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血性 李西閩 5921 字 28天前

真的,我想起那截被打斷的命根子,心裡就會產生極度自卑的情緒,這種情緒會轉化為憤怒,然後就特彆想殺人!可是,在那個永生難忘的除夕夜,我沒有殺人,我不會把我的恩人殺了。我隻是提著鬼頭刀,來到湘江邊上的河灘上,在呼嘯的風雪中嚎叫著揮刀狂舞。……我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離開了雷公灣,離開了善良而又苦難的馮家父女。我要走,是誰也攔不住我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馮家父女一起種苞穀,遠遠地看到了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灣渡口上。我站在那裡,眼睛直直地凝視那條船。馮三同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說:“麻子,朱四來了,他說過,開春要載貨路過雷公灣的,他來帶你走了。你去吧!”秋蘭憂傷地望著那條船。她知道自己無法阻止我離開,默默地轉過身,往山坡另外一邊的樹林子裡走去。馮三同麵無表情:“麻子,快去收拾東西走吧,不要讓朱四久等,他還要趕水路呢。”我朝秋蘭的背影忘了忘。馮三同又說:“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賴都是她的命,你們終究有緣無分,走吧——”我承認,我是個無情無意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馮家父女用他們的恩用他們的情都沒有辦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對馮三同說些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來。我隻是朝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絕情而去。其實,那時我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抓得稀巴爛。起了錨,船開動了,順流而下。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張望。馮三同佇立在那裡,朝我不停地揮手。我心潮起伏,我心裡說,馮老爹,這一生也許無法報答你們了,來世我做你的兒子!突然,我看到秋蘭發瘋般從那樹林子裡衝出來,朝湘江邊上狂奔而來。她邊跑邊喊:“哥,你等等我——”朱四站在我身邊,說:“麻子,船靠岸停嗎?”我搖了搖頭。秋蘭奔跑著,她的頭發在春天的風中飄飛,聲音在穿透歲月的迷霧:“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帶我一起走吧,哥——”我的眼睛被什麼東西迷住了。一片模糊。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蘭妹子,回去吧,麻子是個王八蛋,他的心腸是鐵打的,你就忘了他這個王八蛋吧!秋蘭妹子,回去吧,彆追了哇,他不會帶你走的——”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來,船已經過了雷公灣,再也看不到秋蘭了,再也聽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2我本來想搭朱四的貨船出去尋找隊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們的隊伍到哪裡去了。我像隻無頭的蒼蠅,在兵荒馬亂的大地上亂竄,儘管朱四在我下船時對我說,你在外麵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灣吧,這個世上沒有比秋蘭更疼愛你的人了。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頭,也不可能回頭。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湘西遊蕩,有一次,聽人說紅軍在貴州活動,我就去了貴州,結果費儘心血,也沒有找到紅軍的影子。我還是經常在深夜夢見上官雄,上官雄在我夢中總是血淋淋的。他是死是活,是我心中的一個難解的結。