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大明王朝1566 劉和平 7109 字 1個月前

淳安縣有史以來還沒有駐過這麼多的兵。全是省裡調來的,火把照耀下,盔甲行頭刀槍火銃都閃閃發亮,把個縣衙大坪四周都站滿了!大坪的正中圍著旗杆用一根根手臂粗長的劈柴架成了一座柴山,下寬上窄,有一丈多高!柴山上端的旗杆上背靠背捆著兩個人。——一個是齊大柱。——一個就是臬司衙門大牢裡那個井上十四郎。繞著柴山約一丈距離,四麵都擺滿了站籠,每個站籠裡都站著一個青壯漢子,站籠上方的圓口卡著他們的脖頸,每個人的手都又被鐵銬銬在站籠的柱子上。縣衙門前還站著幾隊兵,全都列在那裡。百姓全來了,雖然都靜靜地,畢竟萬頭攢動,又值遭災的時候,無數雙眼睛裡都藏著敵意,望著綁在柴堆上的齊大柱和井上十四郎,望著柴堆四周那十幾個站籠。省裡調來的兵便十分緊張,圈著刑場的大坪,長槍火銃都對著觀刑的百姓。沒過多久,這種平靜被打破了,先是北邊那條街上起了騷動,大坪四周無數雙眼睛都望了過去,人群便湧動起來。那隊官緊張了,大聲喝道:“省裡來人了!擋住!都不許亂動!”兵們便調轉了長槍,用槍柄那頭杵前排的人。後排的火銃手也高舉著火銃,紛紛喝道:“後退!後退!”前排的人便往後退,無奈後麵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湧。一群衙役過來了,手裡捧著碗,碗裡裝著墨,用好大的筆蘸了墨往後排人群頭上灑去。人群這才往後退去。北街兩邊的人都被官兵逼壓向臨街的店麵,中間空出了一條通道。海瑞牽著馬在北街的街麵上出現了。他的兩側和身後是那群省裡的官兵。海瑞一行走進了大坪,人群又湧動起來。灑墨也不管用了,那些衙役是早準備好的,立時搬過一條條板凳,隔著士兵站了上去,朝前排後麵往前擁擠的人,點著頭用皮鞭亂抽:“你!退後!”皮鞭抽向一個人頭。“你!退不退!”皮鞭抽向另一個人頭。“就是你!再擠,就鎖了你!”人群又往後退了些。海瑞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也不看四周的人,穩步往前走著。突然,海瑞站住了,目光望向數步外那座一丈餘高的柴堆。一雙眼睛在柴堆上閃著光直視著他!海瑞也直視著這雙眼睛,他認出了,就是在杭州漕運碼頭自己放走的那個齊大柱!齊大柱的口中這時橫著一根口勒,兩端有繩繞向腦後緊緊綁著,隻有目光中似有無數的話說。海瑞不再看他,把目光又移向了和齊大柱綁在一起的那個倭寇。井上十四郎這時麵若冷鐵,兩眼望天。海瑞徐步往前走去,站籠裡一雙雙眼睛都睜得大大的,望著他。又是兩張見過的麵孔,是在漕運碼頭和齊大柱一起拜見過他的兩個桑民,這時口中也橫著勒條,目光中閃出求救的欲望。海瑞的目光卻出奇的冷漠,走過一隻隻站籠,走向衙門。“哎!抓住!”身後起了喊聲。海瑞停住了,慢慢轉過身去。一個老漢,就是馬寧遠馬踏青苗時趴在田裡的那個老漢,剛擠出人群便被人群前圍著的兵士扭住了,在那裡掙紮著喊道:“冤枉!青天大老爺,我們沒有人通倭,全是冤枉!”海瑞遠遠地望著他。這時人群中也有人喊了:“冤枉!都是冤枉!”緊跟著喊的人越來越多。鎮守的隊官急了,大聲下令:“放銃!”拿著火銃的兵便斜對向人群的頭上放銃。銃聲轟鳴,火光四射,人群才又慢慢安靜下來。鎮守的隊官疾步走到那老漢麵前:“這也是個通倭的,關到籠子裡去!”幾個兵立刻將那老漢拖到一個空籠前,打開了籠門,關了進去。那老漢在籠子裡望向海瑞依然喊著:“青天大老爺,冤枉!”海瑞隻是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個隊官吩咐抓了人,又踅回來向海瑞一拱手:“在下姓徐,臬司衙門的千戶長。”海瑞隻乜了他一眼,便轉過了身,徐步向衙門走去。那個徐千戶一怔,那張臉立刻漲紅了。一個穿著八品服色的小官從衙門台階步過高與階平的監斬台快步走過來了,下了台階,迎著海瑞深深一揖:“屬下淳安縣丞田有祿恭迎堂尊!”海瑞也隻看著他,並不吭聲。田有祿:“現在才巳時,請堂尊先去換官服,午時三刻監斬。”海瑞不再看他,徐步登上監斬台,向縣衙大門走去。田有祿也怔了一下,隻好緊跟著走去。那個徐千戶氣了好一陣子,大步向跟海瑞同來的那個隊官走去。徐千戶:“老蔣,這個知縣什麼鳥人,老子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牛皮烘烘的。”同來的隊官原來姓蔣,也是個千戶,剛才海瑞冷落徐千戶他都看在眼裡,這時給他打招呼了:“正要跟你說,這個人有些來曆,在巡撫衙門大堂把中丞和何大人都頂得夠嗆。上麵打了招呼,午時三刻怎麼著也得挾著他把這些人處決了。”徐千戶:“知道了。一個鳥知縣嘛,連中丞和何大人都敢頂,這口氣我們替上麵出了。”那個蔣千戶:“不隻是出氣的事。殺了人,還得讓他趕快買田,改稻為桑。我們辦差就是,犯不著和他置氣。”徐千戶:“我來的時候上頭隻叫我抓人殺人,買田的事我可不在這裡多待。”蔣千戶:“上麵說了,午時三刻殺了人就沒有你我的事了。買田另外有兵護著沈老板來乾。”