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謀殺(1 / 1)

烏盆記 呼延雲 5572 字 28天前

“嘗嘗,嘗嘗,咱們縣的庫魚遠近聞名,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吃啊!”皮亨通用筷子撕下一塊魚肉放到馬海偉麵前的小碟裡,隨著升騰的熱氣,魚皮上的孜然、辣椒伴隨著魚肉的香氣一起躥進鼻孔,饞得馬海偉的口水差點流下來。此時此刻,他們正坐在大堤上的一家小飯館外麵用餐,折疊桌、小木椅、鄉村土菜和烤庫魚,腳下縈繞著爛漫的野草,眺望遠處,便見漁陽水庫一片蒼茫,仿佛將彼岸的世界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惆悵裡。“老馬,咱們走一個?”皮亨通端著盛滿啤酒的玻璃杯說。馬海偉笑著舉杯和他一碰,一飲而儘。“楚兄,您也賞光喝一杯?”皮亨通說。楚天瑛端起酒杯,他注意到皮亨通用杯沿磕了一下自己酒杯的中腰。“老皮,一晃三年不見啦,你個貨咋還跟著趙大那王八蛋混呢?”馬海偉夾了塊魚塞進嘴裡,邊吃邊問。皮亨通苦笑道:“混碗飯吃唄,現在不少記者,其實就是個托兒,不然靠我那點死工資,都不夠給娃娃學校的老師上供的。”“這年頭,男人靠托,女人靠脫,沒啥害臊的,隻要彆沾上人命就行。”馬海偉三句不離正題,“三年過去了,你給我撂個明白話,當初那場塌方是不是趙大人為製造的?”皮亨通看了一眼楚天瑛,說:“誰知道呢,都過去了,團結一致向前看嘛。有吃,有喝,管那些陳年爛穀子做什麼呢,除了鬨心,沒用。”“老皮,我死看不上你這個尿性!”馬海偉指著他的鼻子說,“當年你就這熊色的樣子,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什麼高抬貴手,屁話跟我放了一籮筐!不說那些髙雅的詞兒,最起碼的,那些被弄死的奴工,跟你我一樣,也兩隻眼睛一張嘴,也有來這兒吃庫魚的權利,憑啥死了連個姓名都沒留下,誰活著也不是為了給彆人當地基的!”皮亨通指了指大池塘的方向說:“老馬,你也知道,咱們縣三年前修的這水庫,豆腐渣工程,每年夏天一漲水就沒過大堤,所以,窯廠出事不久就給淹了,什麼都沒了,水退了,就剩下幾個水塘。趙大經常在那裡釣魚,漸漸地還蓋了幾間簡易房,圈起地來改叫個‘大池塘’整天鈞魚……這是啥?這就是現實!你跟趙大較個啥勁啊——楚兄,你說對不對?”楚天瑛心裡有數,幽幽一笑,不說話。馬海偉氣兒不順,說嘴又說不過皮亨通,乾脆拿起一瓶啤酒來對瓶兒吹,解開襯衫,讓清風吹撩著悶熱的胸口問道:“對了,那葛友是於啥的?”“退伍的特種兵,被趙大請來當保鏢的,據說身手和槍法都特彆棒。”皮亨通說,“這兩年,趙大的膽子變小了,過去那人,見廟門都敢踹兩腳,現在燒香拜佛比誰都勤,對人防得可小心了。除了葛友和李樹三,其他人想見他都要先經過這倆人,否則根本沒有可能。”“那個李樹三,我有點印象,是不是臉上的骨頭都格棱著,半邊臉被柏油燒黑了?”馬海偉問,“當初我調查塌方事件時,見過一麵,他不愛說話,老藏著掖著什麼似的,給人感覺一肚子的鬼。”“對,就是他。李樹三不是本地人,塌方事件前不久才來到窯廠,和趙大一起擱夥計的。”皮亨通說。“現在他做什麼呢?”“啊?你沒見過他嗎?”皮亨通很驚訝,“他就是你們住的那個旅店的老板啊,就是他把你們來到漁陽縣的消息告訴趙大的。”馬海偉和楚天瑛吃了一驚,從入住旅店到現在,前台接待他們的始終是一個小姑娘,並沒有見到任何半邊臉燒黑的人。看來,這個李樹三一直躲在暗處觀察著每一個客人,竟然認出了三年未曾謀麵的馬海偉。不過,這倒讓馬海偉有些困惑:“趙大的生意做得這麼大,和他一起擱夥計的李樹三才開了那麼個小旅店——他倆沒有因為分贓不均的事兒鬨翻過嗎?”