我不敢公開的找紅軍,如果被白軍的人發現我是個流散的紅軍,非把我抓去砍頭不可。我還不想死,在沒有找到上官雄之前,我不想就那樣死了,尤其是死在白軍的手裡,那是我最大的恥辱。我沒有在貴州找到紅軍,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為紅軍離開中央蘇區時說過要打回去的,說不定,紅軍已經打回去了呢。我的這個想法是那麼的可笑和幼稚,可我當初的確是那樣想的。但是總有一些消息,一會說紅軍在湖北,一會又說紅軍到了河南,我的心總是被那些傳聞弄得活絡,於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頭,到處流浪,尋找紅軍的隊伍。我在流浪的途中,一直靠賣藝為生。人一生如何,也許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找來找去,會進入到白軍的隊伍裡去。31937年8月,我來到了河南固始,聽說日本人已經對中國發動了戰爭。我找紅軍隊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個叫寬溝的村莊裡,房東是個老大娘,孤身一人,她的兩個兒子都被白軍抓了壯丁,下落不明。那個晚上,睡覺前,老大娘還和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起她的兩個兒子,還說,如果我以後碰到他們,要我告訴他們想辦法回家。我理解老大娘的心情,就答應了她。我經常會陷入一種昏沉的狀態,我知道自己醒著,或者說感覺自己醒著,可身體卻動彈不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四肢仿佛被繩子捆綁。這個晚上我同樣如此。這是十分危險的一種狀態,我會覺得特彆恐懼,想喊又喊不出來。我在這樣的狀態中聽到了砸門的聲音。我的大腦變得十分清醒,誰在這個深夜砸老大娘的門?門外還傳來了凶神惡煞的叫喚:“開門,開門!”老大娘緊張地在我房間門口說:“小夥子,你趕快從後門逃吧,國民黨來抓壯丁了!”我十分清楚抓壯丁是怎麼回事,就是把青壯年抓到白軍部隊裡去當兵。我聽到老大娘的叫喚,心裡異常的焦急,可我就是爬不起來。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這可如何是好。老大娘沒有開門,隻是站在門裡說:“你們走吧,俺兩個兒子都被你們抓走了,你們還來做什麼!”外麵的人說:“彆囉嗦,趕緊開門吧,誰不是這樣說,騙鬼吧!”不一會,門就被砸開了,許多白軍士兵嗷嗷叫著衝進來,他們把老大娘推到了一邊,就進屋裡搜索起來。一個士兵一腳踢開了我的房間門,我這才像是鬆綁般跳了起來,我來不及操起多年來一直跟著我的鬼頭刀,幾杆槍就頂在了我的頭上和身上。“彆動,動一下就斃了你!”那個士兵說。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我知道輕舉妄動的後果。房間外麵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房間裡有人嗎?”用槍指著我的士兵說:“楊排長,屋裡有個人!”沙啞的聲音說:“老太婆,你不是說家裡沒人嗎,怎麼又冒出來一個人?你不是騙我們嗎?”老大娘說:“老總,俺真的沒有騙你們呀,俺兩個兒子真的被你們抓去當兵了,兩年多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啊!屋裡的是俺親戚的兒子,看俺一個孤老婆子可憐,大老遠來看俺的啊,你們千萬不要為難他,千萬不要把他抓走啊!”楊排長提著盒子槍走進了房間,用手點往我臉上照了照:“嘿嘿,還是個麻子!”我冷冷地說:“你們想乾什麼?”楊排長說:“你說我想乾什麼?媽拉個巴子,給老子帶走!”幾個兵推推搡搡地把我押出了門。我大聲說:“你們讓我把我的東西帶上!”一個兵說:“帶個逑!到了隊伍上,什麼東西都有的!”我又大聲說:“我要帶上我的東西!”這時,老大娘把我用一塊黑布包著的鬼頭刀和我的包袱拿出來,追上來,遞給我說:“孩子,都是俺害了你呀!你要不來看我,也不會被他們抓走啊!造孽啊!”我對老大娘說:“姑婆,您回吧,多保重!我沒事的!”就這樣,我被白軍抓了壯丁,成了一個白軍士兵。這是我的命,我想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過去的。說實話,我變沒有害怕,我想我一個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現在有地方給我吃給我穿,何樂而不為?