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消滅有害動物(1 / 1)

風車街附近那家最有名的運動酒館“女王頭”,是由退休拳師吉米·蕭隊長經營的。一八五四年八月十日晚上踏入這家酒館的人,迎麵就會看到一個極其怪異的場麵,因為這家酒館顯然天花板很低、燈火黯淡、裝潢粗陋,裡麵卻擠滿各式各樣打扮體麵的高尚紳士,旁邊挨著一個個路邊叫賣的小販,沿街兜售的小生意人、挖土工,還有其他各種社會地位最低的人。個似乎沒有人在意,因為人人都期盼著接下來的刺激、嘈雜。此外,幾乎每個人都帶著一隻狗。有各式各樣的:鬥牛犬、斯開島梗、褐色英格蘭梗,還有各種雜種狗。某些安臥在主人懷中,有的則綁在桌腳或吧台的踩腳杠上。這些狗都是眾人密切討論、觀察的目標:舉到空中掂掂重量,摸摸腳感覺一下腳骨壯不壯,扳開嘴巴看看牙齒。訪客接下來可能會留意到,女王頭內少數的裝飾品也同樣反映了對狗的興趣。有飾釘的狗項圈從屋梁上垂掛下來;吧台上方幾個臟兮兮的玻璃盒子裡裝著狗標本;壁爐旁有幾張狗的圖片,包括一張著名的“神奇之犬”泰尼的畫像,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隻白色鬥牛犬的傳奇戰績。吉米·蕭體格魁梧,有個被打斷過的歪鼻子,他在酒館內走動,大聲喊著:“各位,儘管點酒,彆客氣。”女王頭酒館裡,即使是最高尚的紳士也照喝辛辣的琴酒,毫無怨言。的確,似乎根本沒有人在乎店內的環境廉價而俗麗,而且似乎也沒有人在意大部分的狗臉上、身上、腳上都傷疤處處。在吧台上方,一塊被煤煙燻黑的招牌寫著:“每個養狗男人”“都愛捕鼠遊戲”萬一有人不確定這塊招牌的意思,他們的疑慮也會在晚上九點消失,此時吉米隊長下令“狗欄開燈”,店內所有的人就開始排隊九*九*藏*書*網走向二樓,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狗,在上樓前遞一先令給一個在樓梯前等著的助理。女王頭酒館的二樓是個大房間,和一樓同樣天花板很低。這個房間完全沒有家具,隻有中間一圈大大的狗欄,是個直徑六尺的圓形競技場,周圍由四尺高的木條圍起。狗欄內的地板塗上石灰水,每天夜裡都重新刷過。觀眾一上到二樓,他們的狗立刻生龍活虎起來,一隻隻在主人的懷裡躍躍欲試,激動地猛吠,努力想掙脫皮帶。吉米隊長嚴厲地說:“各位狗主人,讓牠們彆叫了。”有幾個人的確試圖阻止,但很難成功,尤其是一籠籠鼠類出現的時候。一看到那些鼠類,眾狗開始拚命吠叫或低吼。吉米隊長把生鏽的鼠籠舉到頭頂上,在空中揮舞;裡頭裝了大約十五隻驚惶奔逃的田鼠。“絕對是最好的,各位,”他宣布道:“每一隻都是野地裡生長的田鼠,沒有水溝裡的老鼠。哪位要來試試?”此時,這個狹窄的房間已經擠了五、六十個人。很多人湊在狗欄的木頭圍牆上。在昏暗的光線中,從後頭傳來一個聲音:“我試試二十隻,我的狗挑戰你二十隻最佳田鼠。”“替川特先生的愛犬過磅,”吉米隊長說,他認識講話的人。助手衝過去抱走那位灰胡禿頭紳士懷裡的鬥牛犬,替狗秤重量。“二十七磅!”助手喊道,然後把狗交還主人。“那就這樣了,各位,”吉米隊長說:“川特先生的愛犬是二十七磅,他要挑戰二十隻田鼠。我們試試四分鐘如何?”川特先生點頭同意。“那就四分鐘了,請各位下注吧。讓路給川特先生。”那個灰胡紳士往前走到狗欄邊,懷裡還抱著他的狗。那是一隻白底黑斑的狗,正朝田鼠吼著。川特先生也發出低吼和咆哮,鼓勵著他的狗。“去撂倒牠們吧。”川特先生說。助手打開鼠籠,伸手進去抓出一隻隻田鼠,沒戴手套。這點很重要,因為可以證明這些的確是鄉間野生的田鼠,不會傳染任何疾病。那個助手抓出“二十隻最佳田鼠”扔進狗欄,田鼠在欄內驚惶亂竄,最後擠在一個角落,毛茸茸縮成一團。“準備好了嗎?”吉米隊長喊道,手裡揮舞著一隻馬表。“好了。”川特先生說,朝他的狗發出咆哮和低吼聲。“吹散牠們!吹散牠們!”觀眾群中發出叫聲,然後一個個平常舉止高貴的紳士紛紛朝著田鼠吹氣,吹得牠們身上的茸毛直豎,陷入一片狂亂狀態。“預備……開始!”吉米隊長大喊,川特先生把狗扔進欄內。緊接著,川特先生就蹲低身子,隻剩頭露在木頭圍欄上方,然後拚命喊著命令,發出狗的咆哮聲,不斷激勵他的愛犬。那隻狗全力前衝,撲向那群田鼠,肆意攻擊,咬斷牠們的脖子,好像正在進行一場真正的、高尚的競技遊戲。