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欲破曉而長夜未央,常三三在廣袤的平地上看見一輪慘淡的半月在朝陽的光輝下被染成鮮血般的紅色。隨著朝陽的升起。血月似乎開始搖搖欲墜,常三三覺得那像哀悼者布滿血絲的眼眸,亦像那時阿枝滾落的頭顱看著他的那對眼睛。“彆回頭,就往前走。”阿左身負鐵鏈,走在常三三的前麵,用沉重的聲音說。作為擋箭牌的奴隸被分為兩隊,當然若不是“豬長”的所作所為,他們本可以擁有更多的奴隸隊伍。第一排多是高大的人種,被用鐵鏈手腳連在一起並成一隻五十人的長隊。第二支隊伍多是貫胸民,這是“水瀨”的一個創意,他將鐵鏈自貫胸民的胸口那個洞穿過,這樣他們便更加無處可逃了,“水瀨”因為這個創意而沾沾自喜了好久。兩支奴隸的隊伍橫在前方,後麵跟著千人的奇肱騎射騎兵,隻是穿著尋常的皮革甲,幾乎可以說是沒有護甲。側方是各五百的重甲騎兵,右手拿長矛,左手舉著大盾,身負折射著金屬光澤的鐵甲,馬匹也是披著重甲,頭頂還有尖銳的角刺,負責交戰時衝開對方的陣型。胡駿沒有在隊列裡,隻是在遠方的營地裡的哨塔上指揮著。隊伍向著濱海鎮的城牆前進著,這隻是先頭的試探,他們還沒拉出攻城車與投石車以及攻城火炮。常三三牽著常阿四的手,他被連在常三三的左邊,奇肱人連這樣一個五歲的孩童都不放過……常阿四嚇得一直在哭,常三三硬拉著他前進,到了後來他便自己在走,隻是還是哭個不停,這讓常三三也很想哭。但是他不能,他是哥哥,他得安慰他,他得保護他。常阿四拉著他的手哭訴道:“三哥……我害怕。”常三三發現自己手心在冒汗,他故作鎮定地說:“彆害怕……四兒,三哥會保護你的。”一個副將驅馬來到城下,扯著嗓子喊道:“紅樹小兒,可敢出來一戰?”城牆上弓箭手齊刷刷地拉滿弓,一個老人和一個披著白裘的削瘦男子站在樓台上,並未給予回答,而是讓人在城牆上掛上了停戰令。副將啐了一口在地上,對著城牆放了一箭,射在了石牆上,他罵道:“一群窩囊廢。”然後騎馬回到了隊伍裡。對著城牆胡亂一陣亂射以後,毫無收獲,試探結束後胡駿便下令收兵回營。正午,“豬長”給豬圈裡的人每人發了半個發黴的饅頭,然後挑了五十個“壯丁”出來,跟著一隊運輸隊往康湖鎮去運投石機和攻城火炮,阿左與常三三毫無疑問地被選入了這個隊伍。康湖鎮與河口鎮有兩天的路程,中間隔著石鴉鎮。運輸隊由十個奇肱騎兵組成,領頭的是一個百夫長,大概是得罪了負責分配工作的“水瀨”,被送到了運輸兵裡。由於他是奇肱人裡少有的紅黃色毛發的人,所以阿左私下給他取了綽號:“鬆鼠”。出發的路上,“鬆鼠”騎馬在隊伍裡來回跑動,揮舞著鞭子讓鐵鏈下的隊伍快些前進,他大聲地喊道:“如果我是你們,我就會拚了命地前進,早點把火炮和投石機運到河口鎮,把紅樹的城牆和雜種們砸成稀巴爛!“我知道你們裡麵有些人每天祈禱時會說些什麼,你們想我們戰敗給紅樹那群窩囊廢,你們想我們死在他們的劍下。不過我告訴你們最好不要讓我聽見這些禱告,若是聰明人就該希望奇肱大軍早日平定紅樹,我們便能早日回到帝都。“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們,好消息是我們也不喜歡你們,以及這個破地方。窮鄉僻壤,幾千人的小打小鬨,我年輕時可是在馮世駒將軍的靡下戰鬥過的,那才叫真正的戰鬥。“幾萬人與幾萬人的血戰,一場戰鬥能打上三天三夜,那才是真正的戰士的歸宿,而不是和腦中也和他的身體一樣長滿了肥肉的那個蠢才一樣,隻會殺俘虜。“所以我對殺你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廢物毫無興趣,如果你們今晚禱告,玉皇大帝也好,女媧娘娘也好,紅樹之神也好,什麼都好,記得加上我一個,百夫長霍斯!”“鬆鼠”顯然對自己的演說很滿意,他高興地揮舞著鞭子,狠狠地打在一個俘虜的身上,那個人發出慘叫,“鬆鼠”繼續說道:“你們可不要以為我是在同情你們,或是發了無用的善心。若是我發現有人企圖偷懶,逃跑,或是說奇肱人的壞話,我知道你們喜歡給奇肱人取綽號,要知道這是對奇肱戰士們的大不敬,我希望你們這裡沒有這樣的白癡。