況且,我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白軍總會和紅軍打仗的,他們找到了紅軍,也就等於我找到了紅軍,那時,我就可以……隻是我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我心裡就會覺得異常的恥辱和憤怒,這是白軍留給我的記號,它時刻提醒著我,他們是我的仇敵,我現在是和仇敵為伍!因此,我常會躲在無人的地方,對著曠野嚎叫,野狼般嚎叫!4楊排長的名字叫楊森,身材高大粗壯,滿臉黑胡茬兒。從我們第一次對上眼那時起,我就感覺到我們之間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到他們隊伍上後,我十分的不習慣,並且時刻提防著他們,怕自己不小心露了馬腳,如果他們知道我曾經是個紅軍的連長,說不定就會把我拉出去斃了,所以我沉默寡言,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那天,我獨自坐在一棵樹下擦刀。楊森大大咧咧地走到我麵前,對我說:“麻子,把刀給老子瞅瞅。”我站起來,把刀遞給了他。他端詳著這把刀,然後掄了倫,說:“好刀呀!”我心想:“算你小子識貨,好在以前你沒有碰到我,和我對過陣,否則你說不準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我貌似微笑地看著他:“這是很普通的一把刀。”楊森審視著我說:“這刀不普通!”我不多說話了。他把刀遞還給我說:“這把刀喝過人血!”我頓時心驚肉跳,他作為一個職業軍人的目光是十分準確的,可我必須裝傻,驚訝地說:“是嗎?我怎麼看不出來。這刀是我揀來的,因為我喜歡,就帶著它。”楊森突然說:“你這個人也不簡單,你也殺過人!”我說:“楊排長,我可是個老實人,從來沒有殺過人。”楊森嘿嘿一笑:“你的眼睛裡有股殺氣!”我說:“是嗎,我怎麼沒有感覺呢。”楊森說:“小子,好自為之吧,以後把心機和力氣用在殺日本鬼子身上就好了!”我無語了。我被抓壯丁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差點殺了一個人,自己也差點被槍斃。那天,隊伍駐進了信陽城裡。連隊的一個老兵油子帶人去逛窯子,回來後,他們眉飛色舞地談論著逛窯子的事情,士兵們都圍在那老兵油子的周圍。那時,楊森和連長幾個下級軍官在駐地附近的一個館子裡喝酒。我躺在一個角落裡閉目養神,想著上官雄不知現在在哪裡。那個老兵油子叫宋其貴,他說著說著,目光透過士兵們的縫隙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滿臉邪惡地說:“那個麻子怎麼總和我們格格不入呀,我懷疑他是不是男人!”士兵們哄笑起來,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個內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貴在說我,我心裡說,你說吧,說我什麼都可以,我現在必須忍耐,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見識老子的手段!他們見我無動於衷,更加肆無忌憚了。宋其貴說:“你們過去把他按住——”那些本來就很無聊的士兵聽了他的話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撲了過來,如果我跳將起來,這些士兵或者都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我身懷武功,隻要他們沒有觸及我的底線,欺負我也就算了,我沒有必要出手。我沒有跳起來,還是躺在那裡,但是我已經睜開了眼睛。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就看不出我眼睛裡的殺氣,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貴。我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按住了手腳,我大叫:“你們要乾什麼!”有一個士兵笑著說:“一會你就知道宋老兵要乾什麼了!”另外一個士兵朝宋其貴大聲喊:“宋老兵,快過來,我們把麻子按住了!”我大叫:“你們不要和我開玩笑,快放開我!”宋其貴扔掉手中的煙卷,站起來,滿臉壞笑地朝我走過來。他根本就不顧我的喊叫,走到我麵前,蹲了下來,以最快的速度解開了我的褲帶,扒掉了我的褲子!