頃刻之間牠已經咬死了三、四隻。旁邊下注的觀眾大吼大叫的程度,不遜於緊緊盯著這場搏殺的狗主人川特先生。“就是這樣!”川特先生大吼:“牠死了,丟掉,預備,上!咬死牠!沒錯,又一隻,丟掉。上!咬死牠!”那隻狗迅速移動,拋下一隻又一隻毛茸茸的鼠屍。然後有一隻田鼠抓住狗鼻子,死黏著不放;那隻狗怎麽就是擺脫不了。“甩掉!甩掉!”觀眾喊叫著。那隻狗扭動身子,甩掉了,然後又去追其他田鼠。現在牠已經咬死六隻了,鼠屍躺在血跡斑斑的圍欄地板上。“過兩分鐘了。”吉米隊長宣布。“嗨,情人,好情人,”川特先生嘶吼道:“上,小子,咬死牠!這隻解決了,丟掉。上,情人!”那隻狗在圍欄內激烈戰鬥,追逐牠的獵物。觀眾嘶吼著,不停敲著圍欄的木條,好讓裡頭的狗與鼠保持瘋狂狀態。有一度,那隻名叫“情人”的狗臉上和身上爬了四隻田鼠,但牠繼續戰鬥不懈,用強壯的下顎咬死另一隻田鼠。在這陣緊張刺激中,沒有人注意到一位舉止尊貴的紅胡紳士在人群中一路往前擠,最後站在川特先生旁邊,但川特先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圍欄內的那隻狗身上。“三分鐘,”吉米隊長宣布。人群裡發出幾聲呻吟。已經過了三分鐘,但隻死了十二隻田鼠;押川特先生的愛犬贏的人,看來就要輸錢了。川特先生本人似乎沒聽到宣布的時間。他雙眼不曾稍離那隻狗;他又吠又喊,身體扭動著,隨著他的愛犬而扭曲,嘴巴不時還猛咬一下,狂吼著指揮那隻狗,吼得喉嚨都啞了。“時間到!”吉米隊長喊道,揮著他的馬表。觀眾歎息著,同時也放鬆下來。“情人”被抓出競技場,剩下三隻沒死的田鼠被助手靈巧地抓起來。捕鼠競賽結束。川特先生輸了。“拚戰精神很了不起。”那名紅胡子男子安慰地說。艾德格·川特先生會出現在女王頭酒吧這種地方,以及他在裡麵的行為,與他平素的舉止大相逕庭,這點必須解釋一下。首先,身為一家銀行的資深合夥人,又是虔誠的基督徒,而且是體麵社區的重要領袖,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想要和身分比自己低下的人交往。恰恰相反地:川特先生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確保低階層的人不會向上流動,而且他態度堅定,認為自己是在協助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然而,在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的少數幾個場合中,各種階層的成員可以隨意混雜,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競技賽事:拳擊、賽馬,當然還有鬥獸。這些活動要不是名聲不好,就是根本非法,其支持者來自社會各個階層,卻有共同的興趣,因此在這類賽事場合,他們不介意暫時打破平常的社會慣例。川特先生與一堆最低階層的街邊叫賣小販共處一堂,似乎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這些平常看到紳士就膽怯沉默、渾身不自在的叫賣小販也有同感,大家在這類競技場合中同樣放鬆,會大笑,任意用手肘碰碰旁邊那些平常不敢碰觸的人。他們共同的興趣是鬥獸,早從中世紀開始,鬥獸便已是全西歐最受喜愛的娛樂活動。但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由於立法和公眾品味的改變,鬥獸活動很快就消失了。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相當普遍的鬥牛或鬥熊,此時已經很少見了;鬥雞隻有在農村聚落才能看得到。而在一八五四年的倫敦,常見的鬥獸活動隻有三種,而且都和狗有關。從伊麗莎白一世女王時代開始,幾乎每個外國觀察者都會討論到英國人對狗的溺愛之情,因此很奇怪的是,原來最受英國人鍾愛的動物,竟然也是惡名昭彰且殘酷的“競技賽事”之焦點。在這三種犬類競技中,狗與狗的互鬥被認為是鬥獸競技的最高“藝術”。這種競技活動大為風行,因為許多倫敦罪犯光靠偷狗就能賺大錢。但相較之下,狗鬥狗比較不那麽普遍,因為通常會有一方鬥死,而且好的鬥犬非常昂貴。