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絕症(1 / 1)

死亡之書 李西閩 2343 字 28天前

一個孩子在山林裡迷路了,鬆濤聲張開了饑餓的大口。一條眼睛王蛇正朝他遊過來,吐著血紅的信子。豺狼聞到了孩子的氣味,朝他尋覓過來。他還聽到了豹子的低吼和野豬的號叫。他被巨大的危險包圍著,但他一點也不怕,他坐在一根枯木上,口裡咬著清甜的樹葉,他聽著樹林中小鳥的歌唱,他想肯定會有一個人帶他回家。這是黑子在一個夜裡做的夢。黑子想,那個孩子會是誰?2李遠新告訴黑子,他要輟學了。李遠新是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在一棵烏桕樹下告訴黑子這個消息的,天空中有一朵雲慢慢地飄移著,他們聽不到那朵白雲行走的腳步聲。黑子以為李遠新是在和他開玩笑。他搗了李遠新一拳,“臭小子,你開什麼玩笑哇!”李遠新眼淚都要落下來了,“黑子,我說的是真的。”一陣風吹來,黑子感到了涼意,他聽到樹葉瑟瑟的聲音,好像有一隻飛著的小蟲子突然撞進了他的眼睛。黑子問:“為什麼?”李遠新低下了頭,轉身走了。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走得很快,黑子不清楚此刻李遠新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的,李遠新的聲音隨風飄過來:“黑子,我明天就不去上學了。”黑子站在秋風中的樹下,他覺得自己迷路了,他不知道誰會來領他回家。3李遠新果然沒有再去上學了。學校裡很平靜,沒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李遠新為什麼沒來上學?”老師也很平靜,他不像往日點名時發現沒到的同學,問聲誰誰怎麼沒來上學。老師點名時把李遠新給跳過去了,看來老師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李遠新真是混蛋。為什麼不早告訴黑子,他們可是曲柳村裡最要好的朋友哇。黑子竟然不知道李遠新為什麼不來上學的確切原因。黑子坐在課堂裡,老師講課的聲音十分遙遠,而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聲音卻尖銳極了,差點劃破黑子的耳膜。放學之後,黑子沒有直接回家。他來到了李遠新家門口。李遠新的祖母在院子裡挑揀黃豆。她把粒大飽滿的黃豆放在一個笸籮裡。村裡人都是這樣挑揀的,好的黃豆拿去集市上能賣好價錢,差的黃豆留起來過年做豆腐吃。李遠新的祖母挑揀得很認真,她沒有發現站在門口的黑子。黑子喊了聲:“奶奶。”奶奶終於抬起頭,她的雙眼渾濁不堪,眼角還糊著黏黏的眼屎。奶奶抹了一下眼睛,對黑子說:“黑子,進來吧。”黑子這才走了進去。今天他的腳步挺沉重,李遠新的家突然變得如此陌生。李遠新的家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昔的歡聲笑語。黑子端了一個矮凳子,坐在奶奶身邊,幫她挑揀起黃豆。“奶奶,遠新呢?”黑子問。奶奶好像沒有聽見,許久都沒有回答黑子,奶奶就坐在他麵前,卻好像遠離著他。李遠新家就奶奶一個人。黑子坐了好大一會兒,沒有發現裡麵的動靜。已經臨近正午了,許多人家都準備吃飯了,可他們家連火都沒有生。李遠新到底去哪兒了,他的父母親去哪兒了?黑子站起來,對奶奶說:“奶奶,我走了。”奶奶這才“哦”了一聲,抬起頭看他,好像感到很突然。奶奶“哦”完之後又低下了頭。黑子茫然地走出了李遠新家。他看到一行大雁擺成一個人字形,悲壯地飛過他眼前的天空,大雁的叫聲空曠極了。一連幾天,他都沒有見到李遠新,也沒有見到李遠新的父母。黑子心裡空落落的。李遠新的家應該是歡樂的,他和黑子不一樣,他有一個樂觀向上近乎俏皮的父親,也有一個善良慈愛的母親。再艱難的歲月裡,黑子都可以從李遠新家裡找到真實而生動的笑容。可他們家現在如此寂靜。4黑子在那個黃昏挑著水走進赤毛婆婆家裡時,碰見了李遠新的奶奶。她和赤毛婆婆一起盤腿坐在蒲團上,口裡念著什麼。黑子在赤毛婆婆打坐念經時,是不會去打擾她的。他把水倒進赤毛婆婆家的水缸之後就出去了。李遠新背著他父親從村口走進來,李遠新父親的頭上蒙了一塊毛巾,他母親跟在他後麵,麵無表情,顯得特彆憔悴。李遠新的臉上也沒有表情,他的眼睛深陷著,但眼珠子還是那麼有神。