“不過若是讓我聽見了,我保證會把你們的頭砍下來,放在投石機上,丟到紅樹的城牆上!”“現在,都給我跑起來,停下的人殺無赦!”“鬆鼠”留下這句話,騎馬揮鞭趾高氣昂地回到隊伍前頭。在奇肱人的照顧下,大部分人本就瘦骨嶙峋,如今還要跟著騎兵的速度急行軍,這讓常三三幾乎生不如死。他的那雙草鞋幾下子就磨壞了,光腳在地上跑很疼,但是他沒辦法停下,大家都被鐵鏈鎖著。一個瘦的隻剩骨頭的人在跑了一個時辰後倒下了,屍體被鐵鏈拖著繼續前進。由於著影響了他們行軍的速度,“鬆鼠”過來斬斷了他們的鐵鏈,一個人在被斬斷鐵鏈後跟不上隊伍,在落後百米後,被“鬆鼠”一箭射死。所有人不得不咬牙前進,“鬆鼠”對此頗為滿意。常三三上氣不接下氣,關鍵的時候阿左扶住了他,拉著他向前跑。阿左在所有人裡算是最壯碩的,若不是阿左,常三三早已成為一具插著箭的屍體了。常三三想感謝他,但是身體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他說不出口,隻是任雙腿前後擺動,如行屍走肉般前進著。常三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撐到太陽落山的,當隊伍停下時,他噗通地倒在地上暈死過去,醒來的時候阿左正坐在他的身邊。奇肱人分給他們一些水和兩個饅頭,大約是怕他們真的死光了,就沒人去拉投石車和火炮了。常三三隻覺得腿如灌鉛,阿左扶著他坐起來,喂他喝水。十個奇肱士兵霸占了一間農舍,在裡麵喝酒吃肉,發出吵鬨的聲音。俘虜們被關在外頭,身上是汗臭味,血腥味,各種各樣的臭味混合在一起,但是他們還是得擠在一起取暖。阿左難過得哭了出來,但是常三三哭不出來,他太累了。“我好羨慕阿枝,不必再在這人間受苦。”阿左哽咽著說。“阿枝已經走了。”常三三說。“阿枝總是這麼聰明,總是快人一步,他知道如何不必疼痛……”阿左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他繼續說道,“你感覺怎麼樣了,能起來走嗎?”常三三努力站起來,隻覺得腿像斷了一般酸痛,他疼地叫了出來,說道:“勉強可以,休息一晚上也許還能好些。”然後又坐了下來,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但是他至少還能動彈。阿左高興地點了點頭。常三三喝了水,吃掉了饅頭,休息了好一會兒,隨後月亮照常升起,繁星悄然而至,天上不似人間,依然光輝璀璨。常三三想了很久,他必須告訴阿左他的想法,他鼓足了勇氣說道:“阿左,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阿左有些擔憂地看著他,說道:“嗯?”“阿左。你比我高大,你比我強壯,你懂藥理,你會寫字……你還是我如今唯一的朋友……我記得你說過,如果奇肱人真的走了,你會去洪都做賣藥郎,對吧?”常三三小心翼翼地說。“是的,怎麼了?阿枝還說過他要去紅樹當兵呢,可惜他做不到了。”阿左苦笑了一下。“你覺得阿四怎麼樣?雖然他有時候有點鬨,但是他還是很聽話的,而且很聰明。如果你能教他寫字,教他采藥……小孩子學東西總是很快,而且我們都是貫胸民,我們是一個族種的……”常三三繼續說。“你到底要說什麼?”阿左不解。“阿左,我撐不住了,我就算能撐過這兩天……回去的路還很長,我們要拖著那巨大的沉重的攻城武器,就算奇跡發生我活到了回去的時候,還是要被鐵鏈穿著去當他們的擋箭牌。“阿左,你活下來的機會比我大很多,我求求你了,如果我死了,你替我保護好阿四好嗎?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不想再失去他了,求你了……答應我好嗎?”常三三難過地說。他以為阿左會驚訝,會生氣,會拒絕他,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阿左隻是難過地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好像欲語還休,好像片刻就能潸然淚下,“常三,你知道今天大家一起拜托我去偷了一件東西嗎?