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她分不清是身子骨在痛,還是心在痛。大紅的綃金蓋頭刺的鬱棠睜不眼來。耳邊是遠處傳來的喧鬨與聲樂,隔著朦朧的光線,她隱約看見燒的正旺的大紅火燭。“姑娘……哦不,婢子如今應該稱呼“夫人”了。夫人與姑爺打小就要好,這些年風風雨雨走來,夫人一直都在姑爺身邊,這一切婢子皆是親眼看見的。縱使蘭姑娘回來了,也改變不了夫人已經嫁給姑爺的事實,夫人可千萬不要多想了。”貼身丫鬟侍月的聲音傳入了鬱棠的耳中。她一下就辨出了這道聲音,但與此同時,這聲音比她印象中的要年輕了許多。鬱棠伸手掀開了紅蓋頭,眼前是一副熟悉,卻又陌生的畫麵。這是一間喜房,入眼是滿目的慶紅,龍鳳火燭被窗欞的風吹的一晃一晃的……她猛然驚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天她如願以償的嫁給了陸一鳴,也正是那一天,她從雲端跌落塵埃,所有夢境碎成了粉末。她有多喜歡陸一鳴,就被傷的有多痛。因為鬱大將軍府真正的嫡小姐回來了,而她這個養女從頭到尾不過隻是一個替代品。鬱將軍將她當做女兒的替身,養大她不過是對失去愛女的慰/藉。而陸一鳴,他從一開始接近她,對她好,也無非隻是因為她長的與鬱卿蘭有些相似。侍月被鬱棠掀蓋頭的動作嚇到了,忙道:“夫人呐,姑爺就在前廳待客,一會就該過來了,夫人這般是作何?”侍月很焦急,認為鬱棠自己掀蓋頭很不吉利。但鬱棠知道,陸一鳴今晚是不會回來的,更不會替她掀開蓋頭。鬱卿蘭回來了,她鬱棠又算個什麼呢?鬱棠不明白為什麼會突然回到了十五年前,莫不是上天憐憫她上輩子死的太冤,又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不會來了。”鬱棠嗓音乾澀,聽著聲音像是曆經滄桑。上輩子的今晚,她便是頂著紅蓋頭,枯等了一宿,終是沒能等來本該回來的人。……鬱棠至今記得初次見到陸一鳴的時候。那年四月,海棠初綻,那少年一身白衣勝雪,他比她年長了五歲,清雋的麵容略顯清瘦,但縱然僅此十來歲的少年,也已經是清雅絕塵了。晌午的春光微熱,因不適應將軍府的規矩,鬱棠一人躲在後花園的假山後麵偷哭,雖然她成了將軍府的小姐,但那些嬤嬤下人還是在背地裡數落她的不是。諸如,“假的就是假的,穿著再好看的衣裙,也比不上真正的大小姐。”“瞧她那副沒見過世麵的模樣,大字都不識一個。”“用不了多久,她就會被將軍趕出去的!”鬱棠怕極了。沒有來鬱家之前,她是一個流浪街頭的孤女,彆說是能吃飽飯了,她就連名字也沒有。隻記得和她一起乞討的小夥伴喊她“糖糖”。所以,鬱將軍給她取名,叫鬱棠。那時的她才將將八歲,若是被將軍府驅趕,她不知道能活到幾時。故此,她拚了命的去學好,去討旁人歡心,她以為隻要自己會認字、擅女紅、可撫琴,鬱家就能一直留下她。可事實上,這些事對她而言太難了。從一個孤女到大家閨秀,她需要比旁人付出多十倍的努力。她不知道陸一鳴站在旁邊看了多久,直至他喊了一聲,她才知道假山後麵不止她一人。陸一鳴逆著光走來,頎長清瘦的身段擋住了她麵前的日光,他看著她,眼中有種異樣的情愫流轉,在鬱棠緊張的注視下,他半晌才倏然一笑,“你休懼,我是將軍府的常客,按著輩份,你還要喚我一聲表哥。”鬱棠從來見過這般俊逸的少年。他目如朗星、長身玉立,唇角含笑,雖然他的笑容不達眼底,可鬱棠還是記住了他。不久之後,她知道這位表哥名叫陸一鳴,是承恩伯府陸家的三公子。而他另一重身份,是鬱家走失的嫡小姐--鬱卿蘭的未婚夫。……兩年之後,陸家為了維持鬱、陸兩家的姻親,就向將軍府提出,兩家婚事不變,既然嫡小姐丟了,那就用鬱棠代替。對此,鬱將軍猶豫了幾日還是答應了下來。