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李雲河(1)(1 / 1)

十日 黃萬裡 2952 字 1個月前

響木河從太淬山脈的深處流出,一路彎彎曲曲地淌過千裡土地,經過山西城、田玉城、以及大大小小的數十個城池村鎮,最後與臧母河合流一並奔向東海。四親王的領域在更早的時候被叫作淬,其直臨東海而無海風,北有雪域但被太淬山壟斷,因此也沒有濕冷的北風。風是從西北方的草原來的,乾燥而刺骨。這兒不似北方常年冰雪,也不像南方四季溫暖,又不如中原四季分明,已是四月地上卻還看得見斑駁未消的積雪。李雲河在馬兒踏過響木河的橋梁的瞬間,便察覺到有種彌留未散的寒風迎麵而來。他在那麼一刹那間錯以為自己回到了草原,這兒的風與記憶裡的是那麼的相似。但周圍是高大的樹木,地上是黃土與碎石,遠處山巒迭起。李雲河下馬走過一片農家的高粱地,黃土上嫩苗初生點點翠綠如波,他小心翼翼地牽馬踏過阡陌避免損壞了莊稼。忽聞鳥啼,他抬頭見到遠方重重的山影,埋沒在浮雲稀疏的天際。這些都是彆處見不到的風景。老夫子曾與他說過,太淬山脈之所以叫做太淬是因為最初隔斷白狼雪域與山西地區的那座山是活火山,時常噴發紅漿滾滾,山頂白雪與熔漿交融,白煙衝天,如同鋼鐵淬火。故古人取名為太淬山脈,而那座隔斷雪域與山西的山便叫做太淬山,不過火焰已經熄滅不再活躍。此次在和李雲川會合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和他一起去看一次太淬山。不知那兒是否如傳說中的那般神奇,一步之遙便是兩番天地。李雲河如此想著,將沿路的祥和風光儘收眼底,不過奇怪的是路上常有士兵經過,像是備戰之態。李雲川也因此見到了淬境獨有的場景,士兵經過不取百姓分毫,百姓隻是行了站禮不必跪拜,在軍隊還未走遠便繼續管自個兒勞作。四親王是出了名的賢王,體恤愛民,隻有在他的領地才會出現奇肱軍隊經過時與異族的百姓毫無摩擦的情況,軍隊自顧巡邏,農夫自顧耕種。作據說四親王親自擬定的律法,在淬境之內,任何族人與奇肱人同稅,而奇肱人犯法也需與平民同罪。軍隊不得打擾農夫,農夫也不得對軍隊不敬。李雲河能夠理解,四親王一定是為了治理自己的領土才這麼做的。這便是四親王的過人之處,他能夠把淬境治理得如此國泰民安,得民眾之心,這就連自己的父親都不曾做到如此程度過。但這一切的代價是否太過巨大了呢?李雲川在心裡想,他還是覺得奇肱人與異族人不該越界。奇肱人與異族人有天壤之彆,奇肱人英勇而無畏,異族人大多齷蹉肮臟。像如此這般奇肱戰士經過居然隻行輕薄的站禮,實在是褻瀆奇肱的神靈。但是四親王隻是為了替奇肱治理出一片祥和富饒的土地,才不得已這樣做,上神一定不會怪罪他的,李雲河在心裡如此對自己解釋。他想起李雲川在帝都時常常與那個常人混在一起,這是李雲川的壞毛病,他作為哥哥有義務替李雲川改正,但是自己這個弟弟實在太固執了。李雲河第一次看到他那固執的性格,是在十歲那年,李雲川第一次馴馬。那是一匹雪白漂亮的野生烈馬,父親本身留著給族裡最好的馴馬勇士的,可是李雲川卻偏偏看上了它。李雲河記得他那時與自己一樣,個頭矮如木樁。他花了大氣力上了馬,還沒來得坐穩,那馬兒就狂奔了起來。它繞著柵欄跑了兩圈便突然撞破了木頭衝了出去。不待李雲河反應過來,他便連人帶馬消失不見了。李雲河當時就嚇壞了,他立馬跑去和父親稟告這事,父親來不及訓斥他,立馬讓叔叔帶著馬隊前去尋找。可不過一天時間,李雲川就牽著馬兒回來了,李雲河遠遠地就望見了他,狂奔著去迎接他。李雲川衣衫破爛卻笑容燦爛,那匹馬兒腿上綁著碎步,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原來馬兒跑了一整天,他都緊抓韁繩不放,幾次要被甩下去,抓得手都出血了。最後那馬兒終於是累了,馬蹄不穩被石頭絆倒,摔傷了腿。李雲川去近處找了白兔草,嚼碎了給它敷上,再撕下母親新做的衣物的衣角給它包紮。本想這馬兒如此不喜受人束縛就放它歸野算了,誰知馬兒知恩,跟著他一路回來了。他與李雲河在床上說著,興奮得一整夜沒睡。