徐千戶:“那還差不多。”這時後麵的人群中又起了騷亂,那徐千戶惡狠狠地回過頭去:“誰又在鬨事?打!用鞭子打!”那些衙役又站到了凳子上,拿鞭子向後麵一些人抽去。午時三刻殺人的時辰是天定的。接近午時,天青如洗,白日高懸。無數雙等待觀刑的眼這時都冒著刺眼的光仰望著慢慢移動的太陽。行刑的人從衙門裡列著隊走出來了。四個法號手,四個放碗口銃的兵分彆走到監斬台前的兩側站好了。吹法號的擺好了法號,放碗口銃的點燃了火把。由於省裡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籠絞刑,十幾個穿著紅衣的劊子便都沒有扛刀。兩個執行火刑的劊子舉著火把提著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個執行絞刑的劊子各自走到一隻囚籠前。所謂囚籠絞刑就是:囚籠底板是活的,在後部還設有一個環形拉手,隻要劊子將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來,囚籠裡的人脖頸便會卡在囚籠圓形的套裡,活活卡死。人頭攢攢的觀刑百姓開始騷動起來,刑場四周的士兵更緊張了,鞭抽杆戳,不斷大聲嗬斥,火銃手也都將銃口對準前排的百姓,彈壓喧鬨的人群。那徐千戶這時更耐不住了,抬起頭看了看太陽,又望向衙門前的監斬台。監斬台案前的椅子還空著,洞開的衙門裡也靜靜地沒有動靜。海瑞從進去後就一直沒有出來。“都鎮住了!”徐千戶一邊向彈壓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時三刻準時行刑!”說著便向監斬台走去,跳上了木台,走近站在門口跟海瑞同來的那個隊官。徐千戶:“都午時了,還不出來,怎麼回事!”那個蔣千戶:“叫他出來。”二人一同向衙門裡走去,一路上還氣勢洶洶,可一踏進大堂,徐蔣二人便同時一怔。海瑞已換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兩眼目光內斂,一動不動,靜靜地卻使得偌大的堂廡生出一股無形的威氣。縣丞田有祿坐在他側旁的案前,顯然早已萎了,見兩個千戶進來,這才立刻站起。海瑞仍然坐著,也不跟他們打招呼,兩個千戶便隻好站在那裡。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隻有衙門外的騷亂聲在一陣陣傳來。明朝取士,沿襲前朝故例,考的不隻是文章,還有相貌,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無官相則無官威。因此在取士時,有一個附加條件,其實也是必然條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宮齊全。譬若麵形,第一等的是“國”字臉、“甲”字臉,“申”字臉;次等的也要“田”字臉、“由”字臉。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張“乃”字臉,文章再錦繡,必然落榜。海瑞是舉人,考過進士,因是大才,便不講究“破題承題”那些規矩,直言國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沒能去過那“麵相”一關。有無官相,隻有穿上官服才能顯現出來。在杭州與了兩次會,他穿的都是便服,現在到了淳安,第一次穿上了知縣的帽服,眉棱高聳,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凜然生威。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這樣站下去,兩個千戶同時望向了田有祿。田有祿的眼則望向了擺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壺中的時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田有祿走了過去,仔細看了看,有了說辭,轉身向海瑞一揖:“堂尊,午時一刻了,應該去監斬台了。”兩個千戶也擺出了“請”的姿態。海瑞依然坐在那裡沒動,卻突然開口了:“拿案卷我看。”這是海瑞進淳安後第一次開口說話,又帶著重重的粵東口音。“什麼?”田有祿也許是沒聽清,更多是沒想到,追問了一句。海瑞:“我要看案卷。”田有祿:“沒、沒有案卷……”“沒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殺人!”海瑞突然加重了語氣。田有祿一怔,望向那兩個千戶,那兩個千戶也麵麵相覷。那蔣千戶不得不說話了:“海知縣,殺人是省裡定下的,並沒有說還要審閱案卷。”海瑞乜向了他:“在巡撫大堂我就說過,倘若真有通倭情節我會按《大明律》處決人犯,但絕不濫殺無辜。”說到這裡,他又轉望向田有祿:“既然申報殺人,為什麼沒有案卷?”