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蓬山一萬重(1 / 1)

第二次握手 張揚 2514 字 1個月前

蘇冠蘭躲在寢室裡給丁潔瓊寫信:“給親愛的瓊姐:”“今天是‘聖瓦倫丁日’——情人節。今天,全世界的有情人將互贈鮮花、心形首飾或巧克力,我倆卻隻能用紙和筆……”時值民國二十三年(一九三四)二月十四日的清晨。“情人節”十八世紀出現於歐洲,後來逐漸蔓延到世界各地歐化的人群。傳說紀元二七〇年羅馬皇帝克羅迪二世頒旨禁止人們結婚,因為新婚男子不願上戰場。但瓦倫丁主教對抗聖旨,繼續秘密為情侶們主持婚禮。克羅迪二世大怒,判他以死刑,並於二月十四日處決……兩個世紀之後,瓦倫丁主教被教皇封為“聖人”。每年二月十四日從此成為“聖瓦倫丁日”。相形之下,蘇冠蘭更喜歡另一個傳說:每年二月十五日古羅馬“牧神節”節日期間少女少男們打情罵俏,風流逍遙,放肆偷情作樂。姑娘們將內衣藏進一隻精美的木匣,讓小夥子們挨個伸進手去“抽簽”,抽著誰的內衣,在未來一年內便有權成為這個姑娘的情人……牧神節因此被教廷視為低俗不雅。由於它緊貼瓦倫丁犧牲的日子,教廷索性將它從二月十五日改為二月十四日,並命名為“聖瓦倫丁節”。世俗百姓則實事求是地稱之為“情人節”。無論如何,“情人節”這個美好的節日,這麼美好的字眼,卻由此注定了總是跟瓦倫丁相關,也就跟死亡、殘酷、痛苦和永訣聯為一體……然而情人節畢竟是情人節!情人節理應屬於有情人。蘇冠蘭跟丁潔瓊約定,每年情人節那一天都要給對方寫信。現在,蘇冠蘭接著寫道:“哪見過我倆這樣的愛人、戀人、情人啊?相識相愛將近五年了——一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居然連一次麵也不曾見過!情人節之際,竟然連幾朵鮮花、一束玫瑰也不能彼此饋贈,更彆說想象之中和期盼已久的相擁相吻!真是令人感慨,悲哀!真沒想到,交通和通信如此發達的今天,我們仍像古人般艱難地“紅葉題詩”,“魚傳尺素”;像牛郎織女般“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何況,牛郎織女每年“七夕”尚能“打鼓吹蕭銀漢過,並肩攜手鵲橋遊”啊!”寫到這裡,蘇冠蘭雙眶發熱,停下筆,閉上眼。閒暇之時,他是喜歡讀一點舊體詩詞的;現在的他,不由得想起了李商隱的詩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他憶起四年多前那個難忘的日子,那個悲哀、屈辱而無奈的日子。那天夜裡,他在父親和校長的壓力下被迫“訂婚”,“宣誓”,從此成為葉玉菡的“未婚夫”……這事必須讓瓊姐知道!他立刻給瓊姐寫信。可是,天哪,這信怎麼寫啊?剛收到瓊姐的第一封信,那信讓蘇冠蘭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寫給瓊姐的第一封信,帶給對方的將會是什麼呢?蘇冠蘭心中明白,深感慚愧和悔恨;但是,這信不能不寫,這事不能不談,不能讓瓊姐長久地蒙在鼓裡……瓊姐收到信後果然深感震驚。她很快回了信,看得出信紙上滿是淚水浸染的痕跡。瓊姐寫道:她幾乎要成為“宿命論”者了,預感到某種濃重陰影籠罩著她今天和今後的命運,使一切都變得冷酷無情。瓊姐寫道:“前年上海大動蕩後,血雨腥風隨即襲來,白色恐怖籠罩中國,她的父母雙雙被捕,之後一直杳無音信。作為職業革命家,丁宏夫婦對凶險前景有充分估計,給女兒留了一筆錢,把她托付給法租界一位猶太人朋友,並在那位鋼琴家開辦的“上海藝術大學”寄宿和求學……”“命運不斷地賜福予我,又不斷地懲罰我。上帝賜予我那麼好的雙親,可又無情地把他們從我身邊奪走;上帝把你賜予了我,可事情居然變成這樣!真沒想到,我還沒開始戀愛呢,便已遭逢失戀!真沒想到,我愛上的竟是另一個女子的“未婚夫”!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即你將為你的“訂婚”、你的“誓言”付出代價——很大的、甚至是終身的代價!因為你人品很好——這就決定了你必然會為自己說過的一切負責,而我愛的就是你的人品,你對人負責的精神……天哪,命運竟能以這種方式揶揄人!”“你和她幼年曾“指腹為婚”(就用這種比方吧)。那可以說是“封建”,是“包辦”,是可笑的,對你沒有任何約束力;但是這次不同,這次有你本人的宣誓,而誓言是必須信守的!天哪,你該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呢?