這是李雲河第一次明白到自己的弟弟是個多麼固執的人,固執到認定了一匹馬以後居然死抓韁繩一整天不放手,這可是會有生命危險的!同時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作為哥哥的缺失,他沒有看管好李雲川。他永遠忘不了自己在等待李雲川回來的那一天是何等的不安和自責,也忘不了當他見到李雲川來時的身影時內心是何等的狂喜。那時他便在心裡對自己說,再也不能讓弟弟身處險境了。他記得那匹馬兒,李雲川叫它白兔,因為他們是因為白兔草結緣的。說來也奇怪,他時常會一時想不起自己的第一匹馬兒的名字,但卻從未忘記李雲川的馬兒的名字。李雲河決心去尋找弟弟的那一天起,便沒有停下過腳步。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對李雲川說,也有滿腦子的好奇想要解答。他了解李雲川,他的這個弟弟雖然性格沉默寡言,但是若是和自己,定能說上三天三夜。他在禦林裡發生了什麼?又是如何一路顛沛,到了四親王的領地的?他有什麼奇遇,有什麼遭遇,有什麼精彩的冒險體驗呢?李雲河在一個月前告彆了白狼二王子,一直耐心地打聽李雲川的消息。期間他聽說了帝都的事情,大為震驚,但是那是父親才能處理的事情,他幫不上忙。如果說他有可以幫忙的事情,那就是他眼下一直在做的事情,找回自己的親兄弟。他總算是在三日前在一位禦林的獵人口中打聽到了,四親王府裡來了一位李家的貴客,除了李雲川還能是誰呢?他一路快馬加鞭,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田玉城。此刻他心中滋生出的喜悅,與過去的那一次是如此的相似。他在夕陽半落時進了城,第一時間去找了一家客棧,換了馬匹,吃了一碗熱麵,向店夥計問了話。店夥計連連點頭,說道:“是有這麼一位貴客,據說是李家的二公子,今天下午還和四親王一起騎馬在街上逛了好久,後來便向著東郊的軍營去了。”李雲河賞賜了他一些小錢,高興地上馬往東郊去。天色漸晚,街上依舊熱鬨如白晝,不少地方已是燈火闌珊。這田玉城並非淬境的都成,居然也繁華不輸帝都,李雲河心中讚歎,天下善治者,非四親王莫屬。遇見李雲川,我該和他說些什麼呢?李雲河一路上所思考過千百遍的事情,如今一高興就全被打亂了。他想應當先和李雲川說說白狼二王子的事情,這次能在路上遇見白狼二王子,實在是件值得說上許久的事情。他這輩子都不知道會不會去白狼雪域,若不是意外在尋找李雲川的路上遇見了白狼二王子,恐怕此生都無緣結識。白狼二王子實在是位當世豪傑,雅量高致,有勇有謀,為人豪爽而喜交好友,如今想來,若不能結識二王子,實在會是人生的一大遺憾。今後白狼為王者肯定是他,隻是不知他是否會和過去那些白狼王一樣,將自己的手足趕儘殺絕?李雲河不敢想象如此和善可親的二王子會做出這種事來。但是這世上大多數事情都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人生看似有很多選擇,但其實都在往一條冥冥之中注定的道路上走去。莫丹若不是被迫送去白狼,如今也不會成為罪人;白狼二王子若不是生在白狼,也不必麵對如此殘忍的抉擇;而那天若不是母親來了,恐怕成為狼群之食的就是他和李雲川了。李雲河在某一天想明白這個道理,勸說自己原諒他的弟弟,畢竟兄弟姐妹反目成仇不會是母親是遺願。我們都隻是命運之河裡無法自己的渺小魚兒,無法逆流而行,但要緊緊相伴。李雲河覺得若是真有什麼來生,他便希望自己能再做一回他們的哥哥,而且得做得比這回好。不能再讓妹妹傷心,讓弟弟受傷了。我還要全力保護好母親,他在心裡補充道。想著想著,馬兒便載著他到了東郊,他卻聽見了慌亂的吵鬨聲,他停下找了一處高坡眺望,似乎看見兵營裡某處亂成了一片。他離兵營還有些距離,看不清,心裡隻想早些見到李雲川。他隱約聽見士兵在呼喊,聲音慌亂,由於還比較遠,他隻聽見刺客、親王主帳、李公子這些模模糊糊的隻言片語。他心中頓時滋生出不祥的預感,趕緊下坡躍上馬兒。