,不可聲張。”
"是。"
妃嬪們為了給皇後陪產也熬了大半宿,一個個眼睛都帶上了紅血絲,神容憔悴。
尤其是今夜本就經曆了皇後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孩子,又先天弱症……
這一晚折騰許久,連帶著她們的心也定不下來,跟著七上八下的。
陛下不讓外傳,這事自然是沒人敢說的,隻是皇後的三皇子怕是不成氣候了,如今隻看珍貴妃的這一胎如何。
等妃嬪們陸陸續續從鳳儀宮散去,沈淮方掀簾進了寢殿內。
寢殿內已經被宮人們收拾利索,除了滿屋子帶著血腥味的熱氣撲麵而來,入目已經瞧不見血跡和生產後的痕跡。
皇後身子骨本就弱,這一胎又難產,雖沒要了她的命,但人還是被抽乾了精氣神似的,臉色蒼白的厲害。
她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儘管眼底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可沈淮一眼便看得出,皇後的身子恐怕虛的厲害,隻餘一根遊絲樣的弦還緊繃著。
瞧著情況不大好。
他走到皇後床沿坐下,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聲道:“皇後,生產不易,辛苦你了。”
見是陛下來看望自己,皇後眼裡的光采頓時一點點亮了起來,她忍著痛楚,艱難地挪動手指,輕輕碰了碰陛下的手。
笑得有些蒼白無力:“陛下……臣妾,為您生了……一個皇子……您……歡喜嗎?”
生下皇嗣自然是好事,沈淮並不直麵回答,隻是為她掖好被角,輕聲說著:“你為朕誕下皇子是大功一件,等今日上朝,朕便會昭告天下。”
“朕給他取名叫沈南安,願他一生平安順遂,如何?”
皇後緩緩點頭,眼底帶著喜悅的淚花,輕聲說著:“好聽……臣妾……咳!咳——咳!”
話未說完,皇後忽而劇烈地咳了起來,每咳一聲,她孱弱的身子便會隨之顫抖,仿佛要將血都嘔出來,這麼咳了幾下,不出一會兒,她才被清理乾淨的身下便再度流出了一灘殷紅的血。
看著皇後如今的模樣,樂荷害怕極了,顫抖著去指洇出來的紅色血跡:“血,皇後娘娘又出血了!”
沈淮神色一凜,當即說道:“叫太醫進來!”
太醫們本就一直在殿外等候不曾離去,聞得陛下傳召,便趕忙一齊進了寢殿內。
為皇後把脈後,為首的林太醫再度低頭,說道:“啟稟陛下,皇後娘娘有孕時便身子十分虛弱,勉強產子後,更是導致身子虧空的厲害。”
“娘娘如今的情況不大好,恐怕得一直精心溫補才能逐漸好轉,斷不可再受刺激或再病倒了。”
聽到太醫的話,皇後的心裡也咯噔一下,她有些懼怕地看向陛下,嘴唇微微顫抖,不禁流下眼淚:“陛下……臣妾,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沈淮皺眉說道:“太醫已經說了,隻要精心溫補便能慢慢好轉,怎麼還要胡思亂想?三皇子朕會讓乳母在鳳儀宮帶著,你不必擔心。”
“明日朕就會昭告天下,萬民來賀,你隻管安心。”
說罷,沈淮又覺得自己語氣稍重了些,放緩了語氣:“朕明日下朝再來看你,樂荷,照顧好皇後。”
皇後眼角的淚水沒入發絲裡,她原本還想說什麼,可看到陛下眼底的烏青,也知道為了她生產,陛下也許久不曾合眼了。
陛下已經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也再沒什麼好不知足的了。
明日又有早朝,若是再耽誤,沒有精神上朝,這便是她的過失了。
皇後柔柔點頭,目送陛下漏夜離開鳳儀宮。
折騰了這麼一晚,鳳儀宮終於在第一縷晨光穿破烏雲的之前安靜了下來。
都說天亮之前的黑夜最黑,可皇後看著外麵暗沉的天色,心中卻是歡喜無比的。