田有祿:“回堂尊的話,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據《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處決,因此來不及立案卷。”海瑞的目光犀利起來:“問你句話,你要如實回答。”田有祿怔了一下:“堂尊請問。”海瑞:“你剛才說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麼時候抓到的?”田有祿望向了徐千戶。徐千戶:“昨天天亮前。怎麼了?”海瑞:“在什麼地方?”徐千戶:“在淳安縣城外三十裡何家鋪碼頭上。這些海知縣也要管嗎?”“這正是我要管的!”海瑞倏地站起,加重了語氣也加快了語速:“人犯天亮前抓獲,稟報卻在昨天上午就送到了巡撫衙門大堂。淳安到杭州二百餘裡,你們的稟報是插著翅膀飛去的?!”那徐千戶一下子懵了,這才知道失了言,也才知道這個海瑞的厲害,把目光慢慢移望向那個蔣千戶和田有祿。蔣千戶和田有祿也懵了,啞在那裡。“公然還跟我說《大明律》!《大明律》就在這裡。”海瑞拿起了案上一本《大明律》:“《大明律》上哪一條寫著凡有通倭情事連案卷都不需要立的?不立案卷,也不問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就往上司衙門送稟報,你們要乾什麼!”三個人都默著,無言以對。海瑞:“這個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絕不能行刑。”說到這裡,他倏地望向兩個千戶:“帶著你們的兵,先把一應人犯押到縣大牢,嚴加看管。立刻派出兩路急報,蔣千戶到杭州向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呈報,我派人去蘇州給胡總督呈報。這個案子必須由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共同來審!”徐蔣兩個千戶怎敢同意他這種安排,對望了一下眼神,徐千戶示意蔣千戶說話。蔣千戶望向海瑞:“來的時候,省裡打了招呼,叫我們來處決人犯就是,並沒有說還要審案。海大人,我們可是臬司衙門派來的,隻知殺人,不問其他。”海瑞盯向了他:“頂得好。殺錯了人,是你抵罪,還是臬司衙門抵罪?”蔣千戶也不示弱:“省裡定的,當然是何大人還有鄭大人擔擔子。要頂罪也輪不上我。”海瑞:“那你拿何大人鄭大人的親筆指令來看。”鄭泌昌何茂才如何會落下親筆手令?蔣千戶又被問住了。海瑞目光炯炯掃視著二人:“告訴你們,這個案子說小,在淳安就可以殺人。說大,臬司衙門巡撫衙門上麵還有總督衙門,總督衙門上麵還有朝廷!你們是奉命辦差的,現在既然沒有上司的親筆指令,我是淳安的現任官,也是監斬官,按《大明律》,一切必須照我說的去做。我不勾朱,誰敢殺人,朝廷追究起來,上麵沒有任何人給你們頂罪!”這話徐蔣二人倒是都聽明白了,一時便又愣在那裡。海瑞:“還有,一眾人犯在案情審明前都不能放縱瘐斃。走了一人,死了一人,我拉著你們一同頂罪!”兩個千戶麵麵相覷。“賑災的糧還能發幾天?”海瑞的目光倏地從兩個千戶轉望向田有祿。田有祿一直愣在那裡,這時被猛然一問,倉促答道:“還、還能發一天了……”海瑞:“你作了哪些準備?”這田有祿本是個庸懦貪鄙的人,伺候前任常伯熙隻一味地逢迎獻計,極儘搜刮,知縣得大頭,自己得小頭,倒也如魚得水,驟然遇到海瑞這樣一位上司,便一下子懵了,才問了兩問,口舌便不利索起來:“卑、卑職能作什麼準備?”海瑞:“那後天你就準備殺頭吧。”田有祿急了:“堂、堂尊,你這話不對。賑災的糧一直是省裡撥的,憑什麼殺我的頭?”海瑞:“知縣空缺,縣丞主事,明知隻有一天的糧卻毫無準備,餓死災民激起民變,不殺你,殺誰?”田有祿:“說好了的,最遲明天買田的糧就會運到……”海瑞:“誰跟你擔保明天買田的糧就會運到?”田有祿:“當、當然是省裡。”海瑞:“如果明天糧食沒有運到呢?是殺你還是殺省裡的人?何況現在情形變了。出了冤獄,在案子審明前,不能強行買賣田地。總之,明天沒有了賑災糧,激起民變,第一個拿你問罪。”田有祿:“堂尊,這麼大的事,你不能壓到我頭上。”海瑞:“我是知縣,我來之後所有的事我擔。我來之前造成的事必須你頂!你現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戶借糧,也不要你借多了,借足三天的賑災糧,就沒你的事。”田有祿:“我、我怎麼借?”海瑞:“以縣衙門的名義借,你去借,我來還。”田有祿好不彷徨:“我、我也不準一定能借到。”海瑞:“借不到,你就趕快帶著家人逃走吧。”田有祿:“這、這是怎麼說?”一邊說著,一邊趕緊向外麵走去。剛走到大堂口便嚇得一哆嗦——原來就在這時,外麵發出了大聲的哄鬨,午時三刻已經到了!“完了,完了,午時三刻過了。”那田有祿嘟噥著,哪敢再走大門,折向走廊,向側門走去。徐蔣二千戶也明白了,目光都慌忙望向了堂中那個滴漏。滴漏的木牌上露出了“午時三刻”!海瑞:“午時三刻已經過了。先把一乾人犯押到縣衙大牢,然後立刻向上司衙門送稟報!”