那一刹那間,一股熱血湧上了我的腦門,我兩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紅,我心裡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貴,都看到了我被打斷的那截命根子,他們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鬆了。他們的表情都僵在那裡,宋其貴沒有想到會這個樣子,他更沒有想到我會像一隻暴怒的豹子站起來,迅速地把褲子拉起來,勒上褲帶,然後嚎叫著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貴撲過去,一手鎖住了他的喉嚨,惡狠狠地對他吼道:“乾你老母的,你找死呀!”有兩個平常和宋其貴比較好的士兵企圖上來幫他,被我一腳一個踢到一邊去了,其他士兵都站在那裡看熱鬨。其實老兵油子宋其貴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我掐住他的喉嚨後,一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了,臉色漲得通紅,喉嚨裡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渾身抽搐。我掐住他喉管的手越來越使勁,我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也許這個時候,士兵們看到了眼睛裡的殺氣,那時,我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殺氣!一個士兵見勢不好,飛奔出去。不一會,滿臉通紅的楊森提著盒子槍快步奔進來。宋其貴正翻著白眼,再給我一分鐘,我就會要了他的命。楊森見狀,朝屋頂砰地開了一槍,大吼道:“麻子,快給老子鬆手!”聽到槍聲,我從憤怒得發昏的姿態中回到了現實之中,我鬆了手,宋其貴死狗一般癱倒在地上,喘著粗氣,大聲地咳嗽。楊森命令士兵把我捆了起來。連長說要槍斃我。我也想,他們不會饒了我的,我已經橫下了一條心,死就死了,死了也乾淨了,也不用活在這個狗操的世界上受辱了!我等待著那一顆子彈洞穿我的腦門!我被關在一間黑屋裡。半夜時分,門開了。楊森一隻手提著一盞馬燈,另外一隻手提著一籃子東西,走了進來。他踢了我一腳:“你小子有種,我說過,你的眼睛裡有股殺氣!你今天差點就害死了你自己,如果殺了宋其貴的話!”我無語,隻是瞪著他,心裡說,要殺要剮隨便你們,囉嗦什麼!楊森給我鬆了綁,語氣柔和起來:“說實話,要是換了我,我也會殺了那狗日的,宋其鬼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他是和你開玩笑的,罪不該死呀!況且,他也不知道你——”我不想聽到他說有關我命根子的事情,我使勁地咳嗽了一聲,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麼,就打住了,接著把話題岔開了:“我看得出來,你是條漢子,所以,我求連長,不要槍斃你,我們很快就要開上去和鬼子作戰了,那時,你一定是個殺敵的好手!”我長歎了一聲。楊森說:“我這一生,最佩服有血性的男人,彆看你平常不言語,我心裡明白,你可不是一般的人!”說著,楊森從籃子裡拿出一隻燒雞,遞給我:“兄弟,吃吧!忘記白天的事情,上了戰場,我們都是好兄弟!”我接過燒雞,大口地啃了起來,我的確餓了。他又從籃子裡拿出一瓶燒酒,自個灌了一大口,然後遞給我:“喝吧,麻子,消消氣!”我抽出一隻手,接過酒瓶,猛地喝了一大口。楊森嗬嗬地笑起來:“痛快,痛快!”他把我當成了兄弟,某種意義上,我也把他當成了兄弟。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白軍裡麵,並不是誰都麵目可憎。5楊森雖說五大三粗,可他哭起來,讓人感覺是個孩子。我從上官明死後,就不會哭了,可看到楊森的痛哭,我並不是那麼鐵石心腸。那是入秋後的一天,楊森接到老母去世的消息,他當場就昏了過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過了好一會兒功夫,他醒轉過來便大哭起來。那一場好哭呀,引來了眾多的士兵。這些士兵大都是一些窮苦人,當兵前大多是與父母親相依為命的孝子,一看楊森呼天搶地的哭,一個個哀綿起來了,有的也抹起了淚。我怎麼也想不起父母親的模樣,我隻記得黃七姑和上官明,想起他們,我有些傷感,但是我不會流淚。