她期待著天亮,費力地又咳了幾聲,收回目光看了眼周遭,皇後微微皺起眉,虛弱地問道:“樂荷,怎麼不見雨荷?這麼好的時候,怎麼不見她。”
樂荷不敢直麵皇後娘娘的眼睛,生怕又惹了娘娘生氣傷心,可她的身子卻在微不可查的顫抖,垂下眸,勉力維持著鎮定:“娘娘,您才生產完,鳳儀宮上下都要打點,雨荷一直在外麵忙呢。”
話音一落,她不敢讓皇後娘娘細想,又擔心在娘娘麵前落淚,趕緊糊弄了兩句站起身來:“太醫囑咐了,您身子不好不能操勞,等底下的人將藥熬好,奴婢便伺候您服下,鳳儀宮的雜事便交給奴婢和雨荷就好了。”
雨荷和樂荷是皇後從母族帶來的陪嫁,這麼多年一直在她身邊,忠心耿耿,有她們在,皇後的確放心許多。
皇後欣慰地笑笑,蒼白緊繃的臉色終於放鬆下來,她微微闔眸,暢想著明日的情形,心滿意足:“這些年……多虧有你們倆,本宮……很安心。”
樂荷鼻尖猛地一酸,急忙同鳳儀宮的宮女一道安頓好皇後便退了出去。
她不敢和皇後娘娘說實話,可她自己卻猜得出,雨荷八成是沒了。
去瑤仙殿二請陛下本就是大逆不道的事,陛下最終是來了鳳儀宮,可雨荷卻一直不見人影,除了以命換陛下來鳳儀宮,她實在想不出還有彆的可能。
樂荷心中難過,在外麵無人的角落掩麵痛哭,卻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等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又下去同所有人交代了一番,這才進去服侍皇後。
次日,皇後誕下三皇子的消息在上朝時昭告天下,前朝後宮往鳳儀宮送禮的人如過江之鯽,唱禮的聲音一道接一道,庫房險些堆不下。
樂荷強打著笑臉在外麵迎來送往,同各宮妃嬪和送禮的宮人說著客套話,便聽得一句句“恭喜皇後娘娘喜得三皇子”“日後還請娘娘多多照料”“皇後娘娘是大福之人,妾也是沾沾福氣”之類的話,不絕於耳。
等送走一批,樂荷看著身邊幾乎堆成小山一般的賀禮,想到娘娘如今在殿內正歡喜,不禁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淚。
皇後娘娘如今終於得償所願,雨荷在天之靈恐怕也會安息,若是這麼想著,心裡總算是好了許多。
她掀簾走進殿內,便看到皇後娘娘正在宮女的服侍下喝下一碗調養身子的藥,眉眼帶笑,由著宮女為她擦去了嘴角的藥汁。
樂荷壓了心緒笑著上前,說著:“娘娘喝了兩頓藥臉色便瞧著好些了,等您出了月子,陛下定會大操大辦咱們三皇子的滿月禮,屆時您呀,才是最最風光的時候呢。”
說罷,她還添上一句:“外頭太忙,奴婢讓雨荷先看著,奴婢偷個懶,進來陪您說說話。”
皇後今日自然是高興極了的,她終於生下夢寐以求的嫡子,算是坐穩了皇後的位置,不說皇後,日後連太後之位也有了一較高下的能力。
雖然陛下不甚在意嫡庶,可不代表朝臣和天下子民也不在乎,嫡子始終是嫡子。
聽著外麵的慶賀聲,皇後便覺得心中舒坦,如此萬眾矚目,在所有人麵前都是高高在上的中心,這種感覺讓她很安心,也很貪戀。
這麼多年謀劃,再沒比今日更美妙的了。
說罷,她笑著向樂荷說著:“樂荷,將乳母將三皇子抱來給本宮瞧瞧吧,昨兒個沒瞧真切,可本宮自己的孩子,總是喜歡的。”
樂荷慌了一瞬,不敢讓正高興的皇後娘娘看到瘦弱的三皇子,忙說著:“陛下吩咐了,您身子不好,讓乳母先帶著,等您出了月子就送到鳳儀宮來,三皇子很哈,您放心吧。”
雖然有些不滿,可既然是陛下不願她費心,皇後也願意承受這份關心,唇角更是彎了彎,說著:“既然如此,那便等本宮身子再好些,叫上大公主一起來看看弟弟,也免得過了病氣給他。”
與此同時,瑤仙殿內。
蘇皎皎站在殿內沈淮為她移植的一株梨樹下,微微仰頭看著滿目青蔥,淡聲道:“陛下已經上朝了嗎?”