皮亨通喝了一口啤酒,搖了搖頭說:“沒有,他倆的關係好得很,縣裡人人都知道,李樹三是趙大的狗頭軍師哩。”“那麼,你又是趙大的什麼人呢?”一直沉默不語的楚天瑛忽然問。馬海偉驚訝地看著口風驟然一轉的楚天瑛,然而楚天瑛蹺著二郎腿,微笑著望著皮亨通,淺淺地啜了一口啤酒。皮亨通慢慢地站了起來,雙手耷拉在腰間,呆呆地看著楚天瑛。突然,他替自己分辯道:“楚……楚警官,我隻是替趙大跑跑腿,偶爾給他的公司寫幾篇宣傳稿,疏通疏通縣裡的關係,彆的可沒我的事情啊!”“呀!”馬海偉不禁笑了,“你咋看出他是個警官的?”“我當過兵,又是記者,一看楚警官這坐相,就知道他是乾什麼的了。而且——”他歪著個腦袋揣測道,“而且您還是京裡來的大官吧?”“不大不小。”楚天瑛仰起頭一笑,剛才皮亨通和他一碰杯,他就知道皮亨通懷疑自己的身份了。馬海偉和皮亨通一陣淺談,他判斷此人隻是個油滑而不得誌的小文人,對趙大也是一肚子的怨氣,所以不妨恐嚇一下,套出幾句有用的話來。看著楚天瑛高深莫測的模樣,皮亨通更確信此人是個大官了,試探著問道:“楚警官,您莫不是來微服私訪三年前的塌方案的?那時候我還沒和趙大走得太近,所以事情的內幕我真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我也懷疑那些工人的死因,但公安局調查說他們真的是死於自然的塌方啊!”最後這句話說得很狡猾,把責任統統推到警局身上了。楚天瑛一笑道:“我們此行,和塌方案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至於來做什麼,也用不著向你彙報,所以你等會兒大可以跟趙大說我的身份,並且告訴他,老馬和姓楚的就是聽說漁陽縣的庫魚有名,專程趕來嘗嘗鮮的。”皮亨通嚇壞了:“楚警官,我……我絕對不會跟趙大說的,那個家夥作惡多端,早晚要遭報應,我堅決和政府站在一頭啊!”“站哪頭是你的事情,我們管不著,不過,我們一天不離開漁陽縣,趙大就一天不會放心,萬一他哪天失眠上火,有了什麼無毒不丈夫的想法,還望皮老兄提前知會一聲。”皮亨通搗蒜一樣點頭道:“一定,一定,我堅決和政府保持一致!”“老皮,坐下,接著吃,接著吃。”楚天瑛用筷子敲敲碟子,“看你多麼會擺菜,這魚頭朝著我,按規矩,魚頭要朝著主賓,這就是說,你早把我看透了,是嗎?”皮亨通滿頭大汗,像一條被架在烤爐上烤得“嗞嗞”作響的魚。吃完飯,皮亨通把楚天瑛和馬海偉送回到旅店,倆人去找了一趟郭小芬,把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郭小芬說:“有個情況你們肯定想不到。”“什麼情況?”楚天瑛問。“我剛才下樓想去吃點東西,發現有個人在前台辦入住手續,正是那個翟朗,他說自己身上有錢,但行李丟了,身份證在行李裡麵,讓女招待把老板叫出來當麵說明一下。女招待說老板不在,又說旅店沒那麼嚴格,讓他登記了下身份證號,就給他安排入住了——看翟朗一臉悻悻然的樣子。”“壞了,看來翟朗是來找李樹三算賬了。”馬海偉說。楚天瑛點點頭說:“翟朗跟田穎搏鬥時,把挎包摔在地上了,走的時候也沒有拿走,所以沒有身份證。但是‘叫老板出來說明’,肯定隻是個借口——小郭,你看清他住的是哪個房間了嗎?”“咱們這一層頂頭的那個屋子。”郭小芬說。“這個翟朗啊,早晚要闖下大禍!”馬海偉說,“我看最好找個人盯著點這個二百五!”正在這時,郭小芬的手機響了,接聽之後,她對楚天瑛和馬海偉說:“我出去一趟,是圖書館楊館長給我打來的,說是有點事情想跟我談談,讓我到她家裡去一趟。”楚天瑛叮囑她注意安全,保持通信暢通。郭小芬離開後,馬海偉便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呼嚕打得牆壁都掉灰。