這一下,田有祿等人可真沒得說的了。糧食借到了,胡宗憲稍稍鬆了口氣,加上一路順風而行,他的氣色顯然要比在應天時好了許多。“你這次見了皇上,他的眼睛怎麼樣?仔細想想。”李時珍坐在大船客艙矮幾右側的船板坐墊上,緊緊地望著胡宗憲。胡宗憲在冥神想著:“眼睛還是有光,沒有昏眊的症狀。”李時珍:“眼珠上紅不紅?”胡宗憲想著:“好像眼白有些紅。”李時珍神情肅穆了:“眼袋,眼珠下麵的眼袋呈不呈青色?”胡宗憲又想了想:“有些青。”李時珍的目光望向了艙外:“都是水銀中毒的症狀啊……”“要不要緊?”胡宗憲關切之情立見。李時珍:“要是每天還服丹,保養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載。”胡宗憲怔在那裡,慢慢地,眼中有些濕了。李時珍也長歎了一聲:“在太醫院我就說過,勸皇上不要信那些方士之術,猶不可服方士的丹藥。正因為這個,在那裡待不下了。”說到這裡,李時珍站了起來,在大客艙裡慢慢踱著:“灰心。也不是我說你們,滿朝的大臣,還有那麼多以理學自居的名臣,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沒有一個人去勸皇上遠離那些方士邪術。以嚴嵩為首,幾個大學士,一個個爭著給皇上寫青詞,逢君之惡!大明朝的氣數,我看是差不多了。”胡宗憲的眼低了下去。李時珍:“胡部堂,問你一句話,你不要在意。”胡宗憲慢慢又抬起了目光,望向李時珍說道:“李先生請問。”李時珍不看他:“你是個有才的,心裡也有社稷和百姓,為什麼要去依附嚴嵩?”胡宗憲萬沒想到他會如此發問,一下又怔在那裡。李時珍:“我雖然已在江湖,但躲不了,依然還要被這個王爺那個大員請去看病,聽到說你的不少,你想不想聽?”胡宗憲緊望著李時珍:“先生請說。”李時珍:“先說好的。給你是八個字的評價,知人善任,實心用事。用戚繼光,逐倭寇於國門之外,東南得定。修海塘,減賦稅,鼓勵紡絲經商,百姓賴安。就憑這些,千秋萬代,名臣傳裡本應該少不了你胡宗憲的名字。”胡宗憲的目光又慢慢低了下去。“不好的我不說你也知道。”說到這裡,李時珍突然激動起來,“衝著這一次你為了浙江的百姓,先是抗上,現在又到處籌糧,我送你一句旁觀者清的話,嚴嵩,尤其是嚴世蕃倒台就在這一兩年之間。你不能夠隻是一味地以功抵過。”胡宗憲又望向了李時珍。李時珍也深深地望著他:“大義者連親都可以滅!你應該站出來向皇上揭示他們的大奸大惡!”胡宗憲:“先生,我答你一句,你不要失望。”李時珍已經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胡宗憲:“誰都可以去倒閣老,唯獨我胡宗憲不能倒閣老。”李時珍:“為何?”胡宗憲:“我可以不做名臣,但不能夠做小人!”李時珍緊望著他,良久才點了點頭:“知道重用你這樣的人,嚴嵩還是有過人之處啊!”“部堂,李先生。”譚綸從艙外進來了,一臉的嚴峻。胡宗憲望著他。譚綸也隻是望著他。胡宗憲慢慢站了起來,對李時珍說道:“失陪,先生穩坐。”胡宗憲和譚綸走出了客艙。兩人走到了大船的船頭,親兵隊長領著幾個親兵立刻跑到船舷兩邊。“波譎雲詭。”譚綸在胡宗憲身邊急迫地說道,“先是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議事時被他們逼著簽字,當堂昏厥了過去。接著報是淳安的災民通倭,叫海瑞立刻去處決人犯。”胡宗憲一震:“人殺了沒有?”譚綸:“海瑞沒有行刑。當場將人犯都押到了大牢裡,說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送來了稟報,請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臬司衙門去共同審案。”胡宗憲的嘴閉緊了,在那裡急劇地想著。譚綸:“另外還有呈報,沈一石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運著糧船去淳安建德買田,算日子,今天應該已經到了。”“這一天終於來了。”胡宗憲語氣十分沉重,“閣老小閣老,裕王還有徐高張都要攤牌了。”說完這幾句,他激憤起來:“為什麼要把皇上也牽進來!公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賤買百姓的田,他們到底要乾什麼!”譚綸:“狗急跳牆嘛!鄭泌昌何茂才知道自己陷進去出不來了,昏了頭。”胡宗憲:“還有那個沈一石,他是靠著織造局發家的,為什麼要和鄭何二人攪在一起?”譚綸:“就這一點,我也看不透。部堂,眼下最要緊的是淳安。海瑞不殺人,顯然是冤案。這個時候還逼著災民賣田,立刻就會激起民變。海瑞一個人在那裡,頂不住。”胡宗憲搖了搖頭:“再往深裡想想,出了這個變故,鄭泌昌何茂才會乾什麼?”譚綸想了想:“要是通倭的案子是他們假造的,就會殺人滅口。部堂,必須你親自去。隻有你才鎮得住局麵。”胡宗憲又搖了搖頭:“我不能去了。商量好了以後,便叫船靠岸,我得立刻走陸路去戚繼光大營。”譚綸一驚:“部堂的意思倭寇會舉事?”