鬱棠並沒有因此而竊喜,她雖然名義上是鬱家的姑娘,但她心裡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為了能配得上陸一鳴,她不要命的去學。陸一鳴文采極佳,鬱棠就日夜勤習琴棋書畫,不出幾年,手心就磨出了繭子。又聽聞鬱卿蘭是個得體大方的姑娘,鬱棠就處處向京城貴女學習,看見鬱將軍和陸一鳴眼中的驚豔,鬱棠對自己付出的一切都甘之如飴。可久而久之,她自己原先是什麼模樣,就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人人都道鬱棠天生好命,能嫁給陸一鳴那樣溫文爾雅的夫君。可陸一鳴對她的好是真的,可這人的冷漠也是真的。陸一鳴金榜題名之後就去了山西曆練,這期間他二人時常互通書信,鬱棠以為這些年的努力總算是沒有白費,最起碼在陸一鳴眼中,她已經不是那個流落街頭的小乞兒。那日初秋,渡口煙雨朦朧,陸一鳴從山西回京,鬱棠帶著貼身丫鬟去渡口接風。陸一鳴喜歡碧色,她就穿著一身碧色衣裙,還特意帶上了兩人定情的二十四骨的油紙傘。那是他贈給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用。這一年的鬱棠已經出落的人比花嬌,在侯府學了幾年的規矩,她身上再也沒有了當年初來侯府的窮酸氣。京城的人都道她容貌清媚脫俗,她以為,陸一鳴看見了及笄後的她,也一定會喜歡。可就在她看著船隻靠近,看見那個風清朗月的男子出現時,他臉上一瞬間閃過的厭惡,讓鬱棠一時間不知道怎麼了。她站著沒動。陸一鳴大步的走來,隔著一層薄薄的雨簾,她看見那個昔日溫文爾雅的陸一鳴,他的眼神是冰寒徹骨的。“你做什麼?!誰讓你動用這把雨傘的!”他低喝著,從鬱棠手裡奪了傘,也不管秋雨多涼,任她在雨中吹著了冷風。侍月給她撐著雨傘,告訴她,“姑娘,這把傘……曾是蘭姑娘的。”鬱棠呆了呆,傘是他贈的,他並沒有告訴她不能用。隻見不遠處的陸一鳴將油紙傘收好,又用衣袖擦了擦,動作無比輕柔憐惜,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一把傘,而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他上了陸家的馬車就直接離開,不曾回頭看上一眼。鬱棠永遠也忘不掉那日站在雨中的後怕與絕望。因為她發現,在陸一鳴眼中,她就連鬱卿蘭的一把傘也比不上。回到將軍府後,她就大病了一場。從那起,她和陸一鳴之間再也回不去以前,他每次看見她,總是眼神躲閃,即便偶爾對她笑,笑意也從來不達眼底。鬱棠終於忍不住,在私底下見了陸一鳴,對他說,“你若是不願意,咱們可以取消婚約。”彆人的東西,她再喜歡也不想去搶。可陸一鳴卻說,“你想多了,既然已經定下婚事,就沒有解除的道理。”原先,鬱棠以為,陸一鳴對自己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喜歡的,可她上輩子嫁到陸家那日,鬱卿蘭就回來了,她才徹底明白,陸一鳴不取消婚事無非隻是為了這門姻親。他大約怎麼也沒想到鬱卿蘭還會回來吧……娶了她,他定然後悔極了。隻要婚事推遲一天,哪怕隻是一天,他就有足夠的機會反悔。上一世的鬱棠熬了十五年,也沒能熬到夫君回心轉意,更可笑的是,她鬨著和離時,這人卻說:“卿蘭已經是皇太後,你我這個時候和離,對她的聲譽不好。”鬱棠覺得可笑至極。自己的夫君花了十五年護著彆的女人,一步步從太子妃走上了皇太後的位置,而她呢?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個可笑的替身、擺設。陸一鳴娶了她十五年,也冷落了她十五年,在她鬨著和離後,陸一鳴便直接囚/禁了她。