正想靠近時,卻看見了兵營的正中間一片紅光閃過,下個片刻那個紅光猛烈地爆破開來,焰浪向四麵八方席卷而去!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使他耳朵發痛,刺眼的光芒讓他下意識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一股濃烈的焦味的熱氣撲麵而來。片刻後當他再睜開眼時,他看見眼前的場景,腦中一片空白。上一刻還是完好無缺的東郊兵營,竟已成了一片火海!雲川!李雲河心中一冷,拉著馬兒便想要衝進火海,但是馬兒驚恐不敢上前。他一怒之下躍下馬兒,徒步奔跑而去。一位幸存的士兵拉住了他,大聲說道:“這位公子,趕快離開!裡麵很危險!”“我弟弟在裡麵!”李雲河大聲地說,想要掙脫士兵的阻攔。“誰又不是有親人兄弟在裡麵?而且,四親王還在裡麵呢!”士兵沉默片刻,悲憤地說道,“這樣的大火,誰都不可能活下來的,公子還是隨我趕緊遠離這火海吧。”李雲河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何有如此威力,難不成是軍營裡堆積了火藥爆炸了?!”“軍營裡沒有火藥,這是騎兵營!”士兵回頭看了一眼火勢,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已經有人前去通知白賀學士了,他會來救火的。公子,再不走火勢就要蔓延過來了!”李雲河看著如山如海的火焰,耳邊是霹靂作響的木竹爆破聲,他想到雲川還在裡麵,心一橫,便掙脫開了士兵衝了進去。士兵嚇了一跳,緊追了上來,沒想到才走了幾步,眼前一座燃燒的帳篷轟然倒塌,火焰巨蛇般猛烈地向他們襲擊而來。士兵一把拉住他,向外撲倒!身後又是一聲巨大的倒塌聲,赤紅色的光芒翻湧而來,火焰瞬間將他們吞噬。李雲河隻記得最後一刻,他依稀看見了一隻軍隊拿著救火的器具匆忙趕來,領頭的是一位白發長袍的老人,他聽見了老人聲嘶力竭的喊聲,他悲痛地咆哮:“快,快救火,救出四親王和二公子!”二公子就是雲川吧?一定要救出他啊……李雲河在火中呼吸越來越困難,他心中最後隻留下了這個念頭……火焰,燃燒如花的火焰,李雲河在黑暗中看見了這樣一團無聲地燃燒著的火焰。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是一個篝火。李雲川坐在篝火的一邊,麵如死灰。他死死地盯著篝火,聲音冰冷而痛苦。“我們就如這團火焰,被點燃的瞬間一起來到這個世間。我們是一體的,火焰,會分得清那朵火焰是先燃起,哪朵是後燃的嗎?”“弟弟。”李雲河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你明白我在說什麼,你在我們成長中總是扮演強勢的角色。但是火焰高出一頭,不會使得另一朵火焰熄滅,隻會讓它也被迫燃得更高。”李雲川抬頭看著他,聲音冰冷而充滿了悲傷的情緒,“這樣隻會讓木柴燃耗得更快罷了,當木柴燒儘,我們都會消失不見。”“弟弟,你在說什麼?”李雲河感到無力和悲傷。“你隻是享受自己光芒籠罩我們的那種感覺罷了。”李雲川的麵孔突然如同紙張,竄出了無數火苗,最終他整個人燃燒了起來,發出隱隱約約的笑聲。李雲河嚇了一跳,他伸手去抓李雲川,火焰順勢爬到了他的手上。不是的啊,我知道你會這樣想,但是我隻是想扮演好我的角色……我是哥哥,我沒得選擇,就好像你沒得選擇一樣。我必須得保護好你們,保護好家族,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心甘情願的事情……我們,都無法選擇。一切都消失不見淪為一片黑暗,徒留火焰在他的手上燃燒,非常地疼痛。他看見自己的手掌被火焰吞噬,卻不知為何沒有驚慌,隻是看著火焰靜靜地在手上舞動。疼痛……鑽心的疼痛……雲川在火裡也是這種感覺嗎?我能為他做什麼?我還是沒能保護好他。他的手掌越來越痛,知道某個臨界點他猛地新來,發現一位郎中正在往他的手上摸著草藥膏。“公子莫亂動,你的手被燒傷了,還好不是很嚴重,塗幾日藥膏便會好。”