“內亂必招外患哪!”胡宗憲緩緩地說道,憂慮的目光投向了遠方。事實證明了胡宗憲的擔憂不無道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我踹死你狗日的!”在巡撫衙門大堂上,何茂才氣急地罵著一腳踹向那蔣千戶的肩頭。蔣千戶一條腿跪著,見他一腳踹來,管兵的人,手腳還是敏捷,便本能地一閃,何茂才一腳踏空,沒站穩,自己倒栽了下來,蔣千戶不敢躲了,跪在那裡雙手往上一撐,將他扶住。鄭泌昌坐在那裡早已煩得要死,見何茂才又如此鬨騰,兩條眉立時皺到了一起。“啪”的一聲,何茂才這時又氣又急,被他扶住後,反而又是一個耳光扇去,那蔣千戶這回不躲了,挺著挨了一掌。何茂才氣喘籲籲:“兩個千戶,帶幾百兵,幾個人犯都殺不了,朝、朝廷養你們這些人乾什麼吃的!”蔣千戶這時也來了倔勁:“他是監斬官,大人們又不給我們指令,我們也沒有斬決人犯的權。”“你們就不會讓他勾朱?”何茂才知他說的是理,說這句話時雖仍然疾言厲色,顯然已沒有了剛才那股氣勢。畢竟是心腹,蔣千戶這時神情鎮定了下來,不再分辯,抬著頭說道:“大人,這個人是個不要命的,這回是豁出來跟省裡乾上了。那邊還派了人去稟報胡部堂,屬下以為這件事鬨大了,大人們得趕快拿主意。”“你先下去。”鄭泌昌插言了。蔣千戶:“是。”行了個禮,站起來走了出去。何茂才那兩隻眼一下子空了,腦子裡顯然在亂想著,慢慢望向鄭泌昌。“你說,怎麼辦吧?”鄭泌昌問他了。何茂才:“你死我活了,還能怎麼辦?他不殺人,就隻有殺了他!”鄭泌昌:“怎麼殺?”何茂才:“刀砍斧劈,毒藥絞繩,哪條都行!”鄭泌昌:“我問你用什麼理由殺他?”何茂才:“通倭,擾亂國策,哪條理由都可以殺他。”鄭泌昌歎了一聲:“大帽子不管用了,說個實的。”何茂才:“還要怎麼實?倭寇都上了刑場,午時三刻監斬官竟敢縱放人犯,這一條就是死罪。”“就這一條站不住。”鄭泌昌聲調也有些急躁起來,“沒有口供,沒有案卷,清晨抓的人,上午稟報就到了杭州,還說是十幾年的刑名,你們怎麼就會露出這麼大一把柄讓人家拿著!”何茂才被鄭泌昌這一番話說愣在那裡,心裡更氣更急,大熱的天那汗便滿臉流了下來,折回椅子邊從茶幾上抓起扇子使勁地扇了起來。“牢裡那十幾個倭寇放了沒有?”鄭泌昌盯著何茂才。何茂才答道:“還沒有。”鄭泌昌:“不能再放了。還有答應倭寇的絲綢也不能再給了。”“那就隻有立刻將那個井上十四郎還有那些刁民在牢裡做了!”何茂才眼中又露出了凶光,“然後就以這一條立刻將海瑞拘押!”鄭泌昌:“派誰去做?”何茂才:“叫蔣千戶立刻就走,他和徐千戶一起做。”“你呀!”鄭泌昌長歎了一聲,“兩個千戶能夠拘押知縣嗎?”何茂才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要命。可我們倆現在也不能攪進去。”鄭泌昌:“叫高翰文去。”何茂才目光一亮。鄭泌昌:“叫蔣千戶徐千戶先去做第一件事,叫高翰文後腳趕到,讓他去拘押海瑞。一定要趕在胡宗憲到淳安之前做定。”何茂才終於明白了:“正好,買田的事就讓高翰文和沈一石在那裡辦了。”鄭泌昌:“這可是最後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和我就自己坐到囚車上去吧。”為了舒緩氣氛,鄭泌昌特地在上燈以後穿著便服來到了杭州知府衙門。這時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著高翰文,一臉的溫和。高翰文當然也隻能便服見他。文人風骨,知道自己這一次所經的挫跌,都與眼前這個人有關,因此雖然是病體虛弱,高翰文卻強挺著身子正坐在那裡,絲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該說的我都說了。”鄭泌昌溫言說道,“按理應該讓你再歇息幾天。可事關國策,淳安和建德那邊明天隻能讓你帶病服勞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給你找了個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還得要養。”“我會去的。也不要什麼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乾脆。這倒讓鄭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望向他,像是要看出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高翰文的臉漠漠的,鄭泌昌一時還真看不出他的心思。鄭泌昌:“高學兄,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為桑的國策。淳安建德無論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高翰文:“‘以改兼賑’的奏議是我提的,我知道該怎麼做。”