楚天瑛心裡煩亂,便出了門,來到旅館二層的公共陽台上,向外麵望去:後院與一片堆滿了廢舊建材的空場隻隔了一堵洋紅色的磚牆,現在牆頭正酣睡著一隻虎皮紋的野貓,牆根生滿了野草,一根從牆縫裡莫名其妙長出的枝丫上,拴著一簇麻繩……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靜謐的錯亂,他突然想起凝來:自從來到漁陽縣之後,他沒有接到過她的任何一個電話或一條短信,為此他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對他的不存在毫不關心,也毫無掛念,跟前一陣子的纏纏綿綿判若兩人。難道就是那次晚風中的四目相對,讓一切都隨風而逝?如果是這樣,曾經發生過的故事都算什麼?來了,走了,開始了,結束了,毫無痕跡,連骨灰也不剩一點兒嗎?野貓,野草,枝丫,麻繩,沒有風,也沒有動……楚天瑛想,也許去睡一覺會好些,當睜眼閉眼都是某個人的影像時,最好的辦法就是閉眼的時間再長一點兒。於是他回到屋裡,躺在床上,馬海偉的呼嚕聲此時小了許多,所以他也很快就昏昏入睡……放在床頭櫃上的一隻小鐘表“嘀嗒嘀嗒”地走著。“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嚓嚓!”宛如一頭在草叢中假寐的豹子,一秒不到的時間裡,他醒了,而且醒得十分徹底!鐘表走動的聲音不對,其中摻雜了一些不該有的動靜!不好!然而還是慢了一步,隻聽“哐”的一聲,門被猛地踢開,伴隨著一陣“不許動”的大喊,幾條大漢風馳電掣地撲了上來,兩個人摁住猶在夢中的馬海偉,還有三個人衝向睡在裡麵那張床上的楚天瑛。說時遲那時快,楚天瑛就勢往床下一滾,那三個人沒刹住,一下衝到床的裡側,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從另一邊躥出來的楚天瑛,腳尖一勾將床板“呼啦啦”踢起,生生砸在了那三個人的頭頂上,疼得他們“哎喲”大叫,趁著擒拿馬海偉的倆人一愣的工夫,楚天瑛一蹬那床板,騰空躍起,竟從他們的肩膀上一掠而過,撲向站在門口的指揮者。那指揮者抓了一輩子人,萬萬不曾想到兔子還敢搏鷹,手中的槍還未舉起,就被楚天瑛一劈,一挑,一勾,一擰,當即手槍易主,單膝跪地,太陽穴上已經頂上了冰冷的槍口!屋子裡外的刑警們都驚得呆若木雞。“晉隊,自己人。”楚天瑛低聲在他耳畔說。晉武的胳膊被反擰,疼得汗珠子冒了一額頭,剛剛罵了句“誰他媽跟你自己——”,就看到楚天瑛亮出的警官證。“這,這……”他啞口無言。楚天瑛微微一笑,放開了手,手槍一個反轉,將槍柄遞給了他。晉武慢慢地站起,齜牙咧嘴地揉了揉幾乎脫臼的手臂,接過手槍插進槍套,對著一眾刑警吼道:“看什麼看,都給我出去!”人走屋空,隻剩下馬海偉、楚天瑛和晉武三個人。“你是北京的警察,來我們漁陽縣做什麼?把公文拿出來看看!”晉武厲聲說。“沒有公文。”楚天瑛搖了搖頭,“有也不能給你。這次我們辦的案子,上麵有命令,高度機密,不到最後,不需要告知地方上的同誌們。”“這……怕是不合規矩吧。”晉武把臉一沉。“不合規矩的事情多了!”一直懵懵懂懂的馬海偉這時才清醒過來,從地上撿起被踏壞的眼鏡,“你個龜孫成天和趙大搞在一起就合規矩嗎?”晉武一愣道:“你們這次來,是要查趙大?”“我說過了,高度機密,不能跟你講。”楚天瑛一笑,“晉隊長帶著一幫弟兄山呼海嘯地衝進來抓我們,到底為了啥啊?”晉武精神一個抖擻道:“和你們一起來的那個女孩,因為殺人被我們抓起來了,並且供出你們兩個是同夥!”一時間,楚天瑛和馬海偉好像在呂梁山的山溝溝裡聽見村民講西班牙語,都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麵麵相覷了片刻,才不約而同地轉過味來說:“不可能!”“她叫郭小芬沒錯吧?是北京來的記者沒錯吧?”晉武嘴角流露出一絲譏笑,“她殺死了我們縣圖書館的楊館長,被當場緝拿歸案!”