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成陽從始至終都沒有發表任何言論。任何人的人生,旁觀者都沒有資格去評判,因為你永遠無法了解她所有經曆過的事,不論痛苦,還是幸福。論物質,她比起大多數山區孩子幸福。但是,她有一輩子都沒法彌補的孤獨感。而饋贈者,恰恰就是她所有的親人。每個親人都健在,卻沒人肯給她一點點愛。紀憶渾渾噩噩地和暖暖聊天,兩個人拿著撲克,竟然無聊地在玩‘拉大車’。司機那滿臉血,還有完全刮開的副駕駛座上的車頂,碎裂的玻璃,都始終在她腦海裡盤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晚上回到季家,麵對著暖暖的時候,仍舊有些魂不守舍,後知後覺地後怕著。她忽然特彆想給媽媽打一個電話,就借了暖暖的手機,跑到門外的小院兒裡,靠在牆邊撥了家裡的電話。沒有人,撥媽媽手機,沒有接聽。她其實很少打媽媽電話,而且,每次打的時候都心裡砰砰地亂跳。好像特彆期待電話接起來那一聲你好,也很怕,聽到這一聲……爸爸更加陌生一些,和她一年說得話也沒有幾句。手機裡始終是均勻綿長的嘟嘟聲,不是占線,而是未接。她蹲下身子,在牆角,不停玩弄著小石子,忽然就聽到聲音:“你好,請問哪位?”溫柔的聲音,緩和了她的焦躁:“媽。”“西西?”有些意外。“嗯……”“成都玩的開心嗎?”媽媽和她說話,永遠像是平等的地位,像是……大人對著大人的。“嗯……”她想說我今天遇到車禍了,特彆可怕,連車頂都被刮開了,可是猶豫了半天,還是問:“媽你什麼時候回爺爺家看我……”“過一段時間吧。”她沒吭聲,然後過了會兒才說:“我給你帶成都小吃,你不是喜歡吃辣的嗎……暖暖媽媽說……”眼淚已經不自覺就往下掉,她蹲在那裡小聲說,“暖暖媽媽說,這裡的東西都很辣,特彆好吃。”“好。”“那我不說了,再見。”“再見。”電話掛斷了。她一隻手攥著手機,另外一隻手使勁去摳著牆上的紅磚。磚因為時間長了,一摳就能落下一片片碎屑。等到把眼淚憋回去了,才回到房間,把手機還給暖暖。暖暖拿過手機就樂了:“你怎麼滿手都臟的啊,多大了啊,快去洗澡吧。”她心情低落,也沒多說,拿了衣服就去洗澡了。洗澡出來穿著睡衣,卻發現暖暖坐在椅子上看網頁,沒有和班長聊天,看起來不太高興。紀憶問她怎麼了,暖暖哼了聲:“說不能一直這麼發短信,手機又要沒錢了,讓我早點兒睡覺。他們家又沒有網,讓我今晚上怎麼過啊。”她噢了聲,想起剛才的電話,鼻子還是酸酸的。“紀憶,我們喝酒吧,”暖暖忽然低聲說,“我要借酒消愁。”她沉默了會兒,點頭。於是暖暖就非常快速地跑出屋子,竟然找出了今天下午剛才被人送來的青稞酒。暖暖抱著酒瓶子,介紹說這是“絕對和米酒一樣的度數,完全醉不倒人的酒……”,於是兩個人就坐在屋子裡放心大膽地喝了。具體怎麼睡著的,竟然一點兒意識都沒有了。第二天爬起來,兩個人已經被換了一身衣服,塞到了被子裡。……紀憶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昨晚是怎麼了,這是在人家做客啊,暖暖也臉色大變:“完了,一定是我媽來了,紀憶你還記得嗎?”她搖頭,毫無印象。可是更詭異的,這件事就再沒有人追究過。暖暖媽媽竟然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隻在飯桌上,若有似無地提點女孩子們不要多喝酒,以後出門了更不要喝,尤其是酒量這麼小的。紀憶低頭吃著飯菜,覺得臉都燒起來了。到離開前一天,季成陽自己開車,帶著紀憶和暖暖去隨便逛逛。紀憶和暖暖吃辣,吃得眼淚都被辣出來的,她還不忘自己對媽媽說的話,指著冒菜問季成陽:“這個小吃有沒有真空包裝的?”他反問:“很喜歡吃?想帶回去?”“嗯。”“那就多吃些,帶不回去。而且這個,應該在北京也能吃到。”這樣啊……“那有什麼是特彆的特產呢?”紀憶非常認真看他,“要特彆辣的。”“我一會兒帶你們去買。”結果他真的帶他們去買特產,又吃了晚飯,等到上燈了,暖暖看路邊頻繁出現的茶樓茶館,覺得一定要去體會下彆人的生活。於是,他就挑了個安靜地方,帶著兩個小姑娘……喝茶。他點茶的時候,茶樓的服務生特彆熱情,是那種見到長得乾淨漂亮的男人所特有的熱情。暖暖最看得興奮,輕聲和紀憶耳語:“我以前和小叔出去,還有去美國看他,女生都對他這樣。你覺得不,我小叔特彆招人,他越疏遠人吧,人家還越想著能和他說上一兩句話,那種……特勾人的勁兒……”紀憶搖頭。她沒覺得他是疏遠的……暖暖翻了個白眼,繼續抱著手機,毫無節製的發著短信。紀憶很少喝茶,抿了口自己的鐵觀音,就又去看他的龍井,甚至仔細看茶葉有沒什麼不同。她盯著他的杯子。季成陽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想嘗嘗?”“嗯。”他把自己杯子倒滿,遞給她。她抿了口……其實也沒什麼太大差彆。她想起什麼,湊過來,輕聲問他:“昨晚……你知道我和暖暖喝醉的事情嗎?”他頷首。“我們有沒有做壞事?”這才是她擔心的。他略微沉默,然後就難得地笑了:“沒有。”她鬆了口氣。他看著她抽出一張餐巾紙,然後把嘴巴裡吃進的一片茶葉,吐在紙上,然後才折好紙,扔到煙火缸裡。如果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第一次喝醉,就隻抱著你哭,重複了幾百句“媽媽我聽話……”,到嗓子都哭啞了也不肯睡覺……第二天卻忘得一乾二淨。那麼,這個女孩的心裡,究竟會有多深的一道傷?連她自己也不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