我想我們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沿著這條崎嶇坎坷的漫漫長途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百折不撓,在愛情上堅貞不屈——我希望我們能感動上蒼,發生奇跡,我祈禱上蒼注視這一切,注視我們,賜福予我們,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丁潔瓊的信中有那麼多“天哪”,簡直像“天問”似的——“天哪!在你“走投無路”之際,怎麼就沒想到我,怎麼就沒想到我們共同的未來呢?你怎麼就選擇了“宣誓”,“訂婚”,投降,屈膝呢?你本來可以拒絕父親,離開齊大,到南京來,到我身邊來呀!你信中引用了魯迅先生的話:“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但這是主人公的話,不是魯迅本人的話!而且,我們不是“涓生”“子君”,我們怎麼會“生活”不下去呢?你知道我是多麼的愛你,你知道我會跟你在一起的;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好人(譬如淩教授和夫人),他們會關心和幫助我們;你應該看得出我們不至於連活下去的錢也沒有;即使我們沒錢,你也應該想到我們還年輕,我們受過教育,我們有自己的視野和襟懷,隻要我們在一起,一起奮鬥,一起操勞,我們就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起碼,我們可以隱居在江南某處小填或鄉村,當小學教員——即使是那樣,我們照樣會幸福,起碼會比現在幸福得多!”看著“宣誓”、“訂婚”、“投降”、“屈膝”等字樣,蘇冠蘭感到臉上發燙。此外,他向往的是“諾貝爾”,而不是“小學教員”。他想起哲人的說法:人生在世,女人為愛情,而男人為事業——蘇冠蘭一直為自己的事業心感到驕傲;而現在,他開始覺得愧悔;甚至領悟到一種哲理——就算是“哲理”吧:沒有人類便沒有事業,但沒有愛情便沒有人類!“不要責怪我,冠蘭弟弟!我知道自己太過分了,也許還苛刻,自私。你剛回去就遇到這種“突然襲擊”,措手不及;你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一切靠你獨力應對。你“自以為是”,給對方出了個“二十年”難題……你做到了你當時認為該做和能做的事。這也說明你不了解女性,不懂得上帝當初何以創造夏娃。女性是為愛情而存在的,正是愛情使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得以生存和進化。即如我吧,彆說“二十年”,為了真正的愛情,哪怕付出終身,付出生命,我也情願!”讀著瓊姐的信,特彆是“哪怕付出終身,付出生命,我也情願”這樣的字句,蘇冠蘭靈魂悸動!丁潔瓊當初收到蘇冠蘭的信後,去找過淩先生。果然,教授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成了這個樣子,就不好辦了!如果蘇冠蘭堅持拒絕“訂婚”和“宣誓”,那就是另一回事。淩教授還說,“令尊”的性格和為人在學界早已為人所共知,你生為蘇鳳麒的兒子而有如此遭逢並不令人感到奇怪。他感歎道,今後隻能讓時間見證一切了;最好是像我企盼的那樣,發生“奇跡”。素波夫人說,你那“二十年”之約也許是對的;就眼前來說,也隻能寄希望於“二十年”了。二十年太長了!二十年中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她想,不會有任何年輕女子能為一個如此渺茫的約定,特彆是為一個根本不愛她的男子,去耗儘自己的青春和幸福……但是,無論是淩教授還是他夫人抑或是我,誰也沒想到更沒說到,麵對這麼一個沒有任何憑據的“誓言”和約定,可以反悔,可以說話不算話,可以背信棄義!我想,也許,它的嚴重,還有它的神聖,正在於此吧。“一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之前,蘇冠蘭被迫“訂婚”,蘇鳳麒離開濟南的當晚,朱爾同告訴蘇冠蘭:今後你與瓊姐通信務必特彆小心,千萬不能被卜羅米他們覺察。你最好不要自己去投寄信件,我可以代勞;瓊姐的來信,更萬萬不能再寄到齊大了!他坦誠相告:他當初住在芝蘭圃,就是卜羅米特意安排的……“為了讓我監視你!”朱爾同說,“他說你是良家子弟,‘監視’隻是為了防止你誤入歧途而已。”“我能誤入什麼歧途呢?”“當然不是賭博、抽大煙或逛窯子。他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卜羅米說了,要監視的,一是你跟女孩子的來往,二是跟魯寧那種人的來往。”“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我?我當然要恪儘職守啦!”朱爾同笑起來,“他們可說了,要給我很多好處呢。”