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初夏的陽光已十分炫目,佃與殿村、山崎一同來到虎之門的律所拜訪神穀。乘電梯上到七樓,穿過毫無裝飾,整潔得略顯煞風景的走廊,三人來到了隻有一部電話的前台。內線電話一覽表上羅列著律所律師的姓名,他們撥通了最上方神穀律師的內線。不一會兒,一名貌似秘書的女子走了出來,他們被領到一間放著大辦公桌和皮椅子的會議室。等待了幾分鐘後,走進來的竟是一個跟佃年齡相仿,氣質和藹可親的男人。聽聞對方是該領域全國頂尖的律師,佃還以為會見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師,因此他的年輕首先讓佃吃了一驚。“讓各位久等了,這地方還算好找吧?”來人邊問邊把懷裡抱著的一遝資料放到桌上。那是佃製作所兩天前送過來的資料,裡麵有訴狀、佃製作所和中島工業的發動機圖冊與設計說明書,另外還有佃製作所總結的比對資料和爭議焦點的專利資料。送來時資料塞滿了一個小號紙箱,數量龐大,現在再看,裡麵夾了很多標簽。看來神穀在這兩天裡把資料都看了一遍。這項工作應該十分辛苦,可他絲毫沒有表現出疲態。神穀先叫人給他們端來咖啡,然後說:“不過貴公司還真是不走運啊。跟中島作對,一般律師基本上都勝不過他們。”佃還沒告訴他第一次口頭辯論的情況,不過既然人已經來了,神穀恐怕也能猜到是什麼情況。“不好意思,請問和泉老師跟佃先生是什麼關係?”“她是我前妻……”雖然有點尷尬,佃還是如實回答了。沙耶那家夥,既然說介紹,乾嗎不把情況說清楚。她還是那麼不解人意。“哦,那真是失禮了。”神穀苦笑著撓撓頭,“和泉老師什麼也沒說,我還以為您是不是跟研究所有關係。不過,佃先生以前也是做研究的吧?我看過貴公司的主頁了。”“是的。”佃說完,介紹了兩名同行人員,“這位是我們的技術研發部部長山崎,他是我大學時的後輩。另外這位是財務殿村。”殿村十分拘謹,一本正經地鞠躬道:“請多關照。”一行人迅速進入正題。“感謝你們給我的這些資料,真是派上大用場了。不過我還有幾點不明之處,在討論訴訟之前,請先讓我問幾個問題。這次約了這麼長時間,也是因為這個。”來之前,神穀就明說請他們空出大約兩小時的商談九*九*藏*書*網時間。山崎聞言,迫不及待地把發動機模型抱到了桌麵上。“首先,我想就貴公司的發動機結構提個問題。”神穀從攤在桌上的資料堆中拿起筆記,向山崎提出了專業性的問題。接下來的將近一個小時,他們都沒在談訴訟,而是一一解答神穀感興趣和關心的問題,以及關鍵疑問。令人驚訝的是,神穀的專業知識水平非常高。佃好幾次都產生了自己在跟研究人員說話的錯覺。神穀雖然在做律師工作,但恐怕能力也足以成為一流的技術人員。此行出發之前,佃看律所成員介紹時也預見到了這一點。神穀大學學的是技術專業,畢業後他一邊在機械製造廠工作,一邊兼任專利代理人。其後他開始學習法律,並通過了司法考試。擁有這種經曆的神穀,正是佃製作所現在所需要的人才。神穀的求知心讓佃有種熟悉的感覺,因為那不是法律工作者的求知心,倒更像研究者的求知心。神穀問的問題也印證了他的能力水平之高。他沒有提任何浪費時間的問題,也不存在重複之處。“這樣就清楚多了。”漫長的對話告一段落後,神穀笑著這麼說。佃聞言,發自內心地回答:“這不算什麼。”在銀行和田邊律師那邊,他們已深刻體會過解釋技術問題的難度。而神穀與田邊不一樣,他不會逃避技術問題,而是努力去傾聽,這種態度就能幫助他理解雙方爭論的焦點了。“我反倒想感謝您,提出了很多有質量的問題。”這話聽起來可能誇張,卻是佃的真實想法。神穀又瀏覽了一遍中島工業的訴狀,以及中島工業的專利內容,隨後抱起雙臂。“這個嘛……”神穀的臉上沒有了笑容,“我已經理解了佃先生的主張,不過,此次訴訟中,要在庭上讓審判長完全認可,恐怕很困難。”