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她問。彆說是她，哪怕我每天進出這個山洞兩次，到現在還是不習慣那股氣味——其實現在已經沒有剛開始那麼難受了。這是一股由腐肉、糞便和氨氣摻雜在一起的氣味，另外還有一種讓我心神不定的氣息——我姑且稱之為“捕食者的氣味”。“安靜。”我低聲說，“這是一個豹子穴。通常這隻母豹子不會咬人，可是上星期它生了一窩豹寶寶，之後就變得性情暴躁了。你握著我的手千萬彆放開，因為前麵很黑，要走到門前才會有亮光。”我不給她機會跟我爭論，用力一扯她的手，拉著她走進了洞裡。洞裡的氣味更濃烈了。作為一隻動物，豹媽媽已經算是很講究衛生了。它會清理豹寶寶的糞便，它還懂得去洞口外拉。可是它不懂得在獵物殘渣開始腐爛之前就把它們拖出去，我猜它對“腐爛”的定義跟我們不太一樣。它身上的皮毛散發出一股發黴的臭氣，對於雄性豹子來說，這也許像香水般誘惑，可是一個毫無心理準備的人很可能會被它熏倒。我看不見豹子，也聽不到它的聲音，可我能在視覺和聽覺之外感到它的存在。我知道它不會攻擊我們，因為它和迪士尼樂園裡的所有大型肉食動物一樣，已經通過訓練形成條件反射，不會主動攻擊人類。可是這種條件反射在它腦子裡造成了某種矛盾衝突，所以它不喜歡人類，而且也不吝表達出來。當我們在洞裡走到一半的時候，豹子突然發出聲響——這是一種隻能用“來自地獄”來形容的聲音：一開始是低沉的咆哮，很快就變成尖銳的嘶叫。我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豎起來了。這種感覺，如果你習慣了的話，其實挺提神醒腦的，你會覺得自己仿佛練就了一身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我的陰囊變得又小又硬，一個勁兒地往回縮，要把我的寶貝藏起來免受傷害。至於布蘭妲……她簡直想蹬著我的腿肚子往上跳，從我頭頂躍過去。幸好我趕緊墊了幾步，否則我們兩人都會摔個狗啃屎！我早就準備好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臨危不亂，與她同步往前衝刺。轉眼間我們就跑到公寓後門撞了進去，頓時沐浴在一片燈光之中。布蘭妲繼續跑了二十多米才歇下來，不停地喘氣。然後她咧嘴一笑，露出羞澀的表情。我們來到了一條長長的儲物走廊，儘頭就是我公寓的後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說。“彆擔心。”我說，“人類大腦裡儲存了一些固定的信息，剛才那種聲音明顯就是其中之一。這其實是一種條件反射，就像把手指伸進火裡，你一下子就會抽出來，連想也不用想。”“對啊，一聽到那聲音，我馬上就嚇得屁滾尿流了。”“這不奇怪。”“我想回去看看發出那聲音的是何方神聖。”“確實值得拜會一下。”我表示同意，“可是你必須等到天亮再去。那些豹寶寶挺可愛的，很難想象它們長大之後會變成像它們媽媽一樣的猛獸。”我站在門前，心裡有點猶豫。在我這個時代，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人們都不會輕易把客人帶回家。月球是一個人滿為患的社會，充斥著數以百萬計大汗淋漓的軀體；無論你走到哪裡都是一片摩肩接踵的景象，所以你才特彆需要一個私密的小空間。當你認識了一個人五年或者十年之後，如果你真的很喜歡她，你才會請她回家小酌，或者邀她上床交歡。可是絕大部分的交往都發生在公共場合。年輕一代就不同了，他們可以隨隨便便就上彆人家打一聲招呼，根本不當一回事兒。現在我可以揪住這件事情不放，加深我和她之間的裂痕；或者我可以不計較這點禮數，請她進屋來。哎！不管了，反正我遲早都得學會與她精誠合作，那不如就從現在開始吧。我打開掌紋識彆鎖，然後側身讓開，請她先進去。她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洗手間，口中念念有詞說要“開小”。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估計是小便吧。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身上好像沒有出口，那她是怎麼排泄的呢？我其實完全可以輕易找到答案，因為她根本就沒關浴室門——現在的年輕人啊，連這樣的隱私都不要了。我環顧四周：這間公寓在布蘭妲眼中是怎樣的呢？在一個生於淪陷前的地球人眼裡，又是怎樣的呢？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絕對看不到一點點灰塵和胡亂堆放的雜物。我不在家的時候，好幾個清潔機器人會不知疲倦地打掃衛生，再微小的塵土也逃不過它們的法眼。我出門的時候，要是有什麼東西沒有放回原位，我還沒走到地鐵站，機器人就會將其複位了。