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份報告送到羅馬教會,內容中指出:由葡萄牙的耶穌會派往日本的費雷拉·克裡斯朵夫神甫在長崎遭受到“穴吊”的拷刑,已宣誓棄教。這位神甫在日本定居了二十多年之久,身居教區長之最高職位,是統率司祭與信徒的長老。這位神甫神學造詣之深,堪稱稀世之才。在德川幕府禁教令下仍潛伏於京都、大阪一帶傳教不輟。他在信中經常表現出堅定不移的信念,因此無論遭遇到何種情況,大家都不相信他會背叛教會。在教會裡,也有很多人認為那份報告可能是荷蘭或日本的異教徒捏造,也可能是誤傳。因有傳教士的來信,羅馬教會對在日本傳教的種種困難當然非常了解。自一五八七年之後,日本的大名豐臣秀吉改變以往的政策,開始迫害天主教徒。他首先在長崎的西阪將二十六名司祭和信徒處以焚刑,還把各地的許多天主教徒驅出家門,拷打、殘殺。德川將軍對此政策采取蕭規曹隨的態度,於一六一四年決定將所有天主教的神職人員驅逐出境。根據傳教士們的報告,是年十月六日和七日兩天,包括日本人在內的七十幾名司祭被迫在九州和木缽集合之後,押上開往澳門、馬尼拉的五艘帆船,驅逐出境。那是個下雨的日子,灰色的海上波濤洶湧,在雨中,船從海灣穿向海角,消失於海平麵的彼方。儘管日本政府已頒布了嚴厲的驅逐令,但其實還有三十七位司祭不忍心舍棄信徒,化明為暗,仍潛伏在日本,並未離去,費雷拉神甫就是其中之一。他不斷寫信把陸續被捕、被處死的司祭和信徒的情形向上司報告。他在一六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從長崎寄給巡察師安特列·巴爾美洛神甫的信函,現在都還保留著。信上對當時的情形有詳細的說明:“我在前一封信中已向您報告本地天主教的情形,現在繼續向您報告後來發生的事。所有的威脅和壓迫方式都跟以往不同。就讓我先從一六二九年之後,五名因信仰問題而被捕的修道士身上發生的事開始談起吧。那五人即巴爾特洛美·古奇耶列斯、方濟·德·赫斯、比仙提·德·安東尼歐這三位奧古斯丁會士,和我們耶穌會的石田安東尼歐修士,還有方濟會的卡布列耶魯·德·聖·馬答列納神甫。長崎奉行(奉行,日本戰國、江戶時期主持城市或某項專門事務的官員。長崎奉行為江戶幕府置於長崎主持、監察對外貿易等事務的官員。)竹中采女強迫他們棄教,並借此嘲弄我們神聖的教義和主的仆人,打擊信徒們的勇氣;不過,采女很快就了解到光是語言改變不了神甫們的決心,因此,他決定改弦易轍,利用雲仙地獄的熱水來“伺候”他們。采女下令:將五名司祭帶到雲仙,用熱水“拷問”他們,直到他們放棄自己的信仰為止,但絕不能殺掉他們。除了這五人之外,安東尼歐·達·西魯之妻貝亞特麗吉·達·柯絲達及其女兒瑪利亞,也因為采女長時間勸她們棄教都不理,亦被一並處理。”“十二月三日,他們從長崎出發前往雲仙。兩名女性坐轎,五名修道士騎馬,和眾人分彆。來到距離長崎不過一勒瓜(勒瓜,裡程單位,緣自西班牙語 legua,一勒瓜相當於 5.5 公裡。)的日見港時,手就被綁起來,連腳也被扣上腳鐐。上了船之後,一個個被分開緊緊地綁在船舷旁邊。”“傍晚,他們抵達雲仙山麓的小濱海港。