郎中將藥膏塗好,拉過一條繃帶替他纏上,又說,“公子不必付錢,錢財全由白賀學士出。所有和你一樣在大火裡受傷的士兵、平民都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了。隻是可惜了四親王,此地若換了其他奇肱人來統治,百姓就沒這些好日子可以過了。”“且慢,你說大火……不,我昏睡了多久?”李雲河趕緊問道。“一天一夜了。”郎中回答。“什麼?那大火熄滅了嗎?可有人幸存?”李雲河激動地問道。“未滅,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至今未滅。不知是什麼火,居然無法用水澆滅。如今白賀學士隻得讓人切斷火勢,不讓它蔓延出來,至於它會燒到什麼時候,誰都不知道。”郎中和他鞠躬示意,然後退出了房間。居然一天一夜未滅?莫非是要燒到無物可燒為止?這是什麼妖火?李雲河穿上衣服,當時他使用左手時燒傷傳來劇烈疼痛,使他有些不方便。他花了些許時間才做完這些動作,在那麼片刻他覺得自己像個老人,於是他想起玥兒曾笑著說過,大哥沉穩得像個老先生,所以自己事事都不用擔心,全部交給大哥就可以了。玥兒應當還在帝都等著他帶著李雲川回去吧?他該如何和她交代呢?他一想起母親去世時玥兒哭泣的模樣,心裡就萬分難受。他起身向著窗戶走去,推開窗扇,東方的紅光映入眼簾,火勢毫無消減之意。那火場周圍的土地被切斷,外頭站滿了身穿白甲的士兵,街上已是人言紛紛。有為四親王這般的明主的意外死亡而悲傷的,有揣測這場大火是誰人製造來謀害四親王的,也有人說,先是四月結冰,而後天降大火,是天兆神諭。李雲河心裡卻隻有被李雲川的悲傷,他甚至冒出一些僥幸的想法,或許那個李家二公子不是李雲川?但又能是誰呢?自己一路追尋至此,一切證據都說明了那個李家二公子就是李雲川。我該如何是好?李雲河叫喚來了店夥計,點了一壺酒,關上窗戶獨自喝著,一邊喝一邊思索。若是父親,定然不會和自己這樣無措。父親總是把事情辦得井井有條,他在爺爺和母親去世後,總是很快就打起精神來打理後事,如今他才知道,他是承受著怎樣的苦痛。我該如何是好?如何回去與父親說,與玥兒說?他喝著酒,冒出了許多思緒,他甚至想到,要不再多待幾日,等大火消了,再去找找雲川的屍骨,帶回去。但是大火如此之大,持續如此之久,恐怕什麼都不會留下了吧?我是醉了吧?是在逃避吧?李雲河閉上眼睛,眼淚流下。弟弟啊弟弟,是哥哥不好,若不是我當時慌亂了,怎麼會讓你一人獨自被野獸趕入禦林呢?他漸漸地喝完了一壺酒,又叫了一壺。手上的燙傷在醉酒下變得毫無知覺,他喝著喝著,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李雲河本能地微微睜眼,但因為醉意與困意交加,看的不真切。那人穿著黑衣,看不清麵容。李雲河在心裡猜測,大概是郎中,或是店夥計。隻見那黑衣人靜靜地靠近,他突然拔出了一把匕首,高舉手臂發力向李雲河刺去!李雲河驚得清醒過來,側身躲過,但因為喝了太多的酒而頭昏眼花,被那人一記下踢,摔倒在地。他腦袋沉重,四肢麻痹,一時起不來身子。隻見那人就又要刺來,門突然被人踢開,一個大漢手握彎刀,從後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砍中那人,再一腳把他踢開,最後又是一個乾淨利落的彎刀抹喉。大漢扶起李雲河,徑直往門外走。“是誰人?”李雲河酒意未消。“雲河,你怎麼醉成了這樣?”那人說。“我們往哪去?我要在這兒等大火消。”李雲河醉醺醺地說。“莫宣卿派人到處找你呢,你還不知道自己現在處境有多危險嗎?我找了你可快一個月了!還好你還安然無恙。”大漢聲音急促,帶著他到了一處馬棚。“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全然聽不懂?”李雲河頭疼欲裂。大漢一把把他拉上馬,厲聲說道:“上馬,趕緊隨我回草原,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