朱爾同的大哥朱予同是山東省立第一師範的國文教師,家在濟南。朱爾同說:“我大哥為人很好。今後,瓊姐的信就寄給他轉交吧。”他還當機立斷,跑到郵局,以蘇冠蘭的名義給瓊姐拍了個電報,簡略告知了今後的通信方式和采用這種通信方式的原因。蘇冠蘭感激朱爾同並接受了他的好意。除此而外,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後來的日子裡,瓊姐的來信都由朱爾同悄悄捎來,待他看完後再由朱爾同帶走,保存在朱予同那裡。他經常身無分文,給瓊姐的信也由朱爾同帶出學校去投寄,經常連買信封郵票的錢也需朱爾同接濟。瓊姐彙錢給他,他也不敢取用,都由朱予同收存,以免“暴露”……蘇鳳麒說“中國的事總會有辦法的”。他不知用什麼“辦法”居然讓查路德變成了“雙重國籍者”,既保留了美國人身份又獲得了中國國籍,並據此保住了齊魯大學校長寶座——這在一九二九年以後的中國可是個絕無僅有的奇跡!從那以後,查路德校長兢兢業業,忠於職守,一直沒有放鬆對蘇冠蘭的“關照”。但蘇冠蘭也創造了奇跡。在朱爾同兄弟的幫助下,他與瓊姐的愛情曆經四年多竟然始終沒有暴露。雖然隱忍著痛苦,但也遠比遭遇打擊和毀滅好!一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這一對男女青年沉浸在期盼中;正是這種美好期盼,支持著他們的生活、學業和奮鬥。丁潔瓊進入金陵大學藝術係後不久就如願以償改入理學院,讀的居然是數學係。半年後改讀化學係,理由是想跟蘇冠蘭“同行”。又半年後改入物理係,並在該係讀了下來。她在給蘇冠蘭的信中說:“我覺得自己天生是學物理的料子。”她一直考績優秀。至一九三四年二月,她已修滿四年本科學分,取得畢業資格。學分製十九世紀起源於美國,後流行於歐洲各國。齊魯大學和金陵大學也采用學分製。蘇冠蘭所在齊大化學係學製四年,他早在一九三一年就修滿本科學分,戴上了學士帽,打算赴美國攻讀碩士。但父親說,不行,你就留在齊大讀研究生吧!齊魯大學理學院包括化學、物理、數學天文、生物和藥學等五個係。外國教授占統治地位,多數是美、英、德和其他國籍的科學家,有好幾位還是著名科學家。除數學天文係係主任蘇鳳麒博士外,各係主任一律由外國教授擔任。化學係建於一九一七年,其實驗設備和師資在中國國內一直堪稱一流,該係擁有幾位具國際聲望的化學家和化工專家,但其碩士須由美國霍普金斯大學授予學位。蘇鳳麒讓兒子留在齊大讀研究生,歸根結蒂還是為了兩個孩子的“婚事”。齊大理學院有藥學係,其課業與化學係有交叉重疊之處,蘇鳳麒願意兒子朝藥學方麵發展——這是因為藥學與醫學又有交叉重疊之處,而葉玉菡在齊大醫學院就讀,該院學製為七年,畢業後由美國霍普金斯醫學院授碩士學位。葉玉菡應於一九三四年畢業,這與蘇冠蘭讀完碩士生的九-九-藏-書-網時間相合。蘇冠蘭在一九三四年情人節的信中還寫道:“一千六百多個晝夜,查路德和卜羅米一夥像對待囚犯般管束我。我的飯錢是他們給的,恰好隻夠吃飯;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由他們買來或備好;禮拜天我隻能上教堂和圖書館;節假日給我安排得滿滿的,幫某博士譯書或在某教授指導下沒完沒了地做實驗,統計數據……”“隻是太虧待你了!四五年來的毎個節假日,你都像我一樣在圖書館和實驗室度過,或在淩校長家中。書上說,女人需要愛情,就像禾苗和花蕾需要陽光雨露;沒有愛情的滋潤,她們會黯然失色,會蔞縮乾枯,會迅速蒼老……讀到這裡,我非常不安。如果沒有我,該多好呀!你的美麗超群,將吸引多少英俊少年,博得多少熱烈愛情,享受多少歡樂幸福!”“直至從來信中看到你最近的照片,得知你拒絕了“校花”稱號,我才多少放心了。拒絕,說明你確曾“當選”;而“當選”,說明你美麗依然……”“昨天碰到卜羅米。他說可能提前放署假,講助會和學生會要組織遠足等活動,建議我參加。我說我沒有錢。他說:“這不成問題。不是早說過嗎,令尊存了一大筆錢在校長室,都是給你用的。”我問:“怎麼,對我的禁令解除了?”他說:“對你從來沒有‘禁令’,隻有父愛。”我問我的碩士學位授予和赴美留學問題,學校打算怎麼安排?他答:令尊是全國學位和留學事務的主管官員,他不會忘了自己的兒子——天哪,你聽,我還能說什麼?我隻能看出我還在他們的掌心裡。我必須小心翼翼,萬不可“功虧一簣”。”“不知他們要我參加遠足意圖何在。四五年之久沒有抓到任何把柄,也許他們有所鬆懈了吧?不管怎樣,經過一千六百多個日夜之後,我快要恢複自由了!取得碩士學位和報考留學美國,依我的考績沒有問題。隻是父親亟盼我去英國,而不是去美國。但是,我不想去英國;既然你要去美國,我決定“婦唱夫隨”,也去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