翌日上山之後,七個人分彆被關進小屋,手銬腳鐐日夜不離身,還深受護衛嚴密監視。儘管采女的部下人數眾多,代官(代官,日本江戶時代,諸藩直轄市地負責行政的官員。)仍然派遣警吏嚴加戒備。在通往山上的各條路上,均派人監視,除非有官方的通行證,否則一律不準通行。”“第三天進行拷問——首先把七個人單獨帶到池邊,強迫他們看著滾燙的池水濺起泡沫,希望他們在嘗到皮肉之苦以前,能放棄天主教的信仰。由於天寒地凍,滾燙的池水更是攝人魂魄,要不是有神的護佑,光看這情景就足以令人昏厥。但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有神的支持,勇氣倍增,嚷著:“快拷問吧!我們決不放棄自己的信仰!”官差們聽到這堅決的回答,馬上命令他們脫掉衣服,用繩子綁住他們的手腳,然後用半加侖的勺子舀熱水淋在他們身上——那還不是一口氣全部倒下去,而是在勺子底下鑽了幾個洞,讓熱水慢慢流下,使痛苦延長。”“天主教的英雄們身子一動也不動地忍受著這種恐怖的痛苦,隻有年輕的瑪利亞受不了而仆倒在地。官差看到,叫著:“棄教了!棄教了!”他們把少女抬到小屋裡,準備翌日送回長崎。瑪利亞拒絕回去,堅決表明自己並未棄教,要與母親和其他人一起接受拷問,但是官差不從。”“其餘六人繼續留置山上,度過三十三日。其間,安東尼歐、方濟兩位神甫和貝亞特麗吉各受到六次熱水中的拷問,比仙提神甫四次,巴爾特洛美神甫和卡布列耶魯神甫各兩次,他們哼都沒哼一聲。”“安東尼歐神甫、方濟神甫和貝亞特麗吉受拷問的時間比其他人的都長。尤其是貝亞特麗吉,雖然身為女性,但是在各種刑罰加身、勸告臨耳時,都表現出巾幗不讓須眉的勇氣,因此,除了嘗到澆熱水的痛苦之外,她還遭受各種刑罰,被迫長時間站在小石頭上,挨人辱罵。然而,官差們越是憤怒,她越表現出大無畏的精神。其餘的人由於身體虛弱又有病在身,並未遭到太大的折磨。采女本無殺他們之意,隻是希望他們棄教罷了,還特彆派了一位醫生到山上來為他們療傷。”“最後采女覺悟到,無論采取何種手段,自己是贏不了的。部下反而向他報告:從神甫們的勇氣和力量來看,恐怕在他們還沒來得及改變心意之前,雲仙的所有泉水和池水均會先告罄。於是,他決定把神甫們送回長崎。一月五日,采女把貝亞特麗吉·達·柯絲達收容在某來曆可疑者的家裡,並把五名神甫關入城內的監獄。他們目前還在該監獄裡。我們神聖的宗教終於粉碎了暴君采女先前的計劃和期待,不但贏得大眾的讚揚,更增加了信徒們的勇氣,戰績顯赫。”羅馬教會相信,寫這樣的信的費雷拉神甫,即使受任何拷問,也不會放棄神和教會而向異教徒屈服。一六三五年,羅比諾神甫等司祭在羅馬聚會。他們為了洗刷費雷拉棄教的恥辱,計劃無論如何也要偷渡到日本——那個天主教徒遭受迫害的國度——偷偷傳教。這種有勇無謀的計劃,教會當局一開始就不讚成。以上司的立場,當局對他們的熱誠和傳教精神表示讚賞;可是,對把司祭們送到極為危險的異教徒國家,教會卻不表讚同。不過,從另一方麵來看,自從聖方濟各·沙勿略之後,天主教在東方的日本已播下最佳種子,如果因為失去了領導者而使信徒逐漸減少,的確很值得重視。不僅如此,在當時的歐洲人眼中,費雷拉神甫在世界儘頭的一個蕞爾小國被迫棄教,這件事不隻是他個人的挫折,也是整個歐洲信仰、思想的恥辱和失敗。