他的胡子也長出來了。李遠新背著父親路過黑子身邊時,沒有和黑子打招呼,平常對黑子很好的李遠新的母親也沒有和黑子打招呼。他們匆匆而過,黑子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藥味。黑子一下子明白了什麼。他呆呆地目送他們回家。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黑子極為厭惡那些在背後說長道短的人。他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他挑完水,偷偷拿了十幾個雞蛋,用一塊布包好,進了李遠新家。李遠新正在院子裡劈柴,他以前是不用乾這活的,父親會讓他去讀書或去玩耍,不讓他乾這活。他劈著柴,滿頭大汗,他看見黑子進了院子,停了下來,“黑子,你來了?”黑子看到輟學才沒幾天的李遠新似乎成熟了,他沒有理由再去責怪李遠新,他不告訴黑子事情的真相肯定有他自己的苦衷。黑子問:“你爹呢?”李遠新小聲地說:“他睡著了。”黑子把雞蛋遞給李遠新,“遠新,給你爹補補身子吧。”李遠新收下了,他放下柴刀進了裡屋。黑子就拿起了柴刀,一下一下紮紮實實地劈起柴來。李遠新的母親正在做飯,她聽說黑子來了,就趕緊出來了,她的臉上漾著一層似是而非的笑意,她說:“黑子,快住手,怎麼能讓你乾!”黑子說:“你今天怎麼客氣起來了,不就是劈劈柴嘛,沒什麼的。”李遠新的母親臉紅了。李遠新出來了,他對黑子說:“我爹醒了,他讓你進去。”李母說:“黑子,你就進去吧。”黑子進了李遠新父親的臥房。油燈下,李父半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他的臉色寡白,瘦削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神氣。但他的笑容是那麼真實,他提起嗓音說:“黑子,坐坐。”黑子說:“叔,你好好休息,什麼事都沒有的,休息一段時間過後就好了。”李父笑著說:“傻小子,能有什麼事嘛,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清楚。黑子,遠新雖說不去讀書了,但你也要經常來,你們是好朋友。”李父的臉上沒有一絲病人的那種憂鬱的痛苦,他還是笑得那麼開朗,雖說有些病後的倦意,但也的確有種感染人的力量。黑子笑了,“我會常來的。”李父說:“這就對了。”黑子說:“叔,我能每天晚上來幫遠新補習功課嗎?”李父看了看憂鬱的李遠新,“遠新,你看呢?”李遠新說:“算了算了,打銅也是掙飯吃,打鐵也是掙飯吃,不讀書也沒什麼,把田種好了,也是蠻好的,我爹不也是沒有讀過書嘛,不也成天樂嗬嗬的。”李父不說話了。他還是笑著,也許他累了,不想說話了。黑子是個十分懂事的少年,他對李父說:“叔,你好好躺著,我該回去吃飯了。”李父笑著點了點頭,黑子就走了。他和李遠新約定晚上到河堤上去,李遠新答應了他。秋風瑟瑟,大河的嗚咽聲傳過來。黑子和李遠新坐在河堤上,望著空蒙的遠方,遠方一片漆黑。偶爾有流星劃落。黑子想,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該又有人隕落了吧。黑子問:“你爹得的是什麼病?”李遠新說:“是絕症。”黑子說:“你爹還那麼年輕。”李遠新說:“我媽說,那是命。前段時間,一個夜裡,我爹突然抱著肚子在床上打滾,他肚子痛,痛了一夜。我們都以為不過是肚子痛,沒有在意,沒想到一天比一天厲害了。我和我媽帶我爸到縣城裡看病,醫生說是絕症,回家等著處理後事吧,沒救了。我們才回來了。”黑子撿起一塊石子扔向遠方。李遠新說:“可我爹總像沒事一樣樂嗬嗬的,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幾天了,他越是那樣樂嗬,我們心裡就越難過。”李遠新哭了起來,“黑子,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我爹要是走了,我該怎麼辦哇!”黑子的眼淚也落下來了,他沒敢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摟住李遠新的肩膀,說:“遠新,你彆哭,哭也是沒用的。遠新,你千萬彆在你爹麵前哭,你要笑,要笑出來,讓他感覺到你們也是很快樂的,像沒事一樣。”