身側的魚瀅攙扶著她的胳膊,一同仰頭看向從繁忙綠葉裡漏下的熹光,輕聲說著:“算算時辰,應是已經上朝了。”
“給蘇大人的消息昨晚就已經送到,想必今日早朝,咱們就能得償所願了。”
蘇皎皎口中複念了這幾個字,問著:“得償所願。”
“魚瀅,你說今日,皇後是不是最高興的一天?”
魚瀅的語氣頓時冷了幾分,嗤了聲:“皇後是最喜歡聲名權勢的人,她心心念念的嫡子誕生,宮中妃嬪和宮外送禮的一個接一個,險些將門檻都踏破了,她豈能不高興?若非是才生產完不便下床,恐怕還不知高興成什麼樣呢。”
蘇皎皎的嗓音又輕又淡,仿佛透過眼前的綠意看到了什麼一般:“如此就好。”
“皇後,也該下地獄了。”
宣政殿內,如此國之大喜,朝臣齊聲恭賀。
沈淮高坐在龍椅之上,臉上卻沒太多喜色,隻是淡淡的,辨不清情緒。
三皇子雖是嫡子,可身子孱弱,若有閃失便很有可能活不過弱冠之年,隻是這話,暫時不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一是擔憂朝政動蕩,二是不願皇後再度傷身,左右三皇子還小,興許日後還能有彆的調節之法。
底下的朝臣們逐次上前恭賀誕下嫡子之大喜,末了,卻有一人上前奏稟,麵色嚴肅:“陛下喜得三皇子,乃是國之喜事,皇後娘娘母儀天下,實在功不可沒。可臣卻聽聞,昨夜皇後娘娘生產之時,陛下卻留在了珍貴妃的宮裡,惹後宮議論紛紛。”
“皇後娘娘乃是中宮正統,同陛下多年伉儷情深,臣冒死罪鬥膽諫言,還請陛下愛敬皇後,後宮雨露均沾,如此,才是統禦後宮之道。自古以來,凡是君主偏愛妾室,縱容寵妃無道者,皆潦草而終,臣忠言逆耳,還請陛下三思——!”
話音落下,朝臣中又陸陸續續跪下十幾人,齊聲勸誡:“臣——請陛下三思!”
看著大臣如此,沈淮不禁神色冷下來。
他知道自己寵愛蘇皎皎定會惹得臣民反對,可沒想到,皇後才剛生產完第一日便有人借機生事。
沈淮臉色不悅,卻也知大臣們所言不過是人之常情。身為帝王,專斷獨行,不聽朝臣百議是大忌,他從不堵塞言路。
隻是身為皎皎的夫君,他最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自然也不願聽到朝臣貶她而捧皇後,就僅僅因為皎皎是妾,皇後是正妻。
以身份地位論人品,本就是荒謬至極。
沈淮正要開口,熟料蘇敞從中站了出來,仰頭看向陛下,神色淡然。
他朗聲說道:“陛下,今日三皇子誕生本是國之大喜,可事關皇後,微臣有要事不得不奏。”
突遭變故,朝中臣子均不曾想到蘇大人會出來,不禁怔了一瞬,齊齊看向了蘇敞。
這蘇敞是珍貴妃的父親不假,可他是朝中重臣,深得陛下寵信,且為人剛正不阿,頗得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