在這種強烈意識下,經過幾番波折,最後還是準許羅比諾神甫和其餘四名司祭赴日。另外,葡萄牙方麵也有三名年輕司祭依不同的理由計劃偷渡赴日。他們是費雷拉神甫從前在卡姆波裡特左修道院教神學時的學生——佛朗西斯·卡爾倍、赫安提·聖·馬太和薛巴斯強·洛特裡哥三人。他們可以接受恩師費雷拉已光榮殉教的說法,但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恩師會像狗一樣屈服在異教徒麵前。其實,這不隻是三名年輕人的共同看法,也是所有葡萄牙神職人員的一致心情。三人準備親自到日本調查事情的真相。這裡的情形也跟意大利方麵差不多,最初上司也不答應,後來被他們的熱誠感動,允許他們到日本進行危險的傳教活動。這是一六三七年的事。三名年輕司祭馬上準備作長途旅行。當時葡萄牙傳教士要到東方,通常都先搭乘從裡斯本開往印度的印度艦隊,那時印度艦隊的起航是裡斯本市最熱鬨的活動之一。在三人印象中地球儘頭的東方,而且是最邊緣的日本,現在形狀鮮明地浮現在眼前。翻閱地圖時,非洲的對麵是葡萄牙、印度,印度前麵有眾多的島嶼和亞洲的國家分布著,而日本的形狀活像一條幼蟲,在東邊爬行。要摸索到那裡,必須先到印度的臥亞(臥亞,印度西部城市,即今果阿。),然後渡過茫茫的大海、曆經長久的歲月才能抵達。自從聖方濟各·沙勿略之後,臥亞已成為往東方傳教的踏腳石。在這裡的兩所聖保羅神學院有從東方各地前來留學的學生,同時,發願一輩子為主服務的歐洲司祭搭船前往各國,往往需要在此等候一年半載,其間他們可以了解到各國情況。他們三人儘一切可能去了解日本,幸好路易斯·弗洛伊斯之後,已有許多葡萄牙傳教士從日本送回情報。據說新的將軍德川家光采取的高壓政策,比起其祖父和父親更為嚴苛,尤其是長崎地方,自從一六二九年暴虐殘酷的竹中采女任奉行之後,常以嚴刑加諸信徒身上,把滾燙的溫泉淋到囚犯身上,強迫其棄教,有時候一天的犧牲人數不下六七十。費雷拉神甫本身也曾經把這情形向祖國報告,所以傳說中所述應該是事實。總之,他們一開始就覺悟到在漫長而艱辛的旅途結束之後,等候著他們的是比旅途更為嚴厲、無情的命運。薛巴斯強·洛特裡哥出生於以礦山聞名的達斯可城,十七歲入修道院,赫安提·聖·馬太和佛朗西斯·卡爾倍出生於裡斯本,兩人與洛特裡哥一起在卡姆波裡特左修道院受教育。他們三人在神學院時,讀書、生活都在一塊兒,對教授自己神學的費雷拉神甫記憶猶新。洛特裡哥他們猜想,費雷拉老師現在一定還活在日本的某個地方。有著碧藍而清澄的眼睛、充滿著慈祥光輝的費雷拉老師,受到日本人的拷刑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老師受屈辱而扭曲的麵容是什麼樣子。他們不相信費雷拉老師會拋棄神、拋棄他的慈祥。洛特裡哥和他的同伴無論如何要到日本,探查老師是生或死。一六三八年三月二十五日,三人搭乘的印度艦隊在貝倫塔(貝倫塔,建於1515年,位於葡萄牙首都裡斯本西南,是為頌揚開辟好望角航線的達伽馬的功績而建造的一座燈塔。是裡斯本著名的標誌性建築物。)上的炮聲祝賀下,從泰約河(泰約河,葡萄牙河流,流經首都裡斯本。其上遊兩岸盛產葡萄酒。)口出發。