狗鬥獾就更少見了。在這種競技活動中,會將一隻獾用鏈子拴在競技場內,然後放一隻或兩隻狗進去。獾擁有一身結實厚皮,且牙尖爪利,使得這類狗鬥獾的場麵緊張刺激、大受歡迎,但因為獾的稀少性,這類賽事較為少見。捕鼠則是最常見的狗類競技,尤其是在十九世紀中期。儘管嚴格來說是違法的,但幾十年來都公然漠視法律規定,照鬥不誤。全倫敦到處看得到“徵求鼠類”和“鼠類買賣”的招貼;而事實上,捕鼠是當時的一個小產業,已經形成一些業內的特有慣例。最貴的是田鼠,因為戰鬥力最強,而且不會傳染疾病。比較常見的則是從氣味即可迅速辨認的褐家鼠,這種鼠膽小怯懦,而且珍貴的賽狗若被咬到,很可能會染上疾病。要知道,一個生意好的競技活動酒館老板每個月買的鼠類可能多達兩千隻,而好的田鼠每隻賣價可能高達一先令,因此,許多人以捕鼠維生,也就不足為奇了。最有名的捕鼠人就是“黑傑克”漢森,他駕著一輛靈車似的運貨馬車,以奇低的價格幫一些高級住宅去除鼠害,條件是他可以“活捉帶走”。維多利亞時代各個階層的人都不願意正視捕鼠競技活動,這個現象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但總之他們是視若無睹。此一時期大部分人道主義的文章,都會哀悼並譴責鬥雞(其實當時已經很少見了),卻完全不提狗類競技。也沒有文獻指出高尚的紳士參與捕鼠競技活動時有任何不安,因為這些紳士認為自己是“消滅有害動物的堅定支持者”。如此而已。川特先生也是這麽一個堅定支持者,這會兒他回到女王頭酒館幾乎全空的樓下,向酒保示意,點了一杯琴酒給自己,又要了一些薄荷油給他的愛犬。川特先生正在用薄荷油替他的狗清洗口腔以防止口瘡,此時那名紅胡子紳士也下了樓,開口道:“可以跟你同桌喝一杯嗎?”“沒問題。”川特先生說,繼續照料他的狗。樓上傳來跺腳和大吼的聲音,顯示另一段“消滅有害動物”的戲碼又開始了。在一片嘈雜聲中,那個紅胡子陌生人不得不大吼。“看得出你是天生的競技好手。”他說。“不過運氣欠佳,”川特先生也同樣大吼回答。他撫摸著他的狗:“情人今天晚上的狀況不好。如果碰到牠處於巔峰時,根本就沒有敵手,但牠偶爾會陷入低潮。”川特先生遺憾地歎了口氣:“就像今天晚上。”他手指撫摸著那隻狗的身體,看看傷口有多深,然後用手帕把指頭上沾的血擦掉。“不過牠的表現算不錯了。我的情人會卷土重來的。”“沒錯,”紅胡子男子說:“到時候我會再押注在牠身上的。”川特先生露出關心的表情。“你輸了?”“小錢罷了。十基尼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川特先生是個守舊的人,而且相當富有,但他怎麽也不會認為十基尼金幣隻是“小錢”。他又看看和他同桌喝酒的這位同伴,注意到他的外套剪裁精良,白色絲領巾的質料也非常好。“還好你沒看得太重,”他說:“容我請你喝一杯吧,就當是對你的損失聊表心意。”“千萬不要,”紅胡子男子回答:“因為根本不算什麽損失。我很尊敬能養狗又能訓練牠參與競技的人。我自己也該養隻狗來訓練,可惜我常得到國外出差。”“啊,是嗎?”川特先生說,示意酒保再來一輪酒。“沒錯。”那個陌生人說:“前幾天才有人要賣一隻非常出色的狗給我,充分訓練過,簡直嗜殺成性,而且有種鬥士本色。可是我沒辦法買,因為我自己沒時間照顧。”“真不幸啊,”川特先生說:“對方要價多少?”“五十基尼。”“相當高呢。”“是啊。”侍者端來兩杯酒。“我也正在找訓練精良的狗。”川特先生說。“是嗎?”“對,”川特先生說:“我很想再多養一隻。現在我已經有兩隻了,一隻就是這隻‘情人’,另外一隻叫‘府綢’。不過我不該……”那名紅胡子紳士回答前慎重地停頓了一下。因為賽狗的訓練、買賣畢竟是非法的。“如果你想要的話,”最後皮爾思說:“我可以去問問那隻狗是不是還肯賣。”“啊,真的?那就太好了。你真是太好心了。”川特先生忽然想到什麽:“不過如果我是你,我就自己買下了。畢竟,你出國的時候,尊夫人可以指導仆人幫你訓練那隻狗。”“過去這些年,”那個紅胡子男子回答:“我恐怕是太專注於事業了。我還沒結婚。”然後他補充:“不過我當然是想結婚的。”“那當然。”川特先生說,臉上忽然出現一種非常奇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