楚天瑛望著窗外,那堵洋紅色的磚牆牆頭,虎皮紋的野貓依然在酣睡,這沒有風的下午,到處都充溢著詭異的氣氛。很快,楚天瑛和馬海偉來到了楊館長被殺的現場——她住的兩居室的客廳裡。這處住房位於一棟磚混結構的板樓四層,樓是東西向的,陽光很不好,所以裡麵也陰沉沉的像到處都發了黴。楊館長中年喪夫,隻收養了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的孩子,一起住在這裡,相依為命。那孩子回家來,見門開了一道縫隙,有點奇怪,輕輕推開一看,見楊館長趴在地上,一個女子正蹲在她身體的左側勒緊一根很粗的麻繩,當時就大叫起來。那女子站起來不停地說“不是我殺的她”,然而喊叫聲還是招來了大量的鄰居,把女子當場扭送到了派出所。警察在她身上搜查出了署名“郭小芬”的身份證和記者證。郭小芬堅持自己是應楊館長邀請到她家中做客的,一進門就發現了她的屍體,然後說有兩個朋友住在旅館,可以替自己作證。楊館長的屍體還遺留在犯罪現場供刑警們取證,楚天瑛粗略地看了一下,根據現場的情況初步可以判定,凶手是從楊館長背後突然襲擊,楊館長沒有來得及反抗,就被迅速勒斃。看了一下屍體,眼睛還沒有全閉,微微張開的嘴巴裡吐出小半截舌頭,形象十分可怖。“我要見一下郭小芬。”楚天瑛對晉武說。晉武搖搖頭說:“不行,她現在是殺人犯。”“郭小芬是很有名氣的新聞記者,專門跑法製口的,她怎麼會行凶殺人?”楚天瑛十分生氣,“沒有動機,沒有物證,沒有目擊到她的犯罪過程,就說她是殺人犯,你一向就靠著想當然破案嗎?”晉武眯起眼睛看了看他說:“我說楚警官,你的警銜比我低,怎麼說起話來像個當領導的?我看你也奔三的人了吧,才混個一毛一,我還真有點不敢相信你們上級敢把什麼高度機密的大案交給你來破!”楚天瑛心裡一寒,自己這個前省廳刑偵處長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的位置擺錯了,他知道,再往下說就該似煮過頭的餃子——露餡了,便苦笑一下,拔腿便走。馬海偉跟在他後麵說:“跟這龜孫就算完了?”楚天瑛不知道該講什麼,烏盆的事情亳無進展,現在又把郭小芬搭了進去,楊館長被殺的現場,物證少之又少,短時間內很難抓出真凶……千頭萬緒,每一條卻都似有還無,令人焦頭爛額。物證少之又少……人證呢?楚天瑛突然想起,那個目擊了郭小芬“殺人”的孩子,似乎並沒有人對他的證言好好質詢,況且以晉武那二兩腦汁,恐怕也根本就沒有把他列入重點調查之列。彆人的疏忽,永遠是自己的機會。楚天瑛問了一下彆的刑警,得知孩子已經被楊館長的姐姐接到自己家住去了——就在這座樓隔一條街的小區裡,便和馬海偉下了樓一起過去。一敲門,就聽見“嚶嚶”的哭聲由遠及近,門打開了,楊館長的姐姐眼睛紅紅的問他們有什麼事,楚天瑛和馬海偉表明來意,楊館長的姐姐將他們請到裡屋。昏暗的房間裡,一個異常痩弱、十五六歲樣子的男孩坐在靠牆的一張床上,臉色蒼白,一隻眼蒙著黑色的眼罩,另一隻眼望著窗外,目光呆滯,猶如一口枯了很久的井。從側麵看上去,他的臉上不見一點兒悲傷的顏色,也許是過於單薄的緣故,倒像是揭了一張皮直接貼在牆上。“大命,這兩位警察同誌找你問幾句話。”楊館長的姐姐說。這孩子名字好怪,楚天瑛一邊想,一邊和馬海偉拽了凳子坐在他麵前,大命立刻把身體縮了縮。“請你把看到你養母遇害的全過程重新講一遍。”楚天瑛說。“我……我都說過了啊。”大命揪著衣角。楚天瑛很嚴肅地說:“有些細節,我們需要再了解,也要對照一下你前後的回憶有沒有出入,所以——請你再講一遍。”大命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講述了一遍他回到家看見養母遇害的經過,和此前對警方講過的沒有什麼差彆。講完了,大命出了一口氣,仿佛在為自己沒有說錯什麼而倍感放鬆。