他們接受了約翰·達西哥主教的祝福之後,就上了司令官搭乘的“聖·依莎貝爾”號艦。艦隊駛出黃色的河口,在藍色的大海航行時已是正午時分。他們靠著甲板,眺望閃著金光的海角、山巒及農家的紅牆和教堂。歡送艦隊的教堂鐘聲,隨風飄送到甲板上來。當時,要到東印度就必須繞行非洲的南端。這支艦隊在出發後的第三天,於非洲西岸遇到暴風雨。四月二日,艦隊抵達聖波爾圖島,不久過馬德拉群島,六日抵達加納利亞群島之後,雨下個不停,又碰到無風狀態。後來,被洋流從北緯三度線衝回五度,撞到幾內亞海岸。無風時,酷暑難耐,再加上各船均有多人生病,其中甚至有“聖·依莎貝爾”號的船員,躺在甲板和床上呻吟的病人也逾百人。洛特裡哥和船員忙著看護病人,幫他們放血。七月二十五日,聖雅各節,船好不容易才繞過好望角。繞過好望角那天,又遇到暴風來襲,船的主帆斷裂,掉到甲板上,發出巨大聲響。病人和洛特裡哥他們都加入搶救的行列。當他們準備搶救前部帆時,船觸礁了,幸好有其他船艦馬上來救援,否則“聖·依莎貝爾”號可能就這樣沉入海底。暴風雨來襲之後,又碰到無風狀態。主帆無力地下垂,帆影落在躺於甲板上如死人般的病人的臉和身上。海麵上每天閃爍著燠熱的亮光,不見一絲波浪。船航行的日期越長,食糧和水分就越缺乏。到達目的地臥亞時已是十月九日。他們在臥亞得到的有關日本的情報,比在祖國時更為詳細。據說就在他們三人出發前一年十月起,日本有三萬五千名天主教徒起義,以島原為中心和幕府軍苦戰的結果,是不分男女老幼全被殺得精光。這次戰爭結束後,當地變成杳無人跡的荒地,殘存的天主教徒也消滅淨儘。不僅如此,對洛特裡哥一行打擊最大的消息是,由於這次戰爭,日本已和葡萄牙全麵斷絕通商和貿易,更禁止葡萄牙船隻入境。三名司祭知道祖國的船隻不能開往日本之後,懷著絕望的心情來到澳門。這個城市是葡萄牙在遠東的根據地,同時也是日本和中國貿易的基地。他們抱著幾許僥幸的期待來到這裡,但很快就受到巡察師範禮安神甫的嚴厲警告。神甫說,在日本傳教根本不可能,而且澳門的傳教會也不打算用危險的方法送傳教士到日本。這位神甫十年前就在澳門成立傳教學院,培養傳教士到日本和中國傳教。自從日本禁教之後,葡國就委托他代為管理在日本的耶穌會。範禮安神甫對費雷拉神甫的情況說明如下:“自一六三三年之後,潛伏在日本的傳教士的音信就完全斷絕了。聽從長崎回到澳門的荷蘭船員說,費雷拉神甫已被捕,在長崎遭受到‘穴吊’的拷刑。由於那艘荷蘭船在費雷拉神甫遭受到‘穴吊’拷刑的那天起航,因此以後的事就不得而知了。在當地打聽到的情況是:由新上任的宗教負責人井上築後守(築後守,築後位於現在的福岡縣南部,“守”意為地方長官。日本戰國、江戶時期,守隻是一種銜位(從五位上),並非主持築後事務。另,當時日本有身份者,皆於姓與名之間嵌入職銜,如羽柴築前守秀吉。)審問費雷拉神甫。”範禮安神甫明白指出:在這種情況下,以澳門傳教會的立場,無法同意他們到日本傳教。現在,我們還可以從葡萄牙“海外領土史研究所”所藏的文書中,看到幾封洛特裡哥的書函。他的第一封書信如上述,是從他跟兩個同事自範禮安神甫處聽來有關日本的情勢開始寫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