“是嗎……”佃大失所望。若是田邊那種不懂技術的律師說出這樣的話,他會嗤之以鼻,但被神穀這麼一說,就是沉重的打擊了。一度高漲的期待瞬間萎靡下來。“可是說句實話,我無法接受。中島工業說我們的技術侵犯了他們的專利權,這簡直是胡說八道。”佃不高興地說,“不僅如此,中島工業的這個專利跟我們更早以前申請到的專利極為相似,我還想告他侵犯專利權呢。”“正是如此。”神穀把圓珠筆放到桌上,重新看向佃,“您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您問我為什麼……”佃不知該如何回答。“恕我直言,那是因為佃先生在更早以前申請到的專利不夠好。”佃不明白神穀究竟想說什麼,隻能盯著他看。專利不夠好是什麼意思?“律師,您是說我們的技術不夠好嗎?”佃忍不住換上了冷冰冰的語氣,而神穀則搖搖頭。“不是。貴公司創造出專利技術的研發能力,以及技術本身都非常好。可是,這跟專利夠不夠好是兩回事。”他的話讓佃感到很意外,或者說他想都沒往這方麵想過。“我來簡單說明一下吧。假設我發明了杯子這種東西。”神穀拿起剩下半杯咖啡的塑料杯,擺到佃麵前,“那麼,我該如何表述這個東西呢?所謂專利,就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發明,因此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如何對它進行說明和定義。這是一個中空的圓柱狀物體,有底,材質是塑料——假設我在專利申請上寫了這樣的內容,請問,這樣夠不夠好?”“我感覺沒錯,這樣不行嗎?”佃問。“從結論來講,這算不上好專利。這個專利被認可後,如果有人做了一隻玻璃杯該怎麼辦?或者外形並非圓柱形,而是方形的,又該怎麼辦?這兩種杯子算侵犯了專利權嗎?”神穀輪番看著佃這邊三個人的臉,繼續道,“從結論來說,第一個人申請專利時,將自己的發明定義為圓柱狀的塑料材質物體,所以以此為根據,就很難控訴彆人侵犯專利權。”“原來如此。”佃恍然大悟,“換言之,我們的專利也有同樣的問題嗎?”“正是如此。佃製作所申請到的專利是運用了新概念的優秀技術,隻不過,這個專利存在漏洞。中島工業後來申請的專利,說白了就是利用了你們的漏洞,再將周邊加固,變成一個滴水不漏的專利。”神穀用指尖“咚咚”地敲著桌上的訴狀,開始了激情演說。“無論發明杯子這種概念多麼驚為天人,佃先生的專利都沒能充分涵蓋到自己的發明。因為你把它定義為圓柱狀的塑料材質,使它的範圍變狹窄了。中島工業利用這個漏洞,申請了涵蓋性更廣的專利,包含各種形狀和各種材質。這樣一來,如果下次佃先生做了一個方杯,就反倒侵犯了他們的專利權。這就是目前這起專利訴訟案的基本構架。”神穀的意思是,一切起因都在於佃製作所的專利不夠好。“那我們該怎麼辦啊,律師?”佃問了一聲,神穀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能給我一點時間嗎?大約一周就好。”“那您的意思是,願意接受我們的委托啦?”殿村問道。“隻要佃先生沒意見。”神穀回答,“更何況貴公司的對手是中島工業,我出於自己的理由,也不能扔下你們不管。”神穀曾經在中島工業的顧問律師事務所工作過。後來,他跟事務所產生經營方針上的分歧,最後分道揚鑣。對他來說,這恐怕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的專利訴訟。“那就麻煩您了。”佃說完,神穀伸出右手。“我也是,希望能與您合作愉快。”佃用力握住他的手,雙方站到了同一陣營。“我們更換代理律師一事,是否該知會對方?”殿村問道。“是的,不過這件事我這邊會負責。田邊律師那邊就請您去處理了。