就是這個。”他從破爛的衣服裡摸出一支殘缺的箭頭,說道:“他們也是如你這般的求我,要我去偷這樣一個破玩樣兒……然後我告訴他們,就算奇肱人隻有十個人,我們也不可能用這樣一個殘缺的箭頭殺死他們的……後來他們告訴我,這不是用來殺奇肱人的……是用來自殺的。”常三三不知該說什麼,隻是覺得也許他們並沒有錯,他常覺得夏末之災是人們誇大的說辭。如今他才知道,人間地獄是真的存在的。“常三……我嘴笨,不如阿枝會說話,不用你說有多難熬,我自己其實也想過要自殺,在我母親死了以後我更是這樣想。“但是……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時間久了,感情深了,總能找到彆的依靠……我是說,你是我如今活著唯一的動力了,你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所以這個箭,我是不會給你用了……”阿左想了想,又說道,“不能死,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常三不知該說什麼,阿左的話與身心的疼痛在他心裡如毒蛇般纏鬥在一起。他也怕死,他也舍不得阿四,舍不得阿左,但是往後的日子讓他恐懼不安。每天都有人在他眼前死去,每天他醒來都要麵對新的折磨,每天等著那半塊爛饅頭,喝著河裡帶著血腥味的涼水……何時是個儘頭?第二天清晨,馬嘶蹄響,在離開時地上多了五具屍體。累死的,凍死的,自殺的,其中一個是半大的男孩,他麵帶微笑,胸口心臟處有一個小小的血洞。常三三拖著自己的軀殼前行,跟著帶隊的騎兵急行軍,他暈倒了,阿左便背著他繼續跑,一次,又一次。有一次常三三在阿左背上醒來,看著他衣服裡的那個箭頭,忍不住想去拿。他看見虛弱的阿左依然在背著他,便忍不下心去那麼做。他摸摸自己的身體,骨頭一根根輪廓分明,好像除了那層皮,他就已經是個骷髏了。路上不斷地有人死去,奇肱人會去到處抓男人補充進來,收獲甚微,如今已經沒有多少人還留在散鎮一帶了。到達康湖鎮的時候是夜裡,常三三不再仰望星空,不再睡前禱告。他在心裡把眾神都罵了一遍,包括佐爾。在夜裡,常三三摸著自己的骨頭,任血跡斑斑的雙腳放在空氣裡,隻是想清楚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上,如果自己不能去反抗,便隻能淪為橫野白骨。夢裡,他再次夢見了那枇杷樹下的父母親的石堆墓,他倒在石堆上哭了一夜,好似在夢裡把一生的淚都流完了似的舒坦。回來的幾天中,常三三回光返照似的總是自己在行動,他不想拖累阿左。奇肱人把他們用鐵鏈與投石機火炮攻城車連接在一起,騎馬揮鞭在後麵驅趕。常三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這段時光的,他是如何活下來的,以及是如何堅持活下來的。他感謝阿左沒有放棄自己,感謝阿四還在等著自己,他拚命活著,如同一隻瘋狗。不知是誰說的,當你向死而生時,時光便再無意義。幾天後他們拖著攻城武器回到了河口鎮,出發時的五十人隻剩下一半。阿左和常三三都幸運的是其中之一,他們被丟進豬圈,等待著攻城號角的響起。阿四見到他回來了,趕緊過來拉住他的手。常三三躺著,如同一具死屍。阿四哭了起來,如今聽來卻如同弦樂般悅耳。常三三捏了捏阿四的耳朵,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次日,五千奇肱軍整裝待發,兩千騎射兵,一千重甲騎兵。他們知道對方沒有這樣的大型武器,所以都在投石器與火炮周圍擺開陣型,最後的兩千其中有工兵,補給兵,以及後備兵。當然胡駿沒有忘記把俘虜們放在最前方,用來擋住紅樹的攻擊。常三三以為這會是場大戰,沒想到城牆上的幾個弓箭兵放了幾隻箭,隨著投石機和火炮巨大威力的攻擊攻破城牆,紅樹士兵居然全部落荒而逃。