楊森哭得死去活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活脫脫一個大孝子模樣。有幾個士兵就勸他節哀,楊森在同鄉苦口婆心唱的勸說下才才漸漸地停住了哭喊。“誰在哭鬨!”一聲斷喝傳來。士兵們一看,是營長張發魁駕到,一個個作鳥獸散,因為他們聞到了張發魁身上濃鬱的酒味,他是個酒鬼,喝多了什麼鳥事都做得出來,楊森告訴過我,如果聞到張發魁身上的酒味,最好離他遠點。“報告長官,楊排長的娘死了。”一個大膽的士兵撲的立正,敬了個軍禮說。“娘死了就死了,哭叫什麼!這年頭,死個人算什麼。”張發魁瞪著血紅的眼粗魯地說。“是,死個人不算什麼!可楊排長死的是親娘呀!”那個膽大的士兵還立正在那裡說。“放肆,這家夥膽子肥了!給老子拖出去打五十鞭子!”張發魁惱怒地說。幾個隨從把那個膽大的士兵拖走了。楊森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本來聽了張發魁的話,心裡就冒火,還看到自己的同鄉李貴被拖去打了,頓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他低吼了一聲,朝張發魁衝過去,照著他臉上就是一記老拳。楊森人高馬大,這一拳下去相當了得。張發魁的半邊臉上立刻發糕般紅腫起來,繼而泛青泛亮。這一拳把張發魁的酒打醒了一半,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氣得嘴角的肉不停地顫動,照著楊森的臉就是一馬鞭,楊森的臉上立刻出現了血紅的條痕。楊森“哎喲”了一聲,正要拔槍,張發魁的幾個隨從惡狼似的撲上來,死死地扭住他。楊森破口大罵:“操你祖宗八代的張發魁,你他媽的不得好死!想當初,老子為了救你,身上還挨了槍子!王八蛋!”“拉下去斃了!”張發魁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眼冒金星地叫道。楊森不停地吼叫著怒罵。當張發魁聽到拉槍栓的聲音之際,卻大喝一聲:“且慢。”那些正要下手的隨從們立刻停止了行動。“這小子忠義,放了他。”張發魁捂著被打腫的臉說,也許他的酒徹底醒了。我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發生的這一切。張發魁轉身走了。他沒走出幾步,折了回來,走到目瞪口呆的楊森麵前,說:“敢死連連長的缺,你去頂了吧!”說完就揚長而去。楊森有些不知所措。楊森不知是悲還是喜,當然還是喜從悲來,喜的是就這樣當上了敢死連的連長,悲的是他可憐的母親死時沒有兒子送終。6楊森當了連長,走馬上任時,把那挨鞭子的同鄉李貴也帶去了,還帶上了我和老兵油子宋其貴。楊森讓李貴和宋其貴當了排長,而把我安排在宋其貴的手下,什麼職務也沒給我,隻是有吃有喝時,他會把我叫上。楊森交上了桃花運。這天隊伍來到了古龍鎮,便在古龍鎮駐紮下了。隊伍剛駐下,士兵們便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一個個都背著槍挎著刀,到鎮上酒肆窯子去找樂子。楊森卻悶得慌,他不是那種吃喝嫖賭的男人,隊伍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悶得慌。他坐在桌前一個人獨自喝茶。他總尋思著開到前線去和小日本鬼子乾仗,沒仗打的日子令他度日如年,其實那時,我們越來越接近戰爭了。我和楊森在這一點上是有共同點的,我希望能有仗打,無論和誰打,我都渴望著。這時李貴走了進來。“連長,今天我請客,走,喝酒去。”李貴顯得特彆興奮,其實他也是看到楊森抑悶,想請他出去開開心。“喝個逑!你哪來的錢。”楊森沒好氣地說。“你看。”李貴從兜裡掏出個錢袋,抖了抖,錢袋裡的銀元嘩嘩作響。“留著給你老婆孩子花吧!”楊森懶洋洋地說。“大哥,我從來就服你,跟著你一定不會吃虧的。老婆孩子家裡有人照料,今天就賞小弟一個臉,出去喝兩杯吧!”李貴差點兒就要跪下了。楊森見李貴真摯,就答應了。楊森想了想,對李貴說:“把麻子叫上吧!”楊森挎著盒子炮,大搖大擺地帶著李貴和我,出了營房的門,站崗的馬上撲的一個立正,楊森挺著胸朝街上走去。楊森帶著我們在小鎮的街上行走,路人都躲著我們,挎盒子槍的長官在這樣的小鎮上,在那些窮人的眼裡都是凶神惡煞的,楊森那張臉本來就長得凶,更給人一種可怕的感覺,我們三人中,數李貴長得清秀,我的滿臉麻子看上去也十分鬼怪,路人怎麼能不躲著我們。街旁圍滿了一圈士兵,那些士兵吵吵鬨鬨的,好像在爭著什麼。“過去瞅瞅!”楊森說。我們便走了過去。“老子出五塊大洋!”一個流裡流氣的塌鼻子士兵大聲地叫著。“俺出六塊塊大洋!”另一個肥胖的士兵喊。“六塊大洋夠我們家生活一了。”