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東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 天地都是如同血色的一片猩紅。他被一團青色的火焰炙烤著,總也得不到解脫。

但幸而他尋見了一汪清泉,那冰涼的泉水最終將他從地獄中救贖了出來。

他回憶著那裡的細節。

戚還, 師兄師姐,宋雲竹,崇樺……

十三。

當腦海中出現這兩個字時,秦東意心裡驀地升起一陣濃重的不安。

他努力想從這夢魘中逃出去, 但他卻像是被困在了黑暗裡一般,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他聽見有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醒了……人要醒了, 去叫人來!!”

一片亂聲。

秦東意猛地睜開眼。

他背後被冷汗浸濕,像是即將窒息時重獲空氣的人一般, 伏在床邊大口大口喘息著。

恍惚間, 他看見, 自己的屋子裡進了很多醫修。

後來,戊炎也來了。

他師尊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很多歲,連頭發和胡子都多出不少花白。

他嚴肅地問秦東意:

“小九,你告訴我, 東荒遺跡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聽見“東荒遺跡”四個字, 秦東意有些許恍惚。

他似乎才想起來有這麼個地方。

他按著戊炎說的話, 努力去回憶,但看到的總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發生了……什麼?

但他的遲疑大概被人誤解成了另一個意思。

“你不用袒護那個畜生!”

戊炎看著他這樣,反應很大地重重一拍桌麵:

“我都親眼看見了!他殺了崇樺和宋雲竹, 甚至還險些要了你的命!東荒遺跡中鋪天蓋地都是他的冰,這世上難不成還有第二個冰屬性修士嗎!!秦東意, 到了這個時候, 你還要護著他嗎?”

戊炎說的話, 秦東意聽不懂。

但他知道戊炎話裡的人是十三, 他知道十三不是那樣的人,因此下意識就要反駁:

“不是,十三他……”

“夠了!”戊炎似乎對他失望至極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的,妖沒有一個好東西,你不信,你跟掌門偏要護著他。現在呢?你們看看東荒遺跡中的屍骨,這代價還不算慘烈嗎?你還要偏袒他嗎?!”

聽戊炎這樣罵著,一邊的蓮垚聽不下去了。

她臉色有點白,看著狀態不是很好:

“你才夠了!小九剛醒你就在這咋咋呼呼地吵,趕緊閉上嘴出去,讓他好好休息!”

戊炎氣過了頭,緩了緩,語氣終是溫和了些,但離開前,他還是一甩袖子,留下一句:

“好好反省,認識到自己錯誤之前,你就在這裡哪都彆去!”

秦東意愣了一下,隨後才衝戊炎勉強行了個禮,表示自己知道了。

後來,他在疏桐院待了很久。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東荒遺跡中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記憶,還隻停留在前一天在疏桐院跟十三說話的時候。

醫修說,是他受傷太重,影響了記憶,過段時間興許就能恢複。

但這段時間,也太長了。秦東意等了很久沒等到能想起來那天。

他隻在後來聽人說了當時東荒遺跡中的見聞。

他們說,東荒遺跡中,伏屍百步,血流千裡。他們親眼看著掌門屍首分離,看著十三的刀刺入了掌門的胸膛。

他們說,東荒遺跡中就隻活下來兩個人。

徹底妖化的十三,還有,從死線被拉扯回來的秦東意。

這次進東荒遺跡的人大多是各大仙門的頂尖力量,現在全軍覆沒,對整個修真界來說都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很多小宗門就此沒落,就算是清陽山也是元氣大傷。

很多人對這個結果並不甘心。

他們沒人可以泄憤,就將矛頭對準了正道唯一的生還者。

他們都知道十三曾經是清陽山的人,就罵秦東意為何要執意留下那個妖怪,為何要帶他進東荒遺跡,為何那妖怪沒有殺他,為什麼他還活著。

鋪天蓋地的罵聲指向秦東意,但秦東意並沒有去理會,也似乎並沒有多在意。

他隻每天待在疏桐院,除了修煉還是修煉,原本就不愛說話的人更拒絕與人接觸,幾乎將自己困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他問過門內長老,十三去了哪裡,但沒人願意告訴他。

直到後來,妖族中出現了一股新力量。那人自立暗香穀魔尊,行事決絕狠辣,很快就讓“暗香穀”這三個字闖入了眾人視線。

他叫樓畫。

以前從來沒有人聽過這個名字,但僅在百年內,他便讓這個名字打上了“血雨腥風”的標簽。

他推翻了妖族千百年來的帝王統治,親手擰下了妖王的頭顱,將其懸掛在妖王座上三天三夜,逼迫其餘妖對自己俯首稱臣。

他手上人命無數,全憑心情行事,被他荼毒過的人皆要啐一聲瘋狗。

秦東意聽過樓畫名諱已有許久,但一直不知道那人是什麼模樣。

直到有一次他跟著戊炎出門曆練時,遠遠地,曾經看到過一眼。

那人一身白衣,其上斑駁,全是血跡。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眉眼,但神態和從前判若兩人。

樓畫在笑,那笑意張揚又癲狂,一雙眸子猩紅,映著手下人惶恐的表情。

後來,他抬眼時,似乎看見了遠處的秦東意。

秦東意隻見那人不僅不閃不避,甚至還抬手,笑著同他打了個招呼。

旁邊人告訴他,那個瘋子就是樓畫。

秦東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覺。

恨嗎?好像沒有。

不甘和失望也隻有那麼一點點,不知道為何,看起來可能是樓畫騙了他,但他對樓畫總是恨不起來。

更多的,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麼吧。

那天,秦東意回清陽山後,鬼使神差地路過了西廂。

那時恰好修繕閣的人在拆除樓畫以前住過的那個小木屋,秦東意駐足在遠處看了很久很久,最終,他從小木屋中找見了自己送給十三的那些畫本,全搬回了疏桐院。

那天,秦東意坐在床沿出神許久。

不知道何時,他院子裡的梧桐花全落了,變成了乾枯的枝丫。

再後來,疏桐院下了第一場雪。

那雪落在梧桐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