她熬光了一切熱情,從嬌花一樣的姑娘,變成了沒得盼頭的活死人。為了追隨陸一鳴的腳步,她努力成為真正的才女、名門閨秀。她從八歲開始,一直都在做著同一件事,那就是成為他喜歡的人。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她就讓自己變成什麼樣的姑娘。久而久之,她把自己也給弄丟了。更可笑的是,到了最後,她就連自己的死都不能左右。攝政王造反,囚禁了皇太後與年幼的新帝。陸一鳴就抓著她去換鬱卿蘭。那日陸一鳴竟然紅了眼眶對她說,“先委屈你了,屆時局勢穩定,我會回來救你,你在攝政王手上是安全的,但是卿蘭不行。”鬱棠以為自己已經刀槍不入,可陸一鳴這句話還是傷的她體無完膚。什麼叫做她淪為階下囚就性命無虞,而鬱卿蘭就不行了?!她活該命賤,她的命就比鬱卿蘭低賤麼?!他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一個替身,他不需要她了,她難道就連活著的資格都沒了麼……所以,鬱棠沒有給陸一鳴作/踐/她的機會,她一頭撞死在了欄柱上,親手了結了她自己。從一開始,她癡心妄想的以為,自己能夠成為陸一鳴心裡的人,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所有人都知道她隻是一個替身,隻有她自己活在不真實的夢裡,自欺欺人罷了。後來夢醒了,一切都是那樣的滿目瘡痍。閉眼之前,她看見陸一鳴撲了過來,男人神色惶恐,時隔多年第一次抱著她。他大聲的喚著,近乎歇斯底裡,可鬱棠什麼都聽不見了。若得來生,她再不做陸郎婦。她是她,世間獨一無二的鬱棠,再不是任何人的替身。鬱棠的魂魄隨著清風飄飄蕩蕩,直至飄出了陸家,她看見一穿著蟒紋錦袍的男子騎馬疾馳而來,帶著兵馬直接衝入了陸家的大門。鬱棠曾在宮宴上見過這人,他便是如今權勢滔天的攝政王--也是曾經的晉王趙澈。他怎麼殺來了?這是鬱棠消散在人世間之前的最後一個疑惑。手中的綃金蓋頭被她慢慢疊起,蓋頭的一角還繡上了幾個小巧的字:“陸氏鬱棠”。她曾經以為,能嫁給陸一鳴,她真的是修了幾世的福氣。可現在……誰也不想一直活在彆人的陰影之下做一個替代品。鬱棠從床榻上起身,來到桌案邊,持起一把係著紅綢的剪子,無視侍月的驚呼,親手剪掉了“陸氏鬱棠”幾個字。然後又將蓋頭疊好,哪怕它已經不完整,也是她親手繡的。“夫人!夫人你這是作甚呐?!夫人你就莫要再嚇唬婢子了!”侍月急哭了。她知道自家主子,從小就愛慕姑爺,而且主子素來穩重,彆看年紀僅有十五,行事作風讓人尋不出毛病。今日是主子的大婚之日,卻是這樣的反常。鬱棠卻哭不出來。上輩子早把眼淚哭乾了,她上輩子為了做一個得體的大家閨秀,又或是陸一鳴的夫人,她裝得太久了,早就忘卻了最初時候的自己。如今,她半點不想委屈,既然無人憐惜,她又端莊給誰看呢。她上輩子被陸一鳴關在後院數年,都已經不記得京城是個什麼樣子了,她渴望走出這四方天,從今天開始,她隻做自己,她隻是鬱棠,不是誰的女兒,也不是誰的夫人。“月兒,你莫哭,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我高興著呢。”這句話,鬱棠發自肺腑。今日的確是她的大喜之日,是她新生的開始。侍月破涕為笑,“虧得夫人還知道今個兒是大喜的日子呢!婢子給夫人蓋好蓋頭,萬一讓姑爺瞧見了夫人這個樣子,那可不好。”鬱棠淡淡一笑,精致的妝容在大紅色喜袍的映襯下,顯得嬌妍清媚。往日裡,她太過端莊,生怕有一點表現的不合人意,即便是笑,也從不露齒。如此一來,她原本的媚/豔就被遮掩了幾分,此刻僅此一笑,就讓侍月晃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