一個清秀的士兵說。“六塊大洋能買多少稻穀呀,我們累死累活也弄不到六塊大洋,真大方,不知道你這錢是哪裡搜刮來的。”又一個士兵說。“這女子長得水靈,值,六十塊大洋也值!”另一個士兵流著口水說。“讓開,讓開!”李貴大聲地叫道。那些吵吵嚷嚷的士兵,看到是敢死連的楊森連長來了,趕快讓開,但他們都不走,還站在那兒看熱鬨。楊森走上前去,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蹲在地上,頭上插著一根草標,麵前放了一張紙,紙上寫滿了字。那女子有著一張姣妍的臉龐,明眸秀美,卻掛著一股悲愁與哀怨。楊森不認識字問:“她乾什麼?”李貴好歹讀過兩年私塾,認這幾個字還可以的。李貴說:“這女崽是個賣唱的,她剛死了爹,要將自己賣了葬她的瞎子老爹。”楊森的眉毛顫抖了一下。他的目光和那女子對視了一下,眼神頓時慌亂起來。“可憐的人!”我心裡哀傷地說了一聲,我突然想起了雷公灣的馮三同父女,他們現在怎麼樣?如果馮三同死了,沒錢安葬,秋蘭會不會也賣身葬父?我渾身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了。“李貴,你身上有多少大洋。”楊森問。“七塊。”李貴說。“她要多少錢?”楊森又問。李貴趕快回答:“三塊大洋。”“你們這些渾帳東西還站在這裡乾什麼,都給老子滾!老子要了這女子。”楊森衝著那群圍觀的士兵大聲地吼叫。士兵們看楊森凶巴巴的火氣大,手又按著盒子槍,都不敢吭氣,一個個溜掉了。剩下楊森、李貴和我,以及那個女子。有兩個士兵遠遠地看著我們,被楊森發現了,楊森又朝他們怒吼道:“你們他媽的還不快滾!”那兩個士兵見勢不好趕快跑了。“你叫什麼名字?”楊森輕聲問。女子迷茫地看著楊森。“長官問你名字呢,說。”李貴說。女子哀傷地說:“我叫桃紅。”“桃紅——”楊森輕輕地重複了一聲,眉毛又抖了抖,我看得出來,三十多歲了還未娶過老婆的楊森被女子打動了。“李貴,今天咱們不喝酒了,把錢全給她吧,讓她把父親葬了。”楊森對李貴說完這話後,抹了一下眼睛,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對我們:“你們幫助她去料理一下吧,一個女人家不好辦事。”楊森轉身揚長而去。李貴疑惑地看著楊森,十分不解。女子朝楊森的背影長跪而下:“恩人——”7那個夜晚,李貴竟把桃紅領了回來。楊森便和桃紅結成夫妻,找了一間空房住在一起。楊森初為人夫,那幾天裡紅光滿麵,沉溺在和桃紅的恩愛之中,每天都興高采烈地請人喝酒,每次喝酒都叫我作陪。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每次喝完酒,我就跑到鎮子外麵,對著大彆山嚎叫!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苦痛!我甚至有點妒恨楊森,認為他叫我去陪酒是有意的羞辱我,我心裡惡毒地咒罵著他!人在一些非正常的狀態中總會產生非正常的想法。桃紅讓楊森體味到了做男人的滋味,也給他帶來了麻煩。忽一日,營長張發魁把他叫了去。張發魁笑了笑:“楊森,你小子好豔福呀。”“不敢,不敢。”楊森說,他是相當服張發魁的。“那女人叫什麼來著?”張發魁問。“桃紅。”楊森回答。“桃紅——嗯,好名字。聽說桃紅長得天姿國色,貌若天仙?”張發魁笑問道。楊森即刻回答道:“哪裡,哪裡。”“哼哼。”張發魁轉了話題,“楊森,你說我這人怎麼樣?”“您是咱恩人。您對咱好,我知道!”楊森說。“你太抬舉本人了。”張發魁說,“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務正業了?”楊森似乎聽懂了張發魁話中的含意,馬上接口道:“不敢。”“情有可原嘛,新婚夫妻,甜甜蜜蜜是可以理解的,可我還要提醒你,我們都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人,日本人說不定哪天打過來!”“是。”楊森說,“咱不敢忘記,咱心裡總惦念著何時隊伍拉上去個狗日的日本鬼子大乾一場!”張發魁笑笑:“好好帶你的兵吧,仗有你打的!”楊森離開張發魁時,心中好像預感到了些什麼。過了幾天,張發魁營長命令楊森帶幾個兄弟到前沿去偵察一下日本人的兵力。楊森帶了包括我在內的十來個人走了,他到哪裡都要帶上我,對我異常的信任,說實話,出去執行任務時,我要乾掉他逃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我沒有那麼做,還有一點,那時已經國共合作,一起掉轉槍口對準日本鬼子了,我找紅軍隊伍的願望也不是那麼迫切了,到哪裡不是打鬼子呀!