有沒有人能單憑這個房間的陳設就看出我的性格為人呢？這裡沒有書和畫，觀察者無法從中找到線索。世界上無論哪個圖書館，隻要我敲幾下鍵盤就能連上，所以我自己一本書也沒有。我家裡隨便一麵牆都能用來投影藝術作品、電影或者風景，隻是我很少有這樣的閒情逸致罷了。不過，我家裡還是有些好玩的東西的。人類的製造業經過那麼多年發展，如今在無所不能的計算機引領下反而返璞歸真，重新回到了初始點。在原始社會，人們用手工製造東西，沒有哪兩個產品是一樣的。工業革命之後，標準化生產流程製造出無窮無儘的相同產品，造就了所謂的“消費者文化”。然而到了今天，工廠生產的每一件產品都可以根據每個消費者的需要特彆設計和訂製。我的每一件家具都是獨一無二的，在月球上，你絕對找不到另一張沙發像我這張這麼……醜陋。我想啊，幸好沒有，要不我的沙發跟另一張怪物沙發私奔了怎麼辦？！不過這東西真的很醜！除此之外，我家裡基本上沒什麼彆的擺設。可供選擇的東西實在太多，眼花繚亂的我乾脆舉手投降了——公寓裡麵原來有什麼我就用什麼好了。我不希望布蘭妲看到的事實也許就是這個！我想，既然你能從一個人家裡的擺設看出他的性格，那麼你同樣也能從一個人家裡的“沒擺設”窺見他的為人吧。我還在思索這事情的時候——心情自然不會太佳——布蘭妲從洗手間出來了。她手上拿著一塊血淋淋的紗布，就那麼往地板上一扔。轉瞬間，一個矮小的機器人從沙發底下衝出來，一口把紗布吞掉，又急急忙忙地跑開了。布蘭妲的身體好像抹了油，皮膚上的粉紅色就在我眼前逐漸變淡——她剛才肯定看過醫生了。“原來我是被放射線灼傷了！”她說，“我應該把迪士尼樂園告上法庭，讓他們給我支付藥費。”她抬起腳檢查腳板，隻見傷口處已經長了一塊粉紅色的新肉。再過幾分鐘，粉紅色就會消退，皮膚上也不會留疤。突然，她抬頭看著我，急急忙忙說：“我會把錢還給你的，隻要把賬單發給我就行了。”“不用了。”我說，“我剛剛給你想好了文章的引子。你來得克薩斯多久了？”“三小時？不超過四小時。”“今天我一共待了五個小時。除了重力之外，這地方對地球的自然環境模擬得相當精確。你看看我們身上發生了什麼？”我掰著手指給她數，“你被曬傷了。在1845年，曬傷的後果包括：第一晚特彆痛，整夜都睡不著，而且這種疼痛會持續好幾天；然後你的表皮會脫落，或許會染上某種皮膚病，甚至導致皮膚癌。在那個年代，皮膚癌是不治之症。你研究一下這個病，看我說得對不對。“你的腳板受傷了。後果倒不太嚴重，不過你會一瘸一拐好幾天，甚至整整一周；而且這個部位不太好保持清潔，所以容易感染。“我的手受傷比較嚴重，需要做手術。有可能會深度感染，甚至要截肢，弄不好還會出人命。有一個詞彙專指四肢壞死的症狀，你去查一下吧。“所以說，”我總結道，“五個小時，三種傷勢，其中兩種拖延一下就會致命。不過這種事情發生在今天，後果是什麼呢？就是全自動智能醫生發過來的一張微不足道的賬單。”她等著我繼續說下去。等吧，我本來打算讓她等到海枯石爛的。終於，她等不下去了。“這就沒啦？這就是我的文章啊？”“我靠！這隻是引子！你得從這裡展開，再加入自己的東西啊！你隻是去公園裡散個步，就發生了這樣的不幸。這件事情向我們展示了過去的生活是多麼危險，也顯示了現在的我們對自己身體所患的傷病有多麼掉以輕心。我們認為任何傷病都能夠馬上治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一點也不疼。還記得你說過的那句話嗎？‘還沒治好呢！’你這輩子受過的傷都能夠立刻無痛治愈，對吧？”她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逐漸現出一絲微笑。“這樣應該可以……我猜。”“當然可以了！你就從這裡開始接手，詳細展開。不過你彆提那些自選的醫療設備和程序，這個話題留待下次再寫。我們要把這篇寫成一個恐怖故事，告訴人們，生命曾經那麼脆弱，人類是從上個世紀開始才不用為自己的健康發愁的。”“對，我們確實可以這樣寫。”“什麼我們？去你的！我告訴過你了，這是你的文章。你這就給我滾蛋，快回去趕稿吧！距離死線隻有二十四小時了。”我本來預料她還會跟我爭論下去，但是她沒有。看來我點燃了年輕人心中的激情！我把她送出去，關上家門，靠在門上長歎一聲。其實我有點心虛，害怕她罵我欺負新人。她走了不久，我也連上自動醫生，把手治好了。然後我接了滿滿一浴缸的水，舒舒服服地躺進去。水很熱，把我的皮膚都燙紅了，可是我就喜歡這樣。泡了一會兒，我從浴缸出來，打開一個櫥櫃，翻出一個老式的家用急救包。裡麵有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我往浴缸裡加了些熱水，又躺進去，全身放鬆……當我徹底覺得心滿意足的時候，我把兩個手腕都割了，傷口深可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