就在這時,楚天瑛突然拋出問題:“當時你養母趴在地上,你怎麼判斷出她是死了,而不是昏倒了?”大命一愣,有些緊張地說:“她脖子上勒著繩子呢,而且那個凶手看見我進來了,站起來就反複說‘不是我殺的’……”“你親眼看到那個女人蹲在你養母身邊勒緊繩索了?”楚天瑛厲聲問道,“她到底是勒繩子呢,還是拿著繩子在看呢?請你想清楚再回答。”大命想都不想就說道:“是在勒繩子!”“扯淡!”馬海偉忍不住罵道,“讓你想清楚再回答,你張嘴就噴,你腦袋安在高壓水龍頭上啦?”“就是在勒繩子。”大命小聲嘀咕了一句。馬海偉把眼珠子一瞪。“就是在勒繩子。”大命的聲音抬高了一點兒。楚天瑛和馬海偉沒想到這小子這麼倔強,又好氣又好笑,然而接下來的一幕,他們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就是在勒繩子……就是在勒繩子,就是在勒繩子!就是在勒繩子就是在勒繩子就是在勒繩子就是在勒繩子就是在勒繩子!”大命的聲音越來越大,突然開始號叫起來,一邊不停地重複著話語,一邊在床板上“哐哐哐”地抽搐身體,活像一隻被扔進沸水的猴子,剩下的一顆眼珠子不停地向外凸出,嘴角噴吐出大量的白沬!楚天瑛和馬海偉一驚而起,不知所措,楊館長的姐姐撲上來抱住大命,使勁掐他的人中,大聲喊著“大命這是夢,大命這是夢”,他才慢慢地安靜下來,昏昏睡去。楊館長的姐姐將楚天瑛和馬海偉拉到客廳,關上裡屋的門,雙手合十道:“真是對不住,這孩子自從被我妹妹領回家,就有了這麼個瘋癲病,發作起來要死要活的,省城的醫院也去看過,怎麼也看不好。唉,也不知道他在趙大的窯廠裡受了什麼虐待,竟變成了這副樣子……”一句話像在黑暗中劃著了火柴,楚天瑛的眼睛一亮道:“怎麼,大命在趙大的窯廠裡待過?”楊館長的姐姐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一雙眼睛裡全都是恐懼。楚天瑛是審了老多案件的,能夠通過談話對象的一蹙一顰,瞬間判斷他或她的想法,於是立刻拿出警官證說:“楊阿姨,您看,我們是北京來的,並不是本地警察,有什麼話,您可以和我們敞開了說——大命在趙大的窯廠裡不但做過工,還受過很嚴重的殘害,是不是這樣?”楊館長的姐姐輕輕地點了點頭,看看鎖得緊緊的大門,小聲說:“這孩子不知哪兒來的,天生腦子有點問題,被趙大他們搞到窯廠做奴工。三年前的塌方事故,他也被埋在裡麵了,跟其他人一起被送到縣醫院,以為死透了,送太平間的路上突然咳了一聲,醫生們趕緊急救,總算把孩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往下就不知道該把孩子怎麼辦了。正好我妹妹去醫院看病,聽說了這個事兒,乾脆把孩子領回家收養了。”“這事兒我聽說過一耳朵。”馬海偉說,“當初我在咱們縣調查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個小護士說有個小奴工其實救活了,但我再往下問,她怎麼也不肯講了,被逼急了就說孩子最後還是死了——原來就是說的大命啊!”“是啊,孩子命大嘛,我妹妹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大命。”“趙大那王八蛋難道不知道這件事情?要是知道了他沒殺人滅口?”馬海偉問。楊館長的姐姐說:“一來,醫生護士們都知道輕重,口風把得很嚴;二來,大命腦子不是有問題嗎?就算他說什麼也不會有人信,而且我妹妹是縣政協委員,趙大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跑進她家裡殺人放火。”可是現在她就橫屍家中啊!楚天瑛心裡一聲長歎。