我心裡惦記的是上官雄,不清楚他到底是死是活,我們兩個一條藤上結的兩個苦瓜,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是因為相互有個照應。楊森離開桃紅,自然有說不出的滋味,一路上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桃紅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他完全為她而癡迷,我理解他。這是戰爭年代,日本鬼子已經進入大彆山區,向我們部隊的防區步步進逼,他不可能帶著桃紅到處走,桃紅畢竟不是什麼物件,可以栓在他的褲腰帶上。桃紅在楊森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對楊森情意綿綿地說:“今生今世跟著你走,恩人!”這句話把楊森感動得熱淚橫流。他至死認定,他這輩子隻有兩個女人愛他,一個是他可憐的母親五姑婆,另一個就是睡在身邊的這個女人——桃紅。儘管這兩個女人對他的愛各有不同的實質和內容,但他還是至死也不會忘記。我們從前沿轉了一圈回到了古龍鎮時,楊森卻不見了桃紅。他問了許多人,就是不知桃紅的下落,他傷心透了。一個粗壯漢子傷心的樣子是很讓人憐憫的。我想,如果當初我把秋蘭帶出來了,她突然不見了,我會怎麼樣?桃紅到底上哪兒去了呢。李貴對楊森說:“不就是一個風塵女子嘛,何必如此,不要傷了身子骨。”“臭狗屎,你他媽的懂個逑!”楊森惡狠狠地罵李貴。李貴便不敢吭聲了,隻是陪著楊森難過。我沒有說什麼,隻是找來兩瓶燒酒,遞給他一瓶,陪他喝悶酒,我也學會了在苦悶的時候借酒澆愁。桃紅是個美得讓人不能把持的女子,我沒有辦法形容她的美,隻知道我這樣的廢人見過她後,也會為之心動,內心也會燃燒一團烈火,我隻能在無人的地方野狼般乾嚎,發泄內心的獸欲和哀傷。我想桃紅一定是被看上他的男人奪走了,可是,在古龍鎮,誰敢動新保安五團三營敢死連連長楊森的女人呢?我的判斷並沒有錯。桃紅並沒有私自離開古龍鎮,而是被楊森的頂頭上司張發魁營長霸占了,張發魁見紙包不住火,在一次酒宴上,把這事情向楊森全盤托出了。就是我們回來的第三天晚上,張發魁請楊森去喝酒,楊森要帶我去,被來請他的人拒絕了,說張發魁隻請他一個人。那頓晚宴相當的豐富,雞鴨魚肉樣樣有,全是那時節上的好東西。酒過數巡,楊森悲從酒中來,長歎了一聲說:“一個男人連一個女人都保不住,真是生不如死呀!”張發魁這一生也沒有把什麼人放在眼裡,聽完楊森的悲歎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了。楊森被笑得莫名其妙。張發魁似乎有些醉了,說:“不就是一個桃紅嘛,一個風塵女子,也未必有多少真實的感情,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我們這些人,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也不一定能夠守得住什麼,我看楊老弟還是放寬心吧!該喝就喝,該吃就吃,不要虧待了自己!”不聽張發魁說還罷,聽他這麼一說,酒在肚裡翻江倒海起來。他淒聲喊:“桃紅,我的老婆哪——”張發魁根本就沒有理會楊森哀叫,繼續說:“像桃紅那樣的女子多的是,我幫你再找一個不就行了,隻要你鐵心跟著我,還會怕沒有女人。實話告訴你吧,桃紅被我養起來了,這女人賣唱出身,本來就不怎麼樣,隻要給她錢就行。”楊森聽了張發魁的話,頓時呆了。楊森不止一次吃驚於他的營長,可這次吃驚,讓他猛地清醒過來。他看到張發魁營長身後的兩個隨從似笑非笑,手一刻也沒離開過腰間盒子槍的槍把,楊森不敢輕舉妄動,他知道自己隻要一動,就會死於非命,但他的心卻流出了鮮紅的血。他幾乎要昏死過去。張發魁朝他冷冷地笑。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但已經太晚了。他真想殺了張發魁,可他沒敢動手。他沒想到對自己刻骨柔情的女人會那麼輕易地投進了彆人的懷抱,心裡憤怒而又淒涼,這他媽的究竟為什麼!但他還是很理智地離開了張發魁營長為他特地設的酒宴。事實上,那個晚上他要是不理智的話,必死無疑。張發魁營長設那個酒宴就是要告訴他那個殘酷的現實。張發魁看他沒怎麼樣就放了他一馬,楊森在張發魁的眼裡就像一隻小螞蟻,他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楊森悲傷透了。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他認定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有第二個女人了。