另外,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一旦庭審長期沒有定論,貴公司可能會撐不住。也就是說,資金問題是最讓我操心的。”神穀主動提出了關鍵點。“這點由我來說明吧。”殿村向他道明了籌集資金的經過,神穀的表情更加陰鬱了。“我們正在尋找新的合作銀行,隻是很難找到。”以白水銀行為代表的現有合作銀行已回絕了融資申請,佃製作所也沒找到新的合作銀行。佃已不抱任何希望了,覺得在官司結束之前注定是借不到錢了。“您的情況我很理解。”神穀說,想必他一直做這種工作,總會遇到情況相似的案例,“不過貴公司掌握著如此尖端的技術,這樣實在太可惜了。也可能正因為這樣,中島工業才會打這場官司。”神穀說了句讓佃很在意的話。“這是什麼意思呢?”佃說。“中島工業提起訴訟的目的。”“目的?不是因為我們的斯特拉跟他們的產品搶生意,想要除之而後快嗎?”“如果硬要說的話,這也算目的之一。可我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那他們還能有什麼目的?”“收購。”神穀給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不僅是佃,連山崎和熟悉金融的殿村都一時愣住了。“收購?我們?”“中島工業確實有可能這麼做。這樣一想,他們打這場官司的目的就可能不僅僅是為了勝訴,而是想把佃製作所逼上絕路。隻要這起訴訟久拖不決,貴公司就會陷入資金困境。中島工業極有可能趁此機會提出和解議案,比如用超過半數的股份來衝抵賠償金。”要是被中島工業掌握了超過半數的股份,公司的所有權也就會落到他們手上。“這也太亂來了!”佃激動得唾沫橫飛,“中島工業是金融黑幫嗎!”“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想也差不多可以這麼說。他們跟律師一向合作緊密,把這種行為當成企業經營的一環。”神穀曾在中島工業的顧問律師事務所工作過,他的話自然值得信任。佃聽完這番話,有點理解他為何要離開那個事務所了。這種不道德的做法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嗎?佃氣憤不已,咬緊牙關,抱起胳膊,死死盯著神穀頭頂的虛空。神穀的話再次傳到他的耳朵裡。“他們的方針就是,隻要合法就能為所欲為。中島工業一直在靠這種手段將中小企業研發的技術據為己有。利用法律從弱者手中奪走重要的財產,這就是他們的策略。請您務必意識到,現在佃製作所成了他們的目標。”殿村在佃旁邊咽了口唾沫。神穀的話極具威脅性,幾乎等同於宣判死刑。被如此強大的敵人盯上,他們真的能全身而退嗎?而且,佃雖然懂技術,卻對專利和法庭策略一無所知。現在能依靠的人隻有神穀。可是,神穀這樣做算是跟前東家作對,而且恐怕也萬分困難,畢竟那個事務所裡一定有不少跟神穀水平相當的人。“因此,這不是單純談論技術就能解決的問題,恐怕需要一個更宏大的戰略。”“更宏大的戰略?”佃反問道。“為了在訴訟中獲得有利地位,光靠收集技術佐證還不夠。但至於還能做些什麼,我要再想想辦法。”接著神穀又向山崎等人要了些追加資料,然後對佃說:“法庭上的戰略就請交給我吧,隻是資金問題我無法解決。我會儘量在貴公司提出的十個月期限內完成訴訟,可即便如此,貴公司可能也無法馬上籌集到資金。這樣一來,就要提前想好對策了。佃先生,請您儘力尋覓能夠提供資金的對象。”神穀十分篤定地說,“貴公司擁有如此高端的技術,一定能找到願意支持佃製作所的金融機構。”可以說,資金問題是佃製作所目前麵臨的最大難題。殿村一臉悲涼,沉默不語。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