“大命剛剛被我妹妹領回家時,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除了塌方砸傷之外,還能見到很多處燙傷、鞭傷、刀傷,牙被敲掉了好幾顆,頭皮竟被生生撕掉了一塊,一雙手啊,肉從皮裡翻卷著往外綻開,黃色的膿水跟紅色的血水摻和在一起,跟戴了副血手套似的,最看不得的就是他被挖掉了一隻眼珠子,眼窩窩裡麵都生了蛆。我妹妹說,看樣子趙大他們平日裡把這孩子往死了虐待,你就是把人用狼牙棒來回碾也不會比這個更慘了……”楊館長的姐姐低聲說。客廳裡靜悄悄的,不知從哪個縫隙射出一道光芒,照耀著慵懶而漠然的浮塵。楊館長的姐姐沉默了一會兒,望著對麵兩個滿麵淒惻的男人,繼續說:“大命剛來那會兒,一到晚上就不睡,瞪著一隻眼睛坐在床上,然後到12點整就開始號,‘嗷嗷嗷’地號,扯著嗓子,像哭,往死了哭那種,但是臉上沒有淚,一滴都沒有。問他咋了,他說疼,問他哪兒疼,他說不知道,就是‘嗷嗷嗷’地號。街坊四鄰不乾了,我妹妹隻能挨家挨戶地道歉。老百姓啊,都善良,看大命可憐,又一向尊重我妹妹這個教書和管書的,才沒有更多計較……日子長了,差不多有一年時間吧,大命夜裡不號了,能說出完整話了,才跟我妹妹說,他怕做噩夢,不敢睡,可是一到12點,睜著眼睛也能夢見被趙大他們毆打,所以他就哭,但怎麼哭都哭不出一滴眼淚。再問他,他就像剛才那樣抽搐,吐白沫,幾個人都摁不住。”楚天瑛一聲長歎。“我早晚要宰了趙大那個王八蛋!”馬海偉把拳頭擰得“嘎吱”作響,咬牙切齒地說。這時,楚天瑛的手機響了,一接聽,他的神情變得十分古怪,然後向楊館長的姐姐告辭,拉著馬海偉就走出門去。“咋了?這麼著急忙慌的?”馬海偉感到莫名其妙。“回凶案現場去,晉武說有人舉報看見凶手了。”兩個人回到楊館長斃命的那個凶宅,一進門,就聽見一個粗壯的嗓門在嚷:“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儘到一個公民的職責了。”一望,竟是翟朗。“怎麼回事?”楚天瑛上前問道。晉武冷笑道:“這個人來報案,說目睹到一個人有殺害楊館長的重大嫌疑。公正起見,我讓你和老馬都來見識一下。”“你看見犯罪嫌疑人了?”楚天瑛問翟朗。“是啊!”“誰?”“李樹三!”楚天瑛和馬海偉對視了一眼,這個名字已經在他們耳際響起了多次,但是迄今沒有見過。“你都看見什麼了?”“下午2點半的時候,我在旅店的窗口站著,忽然看見旅店老板李樹三鬼鬼祟祟地走到後院,翻過院牆,進了那堆了好多廢舊建材的空場——直言不諱,我和這人有殺父之仇,就想盯住他的一舉一動,於是我也下樓,走正門出了旅館,繞到那空場附近。我看見李樹三正往街上走,便跟在他後麵,發現他走進了這棟樓裡麵。過了大約五分鐘吧,他下樓來,神情特彆緊張,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就又跟著他往回走,看見他又從空場翻牆回到了旅館後院,我繼續從正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久,我聽見隔壁有打鬥聲,看見有好多警察在樓道裡,我立刻想到,李樹三可能犯事了,就一路跟你們過來,又聽說了楊館長遇害的事,這肯定是李樹三乾的!”“你把李樹三幾點出旅館,幾點回旅館重新說一遍。”晉武麵帶譏諷地說。翟朗愣了一下,仰著腦袋想了想,說:“2點半出去的,3點10分不到回來的。”“算清楚了嗎?”晉武眼睛眯成一道縫,“沒算清楚,就再算一遍。”翟朗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這不用算,我看過時間!”“大概,你在旅館看見我們,好奇怎麼來了這麼多警察,想可能是旅館裡的什麼人犯了事,就一路跟過來。聽說楊館長被殺,又在街坊四鄰那裡聽說她收養了一個塌方事件中獲救的工人,估摸著楊館長肯定與趙大他們有仇,就想把罪行栽贓到李樹三身上吧!”