聽他這樣一說,鄭泌昌心裡又沒底了:“織造局的糧可是已經運到災縣去了,買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後果如何你應該清楚。”高翰文站了起來:“中丞,如果無有彆的吩咐,屬下該準備行裝了。”“好,好。”鄭泌昌虛應著,也隻好站了起來,“還有,明天省裡會派兵護衛你去。大熱的天,最好趕個早涼。”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這可是官場的失禮,鄭泌昌一怔,立刻又說道:“不必拘那個禮了。”說著獨自走了出去。高翰文又一個人慢慢坐了下去,聽不到鄭泌昌的腳步聲了,他才虛弱地喊道:“來人。”一個隨從走了進來。高翰文:“打桶水來。”那隨從怔了一下:“大人,要熱水還是要涼水。”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是。”那隨從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隨從才走了出去,一個書吏又急匆匆地進來了,輕聲喚道:“大人。”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說吧。”那書吏:“織造局來人了。”高翰文竟無任何反應。書吏:“奇怪,是從後門來的,像是有意要回避鄭大人。說是有要緊的事要見大人。”高翰文:“來吧。讓他們都來吧。”那書吏見他神情異樣,小聲地回道:“大人要是身體不適,小的就去回了他?”高翰文:“我說了身體不適嗎?”“是。”那書吏急忙走了出去。隨從提著水桶進來了,知是要洗地,水麵上還浮著一個瓢。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麵前這塊地都洗了。”“是。”那隨從舀起一瓢水便從鄭泌昌坐過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要洗地了,那隨從對高翰文請示道:“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進去歇著?”高翰文:“我這邊是乾淨的,洗那邊就行。”那隨從隻好舀起水,離著高翰文遠遠的,小心翼翼地將水潑了下去。“慢著。”那個書吏在堂口喊了一聲,那隨從便停了手。那書吏疾步走了進來,對高翰文說道:“大人,織造局的人來了。”正說話間那人自己已經走了進來,大熱的天還披著一件罩帽的黑緞子鬥篷。高翰文望向了他。那人徑自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取下了頭上的罩帽——竟是楊金水!高翰文不認識他,那書吏和隨從顯然也不認識他,但見他頭上戴著鑲金絲的無翅紗帽,便都是一怔。楊金水對那書吏和隨從:“我有些要緊的事要跟高府台說,你們都下去。”這是天生的氣勢,那書吏和隨從也不待高翰文吩咐,便都退了下去。楊金水望著高翰文:“高府台不認識我,我就是楊金水。”高翰文倏地站了起來。楊金水:“坐,坐。”高翰文慢慢又坐了下去。楊金水:“芸娘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四個奴才都打了板子。我來是告訴你,你寫的那個字,我不認可,誰也要挾不了你。”高翰文的眼中閃出光來,一時還不敢置信。楊金水:“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嗎?”高翰文有些激動:“請楊公公賜教。”楊金水:“他們這是要往皇上臉上潑臟水!”高翰文一震,睜大了眼望著楊金水。楊金水:“剛才鄭泌昌來找過你了?”高翰文點了下頭。楊金水:“要你到淳安建德去買田。”高翰文:“是。”楊金水:“你答應去了?”高翰文:“無非一死。”“不不不。”楊金水站了起來,“你死不了,也犯不著去死。該死的是他們。”高翰文隻睜大了眼望著他。楊金水:“知道他們是以什麼名義去買田的嗎?”高翰文:“還不知道。”楊金水:“那我告訴你,他們現在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的。也就是說,他們是打著宮裡的牌子去買田的。”高翰文有些明白了:“他們敢這樣?”楊金水:“瞧你這個樣還是個明白人。鄭泌昌不是要你明天去嗎?你還去,可不是去買田,你去幫我辦件事。”高翰文:“楊公公請說。”楊金水:“把船上的燈籠都給我取下來!告訴所有的人,織造局沒有拿一粒糧去買田!”高翰文看著楊金水的眼裡有了一線光亮……這年五月的北京天也出奇的熱。回裕王府時,馮保已經疾走得滿頭大汗,剛踏進院子便聽見裕王在屋裡大聲生氣的聲音,腳下便略停了停。“再派人去看!馮保這個奴才為什麼還不回?”裕王的聲音剛落,世子的哭喊聲又傳來了。馮保連忙奔去,一邊大聲說道:“世子爺甭哭,大伴回來了!”“阿彌陀佛!這麼熱的天,從下午就哭到現在。”李妃也已是滿頭的汗,急著就將世子遞給馮保。“主子,奴才一身的汗。”馮保有些踟躕。李妃:“誰不是汗?先哄著了。”馮保:“是。”