可是楊森又能怎麼樣?楊森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8李貴勸他說:“不就是一個女人嘛,有什麼了不起的!以後打完仗了,回老家讓我娘給你說一門親,找個良家婦女也挺好的,你現在是長官,還怕找不到老婆!”楊森睜圓了雙目:“你給老子閉嘴!”李貴便不敢再說話了,隻好站在一邊。李貴也是條忠直的漢子。他一直把楊森當成自己的親哥,大哥此時斷腸如焚,他在一旁也不好受呀。這個平常老實的漢子也漸漸地氣惱上了,他罵了一聲:“狗娘養的,兔子不吃窩邊草,這營長也太沒人味了。”楊森沒有言語。李貴突然操起那支漢陽造,嘩啦地拉了一下槍栓,奪門而去。楊森沒吭氣。正因為他沒吭聲,對李貴的行動沒表示讚同也沒表示反對,而葬送了李貴一條鮮活的人命。秋季是涼爽的。涼爽的秋風無法阻止子彈出膛,無法阻止子彈射李貴的胸膛。李貴身中八顆子彈倒在營長張發魁門前的台階下。人生或死似乎是命中注定。楊森哪怕阻攔一下李貴,也就保存了他的性命。楊森對李貴的死一直耿耿於懷,李貴是為他死的,他隻要一想起李貴身中八彈橫屍在營長門前的情景,就會倏地立起高大的身軀,狂吼道:“我操他祖宗八代的!”李貴就那樣一個人獨自離開了楊森灼人的視線。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楊森聽到了槍聲一連響了八聲。他從椅子上驚跳起來,提著盒子炮就衝出門。楊森怎麼也沒想到李貴沒開一槍就被人射殺了,而且身中八彈倒在血泊之中。原來張發魁營長早有提防,知道有人要上門尋仇。張發魁也沒有想到死的是李貴,而不是賊三,更不是我。我承認,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個孫子,我一點也不仗義,楊森枉把我當成了兄弟,我不可能為了他這個事情去殺張發魁,我有自己的想法。楊森看到李貴的屍體橫呈在張發魁門外的台階下,雙眼暴突的樣子,他心裡慘叫一聲:“兄弟,你死得好冤!是我害死了你哪!”誰也沒聽到楊森心底的慘叫,可張發魁卻從楊森的神態中看出了他心裡的刻骨仇恨。張發魁冷笑了一聲問:“楊連長,你手下的人要行刺本座,你說該不該殺?”張發魁兩道凶暴的眼光直刺楊森,楊森感到背脊上有股透骨的冷,腦門卻發熱起來,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該殺不該殺?”張發魁逼問道。幾條槍不規則地緩緩抬起了那黑洞洞的槍口。汗珠順著楊森的額頭淌下,撲撲地掉落在地上,他的手往盒子槍槍把炮摸去。“該不該殺?”張發魁惱怒地突起眼珠逼問道。聽到幾聲拉槍栓的聲音,楊森的手顫抖地離開了盒子槍的槍把。“該殺。”楊森嘴巴裡吐出了這兩個字,然後整個的人都虛脫了。“哈哈哈……”張發魁得意地狂笑,笑了好大一會才停止,又說,“好,有種,我沒看錯人,沒有看錯人,你是我的好兄弟!”楊森無語。張發魁喊道:“來人,把李貴的屍體拖到野外去喂野狗去。”幾個士兵過來把李貴的屍體拖走了。楊森呆若木雞地站在那,仿佛根本就沒聽到剛才營長張發魁說的話。楊森抬起頭,感到秋日的陽光也是那麼毒辣,灼傷了他的眼睛。楊森帶著我來到了野外。“叭——”“叭——”楊森憤怒地舉起槍,射殺了正在撕咬李貴屍身的野狗。他悲傷極了。他帶著我來到野外,是來給李貴收屍的。李貴的屍體被野狗撕得皮開肉綻,麵目全非,都認不出是李貴了。楊森痛苦萬分。我們四處揀了一大堆乾柴堆起來,把李貴的屍體放在上麵。他用顫抖的手擊打火石,火石吐出火花迸在乾草上,火就燃燒起來。火越燒越旺,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烈火將李貴的屍體焚燒。屍體的焦糊味隨風飄散。我問楊森,為什麼要把李貴的屍體火化,而不是埋進土裡,俗話說入土為安。楊森沙啞著嗓音說:“這樣他的魂魄就可以飄回家鄉。”我說:“如果以後我死了,你也把我燒了,讓我的魂魄飄回家鄉。”楊森點了點頭:“我如果死了,你也一樣把我燒了!”我也點了點頭。楊森的眼睛濕了,他咬著牙發誓要報這血仇。我們就看著火把李貴的肉體無情地吞噬掉。整個的天空,充滿濃煙和一股難聞的怪味。李貴死了,他的魂魄也許正在飄回故鄉,我們活著的人,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前路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樣的命運?我們無法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