李遠新在黑暗中點了點頭。5李父可以下床了。這可是讓人興奮的消息。李父走出了房間,走進了村裡,他在村間熟悉的村道上走過來又走過去。隻要碰到人,他就會主動和人家打招呼,笑容滿麵。碰到平時有話講的人,他就會站在那裡,和人家說上一會兒話。他說話的聲音很大,笑聲爽朗極了,富有感染力。人們都說,李父的病快要好了。李父碰到了生產隊長。生產隊長說:“可以出來走動了,好好休息,彆累著了。”李父笑出了聲:“隊長,不是我吹牛,過不了幾天,我就可以出工了。”生產隊長笑笑,“行,隻要你出工,我就給你加工分。”李父說:“工分就不用加了,我講笑話的時候,你不要說我磨洋工就行了。”生產隊長說:“你這家夥,就知道搞笑,好吧,我什麼都答應你。”李父在村裡走動的消息一下子傳開了。人們真以為李父要好了,不會有什麼事了,是的,如果現在有誰路過李遠新的家,都會聽到裡麵傳出的歡聲笑語。李父是個很喜歡開玩笑的人,哪怕是在勞動中他也經常會講些笑話逗得大家笑痛肚子。黑子聽說過他在田野上的笑話。那是夏天的時候,社員們割完稻子坐在陰涼處休息,李父就講過這麼一個笑話。他說有個女的帶著三歲的兒子回娘家走親戚,碰到了昔日的戀人。那戀人剛死了老婆,就把她請到了家裡。他們倆談著談著就舊情複燃了。這時,孩子睡著了,他們有了機會,就把孩子放在竹床上,然後上了屋裡的床。他們正乾得起勁,小男孩推門進來了,問:“叔叔,你們在乾什麼?”那男的急中生智,在女人的屁股上拍打了幾下說:“你媽媽做錯了事,我在打她的屁股。”孩子信了,因為他做錯事之後,媽媽也會打他屁股。後來,女人帶著兒子回到了家裡。幾天不見,夫妻倆就按捺不住了,等孩子一睡著,馬上就乾起了那事。微光中,孩子坐在床角,睜著大眼睛問:“爸爸,是不是媽媽做錯事了,你打她的屁股?”丈夫一聽,忙問:“什麼打屁股?”孩子就說:“媽媽前幾天也做錯了事,一個叔叔也是這樣打媽媽屁股的。”笑話一講完,大夥都笑瘋了。黑子他們也笑得要死。黑子也希望李父能好起來,他不但是個能給人帶來歡笑的人,而且,他要是好起來了,說不定李遠新就可以重新回到學校了。因為有一天,黑子正在上課,突然發現窗外有一個頭露出來,出神地往教室裡看,那就是李遠新。6沒過多久,李遠新的父親就不行了。李遠新那幾日天天殺雞。黑子也幫著他殺。李父喜歡吃燉雞。黑子很驚訝,李父病入膏肓了也能一次吃下一隻雞。黑子見過李父慢條斯理地把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津津有味,他邊吃邊快活地說:“好吃,好吃。”他把雞吃乾淨之後,又痛快淋漓地把雞湯也全喝了,喝得滿頭大汗。黑子見他那樣吃法,口水直往下咽,他根本就不是在看一個要死的人吃東西。那時,黑子心裡還在想,他這麼能吃,病肯定能好的。吃完之後,李父會笑著說:“太美了,再有一隻多好。”李遠新笑著說:“爹,你放心,明天你還會有雞吃的。”李遠新家的雞都殺完了。李遠新家的錢為了買雞給父親吃早已用光了。李遠新和母親陷入了苦藏書網惱,無論怎樣也要保證父親每天都有一隻雞吃呀。這時,奶奶把李遠新叫進了屋,她從一口古老的箱子裡拿出了一對銀鐲子,讓孫子拿去賣掉,給兒子換雞吃。李遠新真的換了幾隻雞回來。李父又把雞全吃了。李遠新和母親沒有辦法,該賣的東西都賣了,這可怎麼辦?李遠新找到了黑子。黑子回家和母親說了這事,母親把兩隻生蛋的雞留下了,剩下的幾隻雞全給了黑子,讓他給李遠新家送去。那幾隻雞沒有吃完,李父就死了,死時一點痛苦也沒有。李父完整地吃完了一隻雞,突然,他笑了一聲。他把兒子叫到麵前,他已經不行了。兒子把耳朵湊到了父親的嘴邊。父親說:“記住,我死之後不要哭,要笑,任何時候都要笑,不能哭,記住了。”兒子點了點頭,“記住了。”他笑了。奶奶在門口朝他笑。李遠新的母親也對著他笑。李遠新也對他笑。突然,他伸出了一隻手,在李遠新的臉上摸了一下,笑容便凝固了。他一去,哭聲便從李家傳了出來,而且是洪亮的哭聲。李父聽不到了,他是臉上布滿笑容死的,他是看著親人的笑臉離去的。後來,黑子才知道李父得的是腸癌。想想,一個得腸癌的人要吃下一隻雞,堅持那麼長時間每天吃一隻雞,要忍受多大的疼痛!在他最後的日子裡,他卻一直沒有叫聲痛,反而還帶著笑容。黑子後來才明白,李父吃雞是讓家裡人不要悲傷,在任何時候都要快樂,儘管他沒有給家人帶來快樂。李父對待死亡就像回家一樣。是誰把他領回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