答著便綻開笑臉,兩手輕輕一拍,接過了世子。世子立刻便不哭,就著燈光看著馮保滿是汗的笑臉,咯咯笑了起來。裕王這時也安靜了,深深地望著馮保。馮保對著裕王哈了下腰,目光轉向了在旁邊伺候的兩個宮女。裕王對兩個宮女吩咐道:“到前邊去,叫他們從地窖再取兩塊冰來。”兩個宮女:“是,王爺。”答著便走了出去。屋子裡隻剩下了裕王李妃和抱著世子的馮保。馮保抱著世子走近裕王,低聲稟道:“王爺的話奴才下午便轉告了呂公公。呂公公也叫奴才轉告王爺,浙江的事,他心裡有數。”“就這麼幾句?”裕王盯著他。馮保:“奴才還沒說完。呂公公說,大明的江山是咱們朱家的,王爺愛臣民的心他理會得。今兒晚上呂公公會找個節骨眼跟萬歲爺說。”裕王臉上舒展了,慢慢望向李妃。李妃這時竟從麵盆裡絞出一塊濕帕子向馮保遞去。“折死奴才了!”馮保抱著世子就跪了下去,“主子,萬萬使不得。”裕王:“接了,擦把汗。”馮保這才猶豫著:“奴才真會折壽了。”一隻手捧著世子,一隻手掌心朝上,候在那裡。李妃將濕帕子抖開,放在他的手掌上,馮保的手有些哆嗦,慢慢地去擦臉上的汗。世子眼睛睜得好大,定定地望著他。轉眼到了農曆六月初,嘉靖四十年的北京出現了二十年來最熱的伏天。在往年這個時候,哪怕整個北京城都沒有風,紫禁城由於得天地之風水,也會有“大王之雄風”穿堂入戶。可今年,一連十天,入了夜護城河的柳梢都沒有拂動過。後妃和二十四衙門的領銜太監居室裡有冰塊鎮熱,尚可熬此酷暑。其他十萬太監宮女便慘了,長衣長衫得照規矩穿著,許多人的痱子都從身上長到了臉上,症候重的還生了癤子,腫疼潰癰,以致不能如常當差。尚藥司今年於是從外麵急調了好些防暑藥,大內這才總算沒有熱死人。而玉熙宮的門窗這時竟日夜全都關閉著,萬歲爺就待在裡麵,在常人看來,真正不可思議。兩個夜間當值的太監滿頭大汗,一人捧著一個酒壇,一人捧著一個木腳盆,輕步走到了殿門外。兩人放下了酒壇和腳盆,側著耳靜靜地聽著。裡麵隱隱約約傳來了嘉靖念青詞的聲調。二人便不敢動,離開了殿門,走到台階下,撩起長衫的一角拚命扇了起來。一個太監:“這個老天,去年一個臘月不下雪,今年一個伏天不刮風。這是要收人了。”另一個太監:“聽說外邊這幾日已經熱死好些人了。順天府都開始掏銀子熬涼茶散發了。”一個太監:“也就咱們萬歲爺神仙的體。大冷的天門窗都開著,熱死人的天門窗全關著。”另一個太監:“老祖宗也是半仙的體。也隻有他能陪萬歲爺熬著。停了,快去。”兩個太監急忙輕步又走到殿門邊,側耳又聽了聽,念青詞的聲音果然停了。一個太監輕聲喚道:“老祖宗,奴才們將酒和木盆找來了。”少頃,殿門輕輕開了半扇,呂芳在門後出現了,臉上也淌著汗。兩個太監連忙跪下:“老祖宗,這壇酒有好幾十斤呢。孫子們搬進去吧?”呂芳:“我還沒有那麼老。”兩個太監幾乎是同時答道:“是。老祖宗還得陪著萬歲爺一萬年呢。”說完這句又都爬了起來。捧酒壇的太監捧起了酒壇,隔著門遞了過去,呂芳接過酒壇走了進去。少頃又折回門邊,接過木盆:“你們待著去。”“是。”兩個太監退著往後走去。由於門窗關著,屋子裡點的香便散發不出去,加之神壇前的青銅盆裡剛剛燒完的青詞紙也在散著煙,寢宮裡煙霧彌漫。嘉靖居然還穿著一件厚厚的淞江印花棉布袍子,隻是這時敞開了衣襟,露出了裡麵那身白色細棉布的短衣長褲,腳下趿著一雙淺口的黑色緞麵布鞋,坐在那個明黃色的繡墩上。正如太監們所說的“神仙之體”,他竟然臉上身上一滴汗都沒有。呂芳臉上流著汗,將木盆端到嘉靖腳前放下,接著揭開了酒壇上的蓋子,一陣濃鬱的酒香撲鼻而來。嘉靖也聞到了:“是茅台?”呂芳:“六十年的茅台,剛從酒醋麵局地窖裡找出來的。”嘉靖:“比我還大幾歲呢。”“也隻有這種陳釀堪稱五穀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才能配上主子的神仙之體。”邊說邊捧起酒壇仄靠在木盆邊上,將酒倒進了木盆。將酒壇放在一邊,呂芳又順手拿起了一隻矮凳,放到嘉靖身邊,坐了下來,便給他卷褲腿。兩條細長的腿露出來了,白白的,上麵卻長出一顆顆紅腫斑點。呂芳捧著他的左腳慢慢放進了木盆的酒裡,抬起頭:“主子,不疼吧?”嘉靖剛才還皺了下眉頭,這時又渾然無事地說道:“洗你的吧。”呂芳:“是呢。”便輕輕地用酒在他的小腿和腳麵擦了起來。一隻腳擦了一會兒,呂芳便輕輕捧起,將這隻腳擱到木盆邊上,搬起矮凳坐到嘉靖的右側,又捧起他的右腳慢慢放進酒裡,輕輕擦了起來。嘉靖關注地望向自己的左腳,奇怪了,左腳上的紅斑點立時便沒有剛才那麼紅,也沒有剛才那麼腫了。嘉靖竟像孩童般高興了:“好奴才,哪兒弄來這方子,還真管用。”呂芳輕輕擦著他的右腳:“奴才懂得什麼方子。這個方子還是當年李時珍在宮裡當差的時候說的。”嘉靖也想起了:“楚王舉薦來的那個李時珍?”呂芳:“主子好記性。”嘉靖:“這個人看病還行。可惜不悟道,還得修一輩子。”呂芳:“道也不是誰都能悟的。主子修了多少輩子?旁人怎麼能比。”右腳也擦好了,呂芳捧起來又擱到木盆邊,矮著身走過去,替他放下左邊的褲腿,又把左腳放到黑緞麵的淺口布鞋裡。接著矮著身走到右邊,放下右邊的褲腿,把右腳放到另一隻布鞋裡。伺候完萬歲爺,呂芳這才端起了木盆,走到酒壇邊,慢慢倒了進去。