晉武指了指楚天瑛和馬海偉,“可是你不知道,我們去旅館是找這兩個人的,跟李樹三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翟朗脖子上綻開了青筋,咬緊嘴唇一言不發。“當然你更不知道的是,你說的那個時間段裡,為了‘請’這二位,我們提前和旅館方麵打招呼,要根據客房內部情況設計行動方案,接待並給我們介紹的正是李樹三,當時時間是幾點來著——”晉武問身邊的一個警察,那警察不假思索地說:“2點45。”“聽見了嗎?”晉武笑道,“你說李樹三殺人的那個時間裡,他正在經理室裡給我們畫客房內部的圖紙呢。”楚天瑛看著翟朗,隻見他呆了半晌,突然暴突起眼珠吼叫起來:“你們警察串通好了給李樹三做偽證!”“啪!”一聲響亮的耳光,扇在翟朗的臉上,臉皮立刻起了五個鮮紅的指印,隨之而來的還有晉武一聲叱罵:“渾蛋!”翟朗撲上來就要和晉武拚命!兩個刑警拉住翟朗,一個揪住他的頭發往後扯,一個用拳頭打他的小肚子,疼得翟朗“哇哇”大叫。馬海偉大怒,飛腳就踹那兩個刑警,他的參戰,使場麵亂成一團,二對二,打了半天不分勝負。晉武也想出手,又不知道冷眼旁觀的楚天瑛是否“出兵”、身手如何,隻好叫停了那兩個刑警。硝煙散去,各有損傷,終歸是誰也沒有占到便宜,因此也都罵罵咧咧的。馬海偉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索性把火發在了楚天瑛的身上說:“你就看著他們為非作歹?”楚天瑛沉思片刻,走到鼻青臉腫的翟朗麵前,盯著他滿是怒火的雙眼看了看,慢慢地說:“你養過貓嗎?”所有的人都是一愣,戰爭片插播動物世界?翟朗沒有回答,一臉困惑。“我養過貓,小時候養過很多隻。”楚天瑛說,“貓是一種嗜睡的動物,但是睡眠淺,稍有人經過就會醒來,即便是睡沉了,依然保持著很高的警惕性——你說李樹三是2點半出去,3點10分不到回來,那個時間段我記得我在睡午覺,沒有看到後院的情況。但是我睡之前和醒來之後,都往那堵洋紅色的磚牆上看過一眼,三米長的牆頭,正中一直睡著一隻虎皮紋的野貓,連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除非那是一隻死貓,否則絕不可能在李樹三翻牆兩次的情況下睡得如此泰然。”馬海偉半張著嘴巴,他萬萬沒想到楚天瑛竟然“反水”,替翟朗辯解道:“也許,李樹三是撐杆跳過去的。我上學時拿過撐竿跳的冠軍,練好了,能一下子躍出好高好遠呢。”“後院你沒看過,又小又窄,還堆了許多雜物,根本沒有助跑的空間。”“那就是貓被吵醒後跑掉,之後又回來了——貓不總是喜歡在同一個地方睡覺嗎?”“但總不至於與原來的位置貼合得一絲不差,而姿勢也原封不動啊。”“也有可能是李樹三用了某種方法,比如貓糧或者黏合劑什麼的,故意讓那野貓保持不動的。”“越說越不靠譜了。”門口突然出現了田穎的身影,“且不說野貓會不會由人擺弄,單說你這個推理,假如李樹三要這麼乾,前提一定是他知道楚警官通過野貓的存在和睡覺姿勢來判斷是否有人翻牆——他怎麼可能知道這個?”這一下,馬海偉徹底啞口無言了。這時,翟朗突然甕聲甕氣地說話了:“我承認,我並沒有看見李樹三到這兒來。不過——”他惡狠狠地瞪著晉武,“你也彆高興得太早,我早晚會把李樹三的犯罪證據拿到你們麵前!”“你沒機會了!”晉武獰笑道,“我現在就以涉嫌偽證罪拘捕你——”他“嘩啦”一聲拿出手銬,上前就要銬翟朗。楚天瑛攔住他低聲說:“晉隊長,各讓一步吧,你剛才動手打他耳光的事兒,我們權當沒有看見。”晉武眨巴了兩下眼睛,收起手銬,對翟朗吼了一聲:“滾!彆他媽再落到我手裡!”馬海偉瞪了晉武一眼,拉著翟朗就走。楚天瑛也要跟在他們後麵下樓,晉武說:“楚老弟,請留步。”楚天瑛回過頭,望著他。“我讓一步,放翟朗走了,算是給你麵子。不過,我還有一個更大的麵子要留給老弟呢。”