奇肱騎兵驅馬衝入敵方陣地,發現裡麵的人早就在開戰之前就逃走了。隨後奇肱人讓他們把攻城武器拉進了濱海鎮。夜裡,奇肱人喝酒吃肉,圍繞著篝火唱歌比武,或是讚美胡駿將軍的威武,並把這次不戰而勝的戰鬥吹得天花亂墜。“鬆鼠”甚至過來一把踢開了“豬長”,把一些吃剩的骨頭丟給俘虜們。“我就說嘛,紅樹都是窩囊廢,用不了幾天,我們就能回帝都了,這兒連個暖床的女人都沒有。”“霍斯背地裡總說胡駿將軍是個不懂兵法的蠢貨,來到這兒這麼久了就會吃喝玩樂搶搶平民,都不知道把攻城武器拉到前線,浪費了那麼多時間。”“他不就是個百夫長嗎?”“他本來是個副將,不過若我是胡駿將軍,也不會喜歡這樣以下犯上的副將。”“不管怎麼樣,紅樹看見我們隻會逃命咯,哈哈哈哈。”紅樹真的如此不堪一擊嗎?常三三恨奇肱人,他希望紅樹能贏,但是他又怕紅樹贏了會有更多的奇肱軍隊來到這裡,這是種很矛盾的感覺。但是無論如何,常三三都知道自己心裡還是希望紅樹能夠打跑這些奇肱人的。奇肱人的慶功宴進行到了很晚,最後基本所有人都醉醺醺的睡去。夜裡,常三三意識到了這是個很好的逃走的機會,他推醒阿左,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阿左不敢相信地說道:“我們能逃去哪裡?如今散鎮到處都是奇肱士兵!”常三三沉默了許久,他說道:“紅樹。”“你沒看見嗎?紅樹如今潰不成軍,他們甚至沒有反抗就丟掉了這個鎮子。要知道他們隻有三個鎮子,而濱海鎮就是他們那兩個鎮子唯一的屏障。”“阿左……我覺得一切沒有那麼簡單……”正當常三三說完,他看見了許多黑衣人爬上哨塔乾掉了哨兵,隨後更多黑衣人從白日裡被攻城武器摧毀的城牆缺口裡湧了進來,他們把喝得爛醉還在睡夢中的奇肱人乾淨利落地殺死。直到一個人驚醒過來,嚇得尖叫了起來,很快場麵便亂作了一團。缺口裡一隊百人的紅樹騎兵衝了進來,配合著暗殺的隊伍將來不及拿起武器到處逃竄的奇肱人肆意宰殺,於是這不過五百人的紅樹士兵追著五千奇肱人殺的場麵便出現了。胡駿將軍從帳篷裡驚醒過來,隻穿著睡衣便驚慌失措地趕緊騎馬逃走,也不去看清對方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管自己部下的死活,但是他的確在混亂中成功逃走了。這是個機會!常三三放眼看去,“豬長”正慌忙地拿起弓箭準備作戰,於是他與阿左一起撲了上去,和豬長扭打了一起。阿左沒學過功夫,沒什麼技巧,隻是亂拳胡亂地一頓瞎打。而這時“鬆鼠”卻在混亂中組織起了一支百人的騎兵隊,他們向兩人踩踏而來,阿左和常三三趕緊躲開。“鬆鼠”拉起“豬長”,咆哮道:“胡將軍去哪兒?為什麼不組織人反抗?”“胡將軍已經跑了!跑了!”豬長嚇得發出呼呼的聲音回答道。常三三和阿左見情勢不對,想要逃走,常三三拉起阿四就跑,混亂中俘虜們四散而逃。“跑。”常三三腦中隻有這一個字。但是此時卻有一支箭猛地穿過了常阿四嬌小的身軀。常三三瞪大了眼睛,回頭看見是“豬長”正拿著弓,“鬆鼠”罵道:“蠢貨,不要管這些俘虜了,快點上馬!”他拉過“豬長”,帶著他的騎兵隊向著黑暗中揚長而去。常三三跪倒在了地上。四周是紅樹的人在殺奇肱人,有人反抗,有人逃竄,有人被砍掉四肢撕心裂肺地叫,有人放火燒帳篷,紅光四射。有人倒在血泊裡,夜風吹來血腥的氣味,但隻有常三三是那樣絲毫不動地跪著。“四兒四兒……是哥哥不好,沒保護好你。”常三三看著懷裡的阿四,多希望他能再起來哭鬨。他瘦小得如同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手臂細小如枯枝,常三三放聲痛苦,猶如心被撕成了碎片。片刻之後,戰鬥結束了,紅樹的人殺光了鎮子裡的奇肱人。他們把攻城武器拉走,連夜派人去修城牆,後續的隊伍駐回濱海鎮,他們放下奇肱的旗子,重新掛上紅樹的紅楓旗子。“奇肱必亡,大夏當興!”“奇肱必亡,大夏當興!”人們喊著。當初那個老人與披裘的慘白男子在人群的擁護下進入濱海鎮。這一切在常三三眼裡如同泡沫,他隻是抱著阿四,不停地哭泣。漫漫長路,我該如何孤獨前行?