嘉靖有些驚詫:“洗了腳的酒還倒進去乾什麼?”呂芳一邊倒酒一邊答道:“底下的人都信,說萬歲爺神仙之體,沾了仙氣的東西,都盼著能得到呢。且是六十年的茅台,倒了也怪可惜的,賞人吧。”倒完了酒,放下木盆,把那個酒壇蓋又蓋上了。嘉靖立刻正經了臉:“這是誑你呢。修道修的是自身,哪兒有朕沾過的東西就有仙氣了?不要上他們的當。再說這酒拿出去讓人喝了,也會生病。要賞人,宮裡也不缺東西。”“嗯。”呂芳這一聲答得有些異樣,像是喉頭哽咽,嘉靖便向他望去,呂芳竟轉過了身去,走到旁邊紫檀木幾托著的一個玉盆裡假裝用清水洗手,順勢拿起一塊帕子去擦臉上的汗,嘉靖卻看出他在擦淚,便緊緊地盯著他。呂芳順手又在旁邊的神壇上拿起一串念珠,走過來遞給嘉靖。“主子聖明。奴才待會兒就叫他們將這壇酒拿去倒了。”“怎麼回事?躲著朕揩眼淚。”嘉靖盯著他問。呂芳在他身邊跪下了:“聽主子叫奴才不要將這酒給下人喝,足見主子一片菩薩心腸。想起我大明朝這麼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個人護著,奴才心裡難過。”說到這裡眼淚竟又流了下來。嘉靖:“是不是哪個地方又發了災?”呂芳:“北邊有些天旱,還說不上什麼大災。奴才感歎的也不是這個,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麵被那些壞了心肝的人糟蹋了。”嘉靖警覺了:“都聽到了什麼?”呂芳:“楊金水有一份八百裡加急,是今兒傍晚送進來的。”“是不是改稻為桑的事出亂子了?”嘉靖逼著問道。“主子先答應奴才,看了千萬彆動氣,身上正散著熱呢。”說著,呂芳這才從懷裡掏出那封粘著三根雞毛的急遞,從裡麵抽出楊金水的信奉了過去。嘉靖看了起來。呂芳又從案上擎著一盞薄紗燈籠,站到嘉靖身後,照著。看完了,嘉靖立刻將那封信往地上一扔,近乎吼道:“叫嚴嵩來!”嚴嵩真是老了,站在那裡也沒多久,那汗便漫過長長的壽眉,糊住了眼睛,坐在那裡的嘉靖在他的眼中越來越模糊。“去年一個臘月沒下雪。今年入伏以來,也連著十幾天不刮風了。朕叫你去問欽天監,欽天監怎麼說?”嘉靖的聲音在嚴嵩聽來也忽遠忽近,若有若無。除了平時設壇修醮,君臣對話時嘉靖照例會賜嚴嵩坐在矮墩上,這麼大熱的天,又是連夜把自己叫來,竟讓自己站著說話,十年來這還是頭一回。嚴嵩不明白緣何而起,但已經敏銳地感覺到,聖眷衰了。但嚴嵩畢竟是嚴嵩,不去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抓住了嘉靖的問話,緩緩回道:“回皇上,臣沒有去問。”嘉靖:“什麼?”嚴嵩:“天象非臣子可以妄議。皇上是天子,事關天象,隻有皇上可以召欽天監親自問。”“你的意思,去年不下雪,今年不刮風,都是朕的原因?”嘉靖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一下子灌進耳中。嚴嵩還是有內力的,八十了,居然提起了袍子,跪了下去:“《尚書》有雲:三年豐,三年歉,六年一小災,十二年一大災。天象在堯舜時就是這樣。在豐年存糧備荒,在荒年賑濟災民,這是臣等的責任。”見九*九*藏*書*網他這般年紀這時跪在那裡,帽袍皆濕,答話時依然竭力維護自己的聖名,嘉靖的心一下子又軟了,似乎想起了他二十年來的辛勞,便默在那裡。呂芳當即說道:“閣老,皇上也沒有叫你跪,畢竟八十的人了,還是起來回話吧。”說著便過去攙他。嚴嵩這時便借著呂芳的一攙之力,站了起來。呂芳又向嘉靖望去。嘉靖這才望了一下旁邊的那個矮墩。呂芳連忙搬過了矮墩:“閣老,皇上賜你坐呢。”嚴嵩汗眼模糊:“臣謝皇上。”在呂芳的攙扶下又順勢坐了下去。嘉靖不再跟他繞圈子:“你剛才說豐年備荒,荒年賑災,浙江被淹了的那兩個縣情形如何?”嚴嵩:“正在按照‘以改兼賑’的方略,一邊賑濟災民,一邊施行改稻為桑的國策。”嘉靖慢慢望向了呂芳,呂芳這時也淳淳地望著嘉靖。嘉靖:“你回去問問嚴世蕃,浙江的事到底進展得如何,回頭再來回朕的話。”嚴嵩:“是。”站了起來。呂芳引著他向紗幔那邊走去。嘉靖望著嚴嵩龍鐘的背影,目光也有些茫然。關殿門的聲音,一會兒,呂芳踅回來了。“嚴嵩老了,底下的事管不了了。”嘉靖說道。呂芳:“有些事也真難為他。”嘉靖:“看他明天怎麼回話吧。嚴世蕃如果不孝,便忠不到哪兒去。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如果是嚴世蕃的主意,明天嚴嵩自己會請罪。”呂芳:“奴才想也是。嚴嵩一請罪,便立刻明發邸報,通告各省。”“還有你管的那些奴才,也不如以前曉事了。”嘉靖說著又來了氣,“你剛才說楊金水會在那裡想法子取下織造局的燈籠。燈籠取下了,宮裡的名聲已經敗出去了。怎麼挽回?這就告訴那個奴才,他要壞了朕的名聲,就把自己的腦袋掛到糧船上去!”呂芳:“奴才現在就派人去告訴他。”嘉靖:“派錦衣衛的人去。穿上便服,替朕在浙江看著。這一次看樣子得抓幾個人了。”呂芳:“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