晉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給北京打電話了,那邊說根本就沒有交辦你任何任務,你這次來漁陽,純屬私人性質……不過,我賞識你的才乾,你用槍頂在我太陽穴上的事情,我就不計較了,我也不大張旗鼓趕你出境了,交個朋友,你今天就走吧,車票我都給你買好了。”楚天瑛淡淡一笑道:“謝了,那我和老馬說幾句話就走。”晉武點點頭說:“你最好勸他和那個翟朗一起離開漁陽,否則,他的安全我可沒法保障。”楚天瑛沒有理他,他下了樓,卻看不見馬海偉和翟朗,在街上繞了一圈,才在眼鏡店找到他們倆。原來,馬海偉剛才在旅館“被抓捕”時,眼鏡被踏,一個眼鏡片碎了,上街找配眼鏡片的地方。翟朗緊緊地跟著他,倆人一路走一路聊,異口同聲地大罵晉武、趙大和李樹三。有道是羊肉片碰上東來順,越聊越對味兒,剛開始還肩並肩,等走進眼鏡店的時候,就差勾肩搭背了。“小地方,貨源不足,我們這兒沒有玻璃眼鏡片了,隻能給您這邊鏡框裡配一個樹脂的了,臨時用,行嗎?”店員說。馬海偉大大咧咧地說行,一看到楚天瑛,把頭一扭不理他,楚天瑛卻由不得他耍混,將他拽出了眼鏡店,把自己要離開漁陽縣的事情講了一遍。馬海偉眨巴著小眼睛,半天才說:“那你這可是要把我一個人甩在這兒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北京吧。”楚天瑛說,“回去咱們找林鳳衝商量一下怎麼救小郭,然後再一起回到這裡來。”馬海偉指了指蹲在眼鏡店門口的翟朗說:“把這個二杆子扔在這兒,我不放心啊,誰知道他會闖出什麼禍來!”楚天瑛伸出四根手指。“你要囑咐我四件事?”馬海偉說,“你講,你講,我記得住。”“我是說你和翟朗加在一起就是這個數!”楚天瑛又好氣又好笑,“你們倆指不定誰比誰更二呢!”馬海偉“嘻嘻嘻”地傻樂了起來。“聽我說老馬,”楚天瑛嚴肅地說,“現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裡,各種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和人事關係交纏在一起,陳年舊案還有最新命案都撲朔迷離,那個女毒販芊芊又一直蟄伏不動,局麵要多亂有多亂,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我真的是不放心……趙大那夥人為所欲為慣了,晉武蹚的渾水有多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都把你們當眼中釘肉中刺,所以,你和翟朗千萬要小心再小心。為了防止翟朗再去找李樹三報仇,你們要麼換個旅館,要麼你和他換到一個房間,看住了他,把房門一鎖,半步也不要邁出,踏踏實實地等我回來。”這時,似乎預感到楚天瑛要走,翟朗也站起身,走了過來。“翟朗,你是個大學生了,要對自己的每個行為負責任。”楚天瑛告誡道,“你為你爸爸報仇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要依法治罪,不能以惡製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翟朗凸著厚嘴唇“哦”了一聲。楚天瑛歎了口氣,與他倆告彆,打了個車去長途汽車站了。望著楚天瑛坐的出租車漸漸遠去,翟朗突然來了精神,對馬海偉眉飛色舞地說:“馬哥,我有個整死那幫壞蛋的最新方案,特靠譜,我給你說說?”噴出的唾沫星子濺了馬海偉一臉。馬海偉撇了撇嘴,豎起了四根手指。“沒那麼多人,就整死趙大和李樹三他們倆!”翟朗掰下了馬海偉的兩根手